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子和贞之助新婚旅行时,曾经在箱根的旅馆里谈论过吃东西的好恶,贞之助问幸子最爱吃什么鱼,幸子回答“当然是鲷鱼啦”,招致贞之助嘲笑,因为贞之助觉得鲷鱼太普通了。可是,在幸子看来,无论是从形状还是口味来说,只有鲷鱼才是最能代表日本的鱼,不爱吃鲷鱼的人就不像个地道的日本人。她这样主张,是因为她认为,家乡关西的鲷鱼是日本最好吃的鲷鱼——言外之意是关西也就是日本最有代表性的地方,这是令她引以为自豪的。同样,如果有人问她最喜爱什么花,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最喜欢樱花”。
自《古今和歌集》以来,有成百上千首吟咏樱花的诗歌——许多古人渴望樱花绽开,惋惜它的凋落,无数的诗歌一遍又一遍地吟咏同一种感受——少女时代的幸子读这些诗歌时,觉得平淡无奇,不以为然,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深切感受到古人盼望花开和惋惜花落绝不是字面上的“多愁善感”。所以每年一到春天,她就拉着丈夫、女儿和两个妹妹去京都赏樱花,几年来从未少过一次,仿佛已经变成一种固定的仪式。虽然贞之助和悦子会因为工作或学习抽不出时间,有时候去不了,但幸子、雪子和妙子三姐妹从来没有缺过席。对幸子来说,惋惜樱花的散落,也含有惋惜两个妹妹即将告别闺阁之意。每年去赏樱花时,尽管不说出来,她心里总是暗想,今年怕是最后一次和雪子一同赏花了吧。幸子这种心情,雪子和妙子也像是觉察到了似的,所以尽管她们两人并没有幸子那样喜欢赏花,但每年都很乐于结伴前去。一过汲水节,她们就盼望起了樱花绽放,有意无意地开始准备出行时穿什么外褂、系什么腰带,以及穿什么长衬衣了,就连旁人都看得出来。
一进入樱花季节,即便报道称哪天前后花开得最好看,她们也必须考虑到贞之助和悦子的时间,选择星期六和星期天去京都,因此为了能赶上盛开的日子,她们总是像古人那样“老古板式”地担心碰上风雨。芦屋附近当然也有樱花,坐上阪急电车,从车窗望出去,随处可以看到,并非只有京都才有樱花。但是,对于幸子来说,倘若不是明石捕捞的鲷鱼,就不好吃;如果不是京都的樱花,看了也跟没看一样。去年春天,贞之助反对去京都,提出不妨偶尔换个地方试试,于是他们到锦带桥[26]去赏花。可是回家以后,幸子就像遗失了什么东西似的,仿佛这一年没有过春天一样,于是又鼓动贞之助去京都,总算赶上了御室[27]的晚樱。
以往他们都是星期六下午动身,在南禅寺的瓢亭早早吃过晚餐,看了一年一度必看的京都舞,归途中去祗园看夜樱,当夜下榻麸屋町的旅馆。第二天,他们去嵯峨和岚山,在中之岛附近的临时茶棚里打开带去的盒饭吃饭。下午再回到市区,去平安神宫的神苑看花,一般来说,赏花之行到此就算结束了。不过,视当时的情况,有时贞之助和幸子也让两个妹妹和悦子先回芦屋,夫妻俩在京都多逗留一晚。他们每次都把平安神宫放在赏花的最后一天,是因为神苑的樱花是洛中[28]最美的、最值得一看的樱花。一方面也由于圆山公园的垂枝樱已经老了,开出来的花的颜色一年比一年淡,唯有神苑的樱花,最能够代表京洛的春天了。因此,他们每年都来京都赏花,第二天下午,从嵯峨一带回到市内,挑选春天的日头将要落山的、最让人难以割舍的黄昏时刻,拖着走了半日的疲惫不堪的两条腿,来到神苑的樱花树下流连忘返。无论是池边、桥头,还是街头拐角、回廊的檐下,他们在每一棵樱花树下,都停下脚步,赞叹不已,对樱花奉献无限的怜惜之情。回到芦屋的家里后,直到第二年的春天到来,整整一年中,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一棵棵樱花的姹紫嫣红和枝丫的千姿百态就会浮现出来。
