书城教材教辅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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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灼人的秘密(3)

这场热烈的戏已使他兴奋异常,因此他强迫自己小心从事。他一下午都待在自己房间里,美滋滋地相信她在找他,在惦记着他。但是,他未露面并未引起她的注意,她本来就想避开他的。可是这使可怜的孩子难受极了。整个下午埃德加都茫然困惑、若有所失;他以男孩子所特有的那种执拗的忠诚,在漫长的好几个小时里始终痴心地等着他。他觉得走掉或者独自做点什么事都是一种罪过。他茫然无主地在过道里踱来踱去,天色越晚,他心里越是怏怏不乐。他心绪不宁,想入非非,他梦到了一次事故,梦到不知不觉中受到的一次侮辱,由于焦急和恐惧,他差点儿哭出声来。男爵晚上去吃饭的时候,受到了热烈欢迎。埃德加不顾母亲告诫叫了他,不理会别人的惊讶朝他奔去,用他瘦削的双臂紧紧地抱住他的胸部。“您在哪儿呢?您在哪儿待着呢?”他匆忙地叫道,“我们到处找您。”他母亲不高兴把自己扯进去,所以脸红了。她相当严厉地说:“Sois Sage, Edgar Assieds toi![9]”(她总是和他说法语,虽然她的法语讲得并不自如,一碰到难表达的句子还感到很吃力。)埃德加坐下了,但还在向男爵刨根问底。“你别忘了,男爵先生可以做他愿意做的事。也许他讨厌我们跟他在一起呢。”这回她自己把自己扯进去了。男爵立刻就愉快地感到,这种责备正是为了恭维。

这个猎手兴奋起来了。他狂喜、激动,那么迅速地在这里找到了猎物的真正足迹,他感到它就在他的射程之内了。他的眼睛炯炯发光,他神采飞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连他自己也不明所以。他同每个情欲旺盛的人一样,当他知道讨得了女人欢心时,便风度飘逸,潇洒自如,就像有些演员,当他们知道面前的观众对他们着迷时,就劲头倍增。他在朋友们中间是个讲故事的能手,而今天——这时他喝了几杯为庆祝这新友谊而要的香槟酒——讲得更为出色。他自诩为一位地位很高的英国贵族朋友的客人,在印度打过猎。他很聪明地选了这个题目,那是因为这题材是轻松的,而且他可以从旁观察这些富有异国情调的轶事——这些她无法企及的事情——在这个女人身上所引起的激动。听了这个故事最最着迷的,首先还是埃德加,他的眼睛也由于兴奋而显得炯炯有神了。他忘了吃,忘了喝,凝视着这位侃侃而谈的人。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够真正见到一位亲身经历过他只从书本上读到过的那些惊人的险遇,什么猎虎啦、棕色人啦、印度人啦,以及把千百人研为齑粉的、可怕的Deschagernat[10]的轮子,等等。直到现在他还从来不相信真的会有这样的人,正如他从来没把童话王国当成真的一样。此刻,他心里突然第一次涌现出了一个辽阔的世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朋友,屏住呼吸,凝视着他面前的那双曾经打死过一只老虎的手。他什么都不敢问,随后他说话的声音异常兴奋。在他驰骋的想象里,他的大朋友成了故事里的主角:他高高地骑在一只披着紫色象服的大象上,戴着贵重头巾的棕色皮肤的男人两边相随;突然他又看见丛林里跳出一只龇牙咧嘴的老虎,伸着前爪去抓大象的鼻子。现在男爵又讲起更为有趣的、关于怎样智捕大象的故事:用驯服的衰老动物把猛烈的、目空一切的幼象诱进木笼子里。孩子的眼睛迸发出炽热的光芒。这时妈妈看了一下表,突然说:“Neuf, heures!Aulti![11]”他觉得,这仿佛在他面前落下一把闪着寒光的刀。

埃德加吃了一惊,脸都吓白了。“带你上床!”这对所有孩子来说都是一句可怕的话,因为他们觉得,这句话是大人对他们公然的轻蔑,是一种自我招供,是童年和小孩需要多睡眠的一种标志。这种羞辱竟发生在这么有意思的时刻,使他听不到这些闻所未闻的故事,这真是太可怕了。

“只听完这一个,妈妈,这个捕象的故事,就让我听完这一个吧!”

他开始乞求了,但立即想起了他作为大人的新的尊严。而他母亲今天也严厉得出奇。“不行,已经很晚了,快上楼吧!Soissage [12],埃德加!男爵先生讲的故事明天我都详细地讲给你听。”

埃德加迟疑地站了起来,以前每次都是他母亲送他上床,可今天当着他朋友的面他不愿乞求,他那孩子气的骄傲使他起码还要做出自愿走开的样子。

“真的呀,妈妈,明天你全部讲给我听。全部!关于捕象的故事和其他故事!”