今年,幸子他们也是挑选四月中旬的周六、周日两天去了京都。印着图案的长袖礼服,悦子一年中穿不了几次。去年赏花时穿的衣裳今年已经小了,她原本就穿不惯和服,所以更觉拘束。这天,又特意给她画了个淡妆,连容貌也变了,走起路来还得小心漆皮草履不掉。坐在瓢亭狭小的茶室里时,悦子穿西服的习惯不知不觉又恢复了,腿一伸开,衣襟就敞开了,两个膝盖露了出来。
“小悦,你怎么像个‘辨天小僧’[29]啊。”大人们这样逗她。
悦子还不怎么会用筷子,像小孩子那样很别扭地拿着筷子,再加上穿的是长袖和服,袖口总是缠着手腕,和穿西服完全不一样,吃东西很不方便。悦子伸出筷子去夹盛在八寸盘里的慈姑,没有夹住,掉在了地上,从檐廊一直滚到院子里,在青苔上滚了好远。悦子和大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今年赏花之旅中第一件好笑的事。
第二天早晨,他们首先来到广泽池边,那里有一棵樱花树,长长的树枝伸展到水面上,幸子、悦子、雪子和妙子四人并肩立于樱花树下,贞之助以遍照寺山为背景,用莱卡照相机给她们拍了照。提起那棵树,还有一个故事。有一年春天,她们姐妹和悦子来到广泽池边时,一位手里提着照相机的绅士请求允许他给她们拍个照,拍了两三张之后,他再三道谢,并说如果拍得好,一定把照片寄给府上,要了她们的地址便离开了。十天以后,果然如约寄来了照片。其中有一张拍得特别好,那是幸子和悦子站在樱花树下凝视着池面的背影,借池水的涟漪作为背景,拍出了母女俩用心凝视池水的怡然神态,就连花瓣掉落在悦子友禅衣袖图案上的风情,都毫无雕琢地表现出了她们惋惜春天将逝的心境。从此以后,每年来赏花时,总忘不了要到广泽池畔去,站在那棵樱花树下凝望池水,并且拍下照片。幸子还记得池边路旁的篱笆墙里有一株好看的山茶树,每年都会开出深红色的花朵,所以每年也要去那个篱笆墙看山茶花。
今年他们也登上了大泽池的堤岸,从大觉寺、清凉寺和天龙寺的寺门外走过,来到渡月桥头。京洛地方的樱花时节游人如潮,其中有一道异国风景,就是人群中夹杂着许多穿着没有图案的深色民族服装的朝鲜女子。今年也是这样,一走过渡月桥,就看见河边的樱花树下,有三三两两的朝鲜妇女蹲在那里吃午餐,其中有几个女子居然喝醉了酒。幸子他们去年是在大悲阁、前年是在桥头的三家轩打开饭盒子吃饭的,今年选择了在十三处拜庙中有名的供奉虚空藏菩萨的法轮寺的山上吃午饭。吃完后再返回渡月桥,走在天龙寺北面竹林中的小路上时,一面逗悦子说:“小悦,这里是麻雀旅馆噢!”一面朝着野之宫方向走去。下午刮起风来,突然有些冷了。来到厌离庵时,庵堂门口的樱花瓣如雪片般纷纷飘落在他们的衣袖上。然后,他们再次回到清凉寺的山门前,从释迦堂前的电车站坐上爱宕电车返回岚山,第三次来到渡月桥北,稍稍休息一下,雇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平安神宫。
走进平安神宫的山门,正前方就是太极殿。从西边的回廊一跨进神苑,就看到几株红垂樱——那是美名远播海外的名樱。每年来到这里,跨进回廊的门之前,他们就会感到莫名的兴奋,不知今年花开得如何,会不会来迟了等等。今年他们也抱着同样的心情走进门,一望见夕空下一片嫣红色的云霞,就不约而同地发出“啊!”的赞叹声。
这一瞬间乃是两天赏花的高潮,这一瞬间的欢欣,正是去年春天赏樱之后到今天,他们一直翘首以盼的最终目标。他们顿时感到如释重负,庆幸今年也不虚此行,赶上了盛开的红色垂樱,但愿来年春天也能看到此番美景。幸子心里暗想,等到明年再来此赏花时,雪子说不定已经出嫁,尽管樱花来年照样会灿烂盛开,可雪子的姑娘时代今年可能是最后一年了。自己纵然会寂寞,但是为雪子着想,但愿她能够早结良缘。说实话,去年的春天,以及前年的春天,自己站在这棵樱花树下时,都产生过同样的感慨,每次都觉得此行是和这个妹妹最后一次赏花,然而今年又是这样站在这棵樱花树下看雪子,实在是不可思议。想到这里,幸子觉得雪子好可怜,甚至不忍看她的脸。