“好,我的孩子!”

“马上,今天就要讲!”

“好,好,但是你现在去睡吧。走吧!”

埃德加自己也感到奇怪,他把手递给男爵和妈妈的时候,居然没有脸红,虽然喉咙已经在呜咽了。男爵亲切地捋了捋孩子那浓密的头发,这使孩子绷紧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笑容。接着他就赶快往门口跑去,否则他们就要看到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脸上滚下来了。

大象

母亲和男爵又在桌旁坐了一会儿,但是他们不再谈象和打猎的事了。孩子离开之后,他们的谈话气氛有一点儿压抑,有一点儿微妙的、不安的困窘。后来他们来到前厅,坐在一个角落里。男爵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神采飞扬,而几杯香槟酒也使她兴味盎然,所以谈话很快就具有了危险性质。其实男爵谈不上漂亮,他只是年轻,头发剪得短短的,一张棕黑色的精力旺盛的娃娃脸,很有点男子气魄,他那灵活而又调皮的动作撩得她心猿意马。现在她乐于从近处看他,也不害怕他的目光了。在他的谈话之中,逐渐有了一种使她略感困惑的放肆,有某种类似抚摸她的身体的东西,有一种触及她的身体又迅速移开的东西,有某种捉摸不定的欲望,这使她双颊绯红。随后他又轻快地笑着,无拘无束,像个孩子。这就使得这些细微的、轻浮的欲念好像是孩子闹着玩似的。有时她觉得该对他说句严厉的话,但是她生性喜欢卖弄风情,被这些淫猥的话儿撩拨得心痒难耐,只想更多地消受。这种放肆的游戏使她感到销魂。后来她自己也模仿起来。她频送秋波,暗示允诺,完全沉湎在这绵绵情话和亲昵动作中,甚至容许他挨近。他的声音有时使她感觉到他那热乎乎的、战栗的呼吸正喷在她的肩上。像一切赌徒一样,他们忘掉了时间,完全陶醉在销魂的谈话之中。直到午夜,前厅里开始熄灯的时候,他们才猛然一惊。

一惊之下,她立即一跃而起,猛然感到自己太放肆了,竟干出了这样的事。本来她也是个玩火的里手,但现在她那已被撩拨起来的本能业已感觉到,火已烧到那个危险的人身边了。她战栗地发现,自己已不能把握住自己了,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看什么都很兴奋,和一个人在发高烧时的感觉一样。恐惧、酒和火热的话语在她头脑里回旋激荡,一种恼人的、莫名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一生中在类似这样的危险时刻曾经历过数次这种恐惧,但是都没有这一次这样令人头晕目眩,如此猛烈无情。“晚安,晚安。明早再见!”她急匆匆地说着,想逃遁而去。这倒不是为了逃离他,而是为了逃脱她自己心中一种新奇的、陌生的、半推半就的窘境。男爵轻轻抓住她告别时伸过来的手,吻着。不是通常的吻一次,而是用嘴唇从纤秀的手指尖一直吻到手腕,颤抖着吻了四五次。她感到他硬硬的胡须在她手背上戳得痒痒的,她起了一阵微微的哆嗦。某种温暖的、令人窒息的感情,从手背上随着血液流贯了全身。恐惧甜蜜地袭来,她的太阳穴嘣嘣直跳,头在发热。恐惧,这莫名的恐惧现在使她全身战栗起来,她急忙从他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您再待会儿嘛。”男爵悄悄地说。可是她已经仓皇失措地匆匆跑走了,这个动作使她的恐惧和慌乱暴露得一目了然。现在她心里很兴奋,这也正是男爵所希望的。她觉得,她的感情越来越不能解释了。残酷得灼人的恐惧在追逐着她,想把她抓住,但就在她逃开的时候,她又为他没有这样做而感到惋惜。她多年来下意识渴望的事情,很可能会在刚才这种时刻发生。从前对这种艳事她总是在最后关头把它摆脱了,可对它的气息她爱得如痴如醉,这是巨大的、危险的艳事,不是转瞬即逝的撩人的调情。可是男爵很骄傲,不去捕捉这个良机。他对自己的胜利很有把握,因而不想在这个女人酒意蒙眬、不能自持的时候把她弄到手,正相反,只有神志清醒时的斗争和委身,才会激起这个手段光明正大的赌徒的兴趣。她是逃不出他的手心的。他看到她血管里火辣辣的毒药使她战栗了。

她在楼梯上停住了脚步,用手按着气喘吁吁的心口。她得休息一分钟。她的神经已经受不住了。她从胸口发出一声叹息,这叹息,半是庆幸自己脱离了危险,半是惋惜。这一切都像一团乱麻,弄得人头晕目眩、六神无主。她半闭双眼,像喝醉了酒一样往她的房门那儿摸索,接着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因为她终于抓住了冰凉的门把手。这时她才感到她安全了!