在樱花树的尽头,有几棵刚发芽的枫树和槲树,还有修剪得圆圆的马醉木。贞之助让她们三姐妹和悦子走在前面,自己拿着莱卡照相机紧跟在她们后面,从白虎池畔菖蒲丛生的地方走过时,或者踩在苍龙池的卧龙桥石上,人影倒映水面时,以及四个人并排站在从栖凤池西侧的小松山伸展向通道的花枝格外繁茂的樱花树下时,这些每年必留影的老地方,贞之助都会给她们拍照。在这些地方,她们这一行佳丽每年也都会被许多不相识的人拍照。有的人会打个招呼征得她们的同意,不懂礼仪的人则看准机会偷偷地拍。她们对去年在什么地方做过什么样的事情,连最无聊的细枝末节都记得,例如在栖凤池东边的茶馆里喝过茶,在楼阁那顶桥的栏杆旁边扔麦麸喂过金鲤等等。
“啊,妈妈,快瞧,新娘子!”悦子突然大声喊起来。
幸子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对刚刚举行了神前结婚仪式的新婚夫妇从斋馆走出来,新娘正要坐进汽车,两旁都是看热闹的人。远远望去,只能看到玻璃车窗里新娘的白色头巾和华丽婚礼服的背影烁烁反光。其实在这里遇见神前结婚的新人今年并不是第一次,但每次遇见,幸子都会心生感慨,目不斜视地径直走过去,而雪子和妙子却不当回事,有时还夹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等候新娘从斋馆出来,然后把看到的情景讲给幸子听。
这天晚上,其他人都回去了,只是贞之助和幸子二人留在京都再住一晚。第二天,夫妇俩同去拜访了幸子父亲最昌盛时代在高尾的山寺境内修建的尼庵——不动院,和院主老尼追忆了亡父生前往事,享受了半日清闲。这里是闻名遐迩的赏枫叶之地,刚刚进入新绿时节,院子前面引水管旁边的花梨树上,已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非此尼庵幽境难得一见。夫妇俩一面看景,一面有滋有味地喝着清凉滋润的山泉,喝了一杯又一杯,然后,趁着太阳落山之前,走了两千米的坡路来到山脚下。归途经过御室的仁和寺,尽管知道那里的复瓣樱还没有开,幸子还是催促贞之助去樱花树下歇歇脚,至少吃一次新芽酱烤豆腐串再回去。就这样磨磨蹭蹭地耗到天黑,只得又在京都住了一夜,每每如此,并不奇怪。最终还是不得不舍去了嵯峨、八濑大原、清水等几个樱花胜地,赶到七条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
两三天后的一个早晨,贞之助上班之后,幸子像往常一样走进他的书斋整理屋子,忽然看到桌子上摊着废弃的信笺,在信笺的空白处用铅笔草草写了一首和歌:
佳人相携游嵯峨,花容月貌堪比花。
——四月某日于嵯峨
幸子在中学时代也曾热衷于写和歌,近来又受了丈夫的影响,想到什么就在笔记本的边边角角写下一首自娱。此时读到这首诗,顿时来了诗兴,思索片刻,就把前几天在平安神宫赏花时吟咏的一首还不成形的和歌写了出来:
落英缤纷尤堪怜,暗将春色袖中藏。
——平安神宫看落花
她用铅笔把这首诗写在丈夫那首诗后面,原样放在桌子上。贞之助傍晚回家后,不知他注意到没有,什么也没有提,幸子也把这事忘了。可是,第二天早晨,她去书斋收拾屋子时,看到那张信笺还像昨天那样摊在桌子上,在她写的那首和歌后面,贞之助又写了下面一首,似乎是建议她可否改成这样:
值此花香正浓时,且藏花瓣寄春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