她轻轻推门进了房间,马上就吓得退了回来。房间里,在里边暗处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那兴奋的神经剧烈地战栗了。她正想呼救的当儿,从里面发出了一个轻轻的、睡意蒙眬的声音:“是你吗,妈妈?”

“上帝保佑,你在这里干吗?”说着她就直奔沙发床。埃德加正蜷缩成一团在上面躺着,刚刚醒来。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孩子准是病了,或者是需要什么东西。

但是埃德加仍带着睡意,略带一点儿责备的口气说:“我等你好久,后来就睡着了。”

“干吗等我?”

“为了大象。”

“什么大象?”

现在她才想起来,她确实答应过他今天晚上就把打猎的故事和其他冒险故事全讲给他听的。因此孩子就跑到她房间里来了。这单纯、幼稚的孩子,他深信不疑地等着她,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这种放肆的举动激怒了她,或许她是在对自己发火,她想大喊大叫来掩饰自己的罪过和羞愧。“马上回自己床上去,你这没有教养的东西!”她对他嚷了起来。埃德加诧异地望着她。她为什么对他发那么大的火?他又没有做什么错事。但是他的惊讶却似火上加油。“马上到自己房里去!”她怒气冲冲地吼道。随即,她又觉得这样对他有些过分了。埃德加默默地走了。原来他已经疲倦极了,透过蒙眬的睡意,他迟钝地感觉到,他母亲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这样对待他是不公正的。但是他没有反抗。因为困倦,他觉得什么都是昏昏沉沉的,一切都是麻木迟钝的,随后他又生自己的气,竟在这里睡着了,没有醒着等妈妈。“完全像个孩子。”在重新入睡以前,他还在生自己的气。

因为从昨天起,他就恨自己的童年了。

前哨战

男爵没有睡好。一次调情中断之后就去睡觉总是危险的:一个不平静的梦魇频扰之夜,使他不久就后悔没有把那一分钟紧紧抓住。当他在早晨带着未消的睡意,怀着恶劣的心绪走下楼时,孩子从躲藏的地方朝他蹦跳过来,热情地投入他的怀里,用千百个问题来折磨他。埃德加非常快乐,他又有一分钟可以独占他的大朋友,而不须和妈妈分享了。他的故事该只讲给他听,不再讲给妈妈听了。他向他提出了许许多多的问题,因为妈妈虽然答应给他讲,但却没有把那些奇妙的故事讲给他听。这时,男爵吃了一惊,掩饰不住自己恶劣的心情,但埃德加却把成百个孩子气的、恼人的问题倾倒在他身上,此外,在提这些问题时还掺杂着种种亲昵的表示。他终于又和这位他找了好久,一大早就等着的朋友单独在一起了,他真是快乐极了。

男爵粗声粗气地敷衍着。这孩子没完没了的盯梢、数不尽的幼稚的问题以及他那并不讨人喜欢的热情,所有这一切,都开始让他感到厌烦。天天同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转来转去,跟他说些无聊的话,对此他感到厌烦了。现在他一心只想着如何趁热打铁,赶快把这位母亲掌握住,而孩子在场却使这事很棘手。他的不慎唤起了孩子对自己的痴情,他对此开始感到不快。这使他心情抑郁,因为他暂时无法摆脱这个热情得过分的朋友。

不过,无论如何得设法摆脱他。十点钟他和孩子母亲约好了去散步。他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孩子,只是偶尔插上一两句话,同时还翻阅着报纸。可是当时钟的指针快成九十度角的时候,他仿佛忽然记起来似的,请埃德加为他到另一家旅馆去一趟,问问他的表兄格伦特海姆伯爵到了没有。

真心实意的孩子真是高兴极了,终于可以为他的朋友办点事了,他对自己的使者身份感到很自豪,立即奔了出去,撒腿猛跑,惹得人们都奇怪地望着他的背影。他一心想显示一下,把事情交给他办是多么可靠。那家旅馆的人对他说,伯爵还没有到,现在压根儿还没有人来打过招呼。他带着这个消息又狂奔了回来,但是男爵已经不在前厅里了。于是他就去敲男爵的房门——白敲了一阵!他怀着不安的心情跑遍了所有的场所,包括音乐室和咖啡室,然后激动地冲到他妈妈那里去打听究竟。她也不在。最后他十分失望地去问门房,门房告诉他,几分钟之前他们两人一起出去了!这消息惊得他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