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年轻的公狼终于没能在囚运途中逃脱。它咬得断2.5毫米粗的钢丝,却无法咬断14毫米粗的钢筋。
为了咬开囚笼的钢丝网,它的口吻一次又一次地热血迸流,鲜血染红了它的头颅,可怕得使人不敢正视。押车人不给食物,不给水,以示惩罚和厌恶。
被投进动物园的栅笼时,它已经虚弱得快站不住了。但它还是努力站稳,努力地抬起头颅。
铁笼子的门哐当一声关上,咔嚓一声锁上,押解它的两个人也骂骂咧咧地走了,没给它留下一点食物、一滴水。一路上,他们恨透了这条没一分钟安分的凶暴的野狼。
它再也站不住了,便趴下,努力装出从容。他灵敏的感觉告诉它,附近有异类在看着它。它是狼,却不愿意显得狼狈,在人的词典里,有狼字的词大都是贬义词。
这个铁栅栏笼子比卡车上的那个笼子大得多。一面是坚固如崖的水泥墙壁,另外三面是铁栅栏。头顶上也是铁栅栏,只是在靠近墙壁那一半遮着一块灰色的水泥板。
公狼是背靠着墙壁趴着的,它能透过前面的铁栅栏看见一片草地。草地的尽头是一片树林子,树林那一边很远的地方有一脉山的轮廓。
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天的傍晚。
太阳下山了,天空却还蓝得晶莹,于是草地就格外碧绿,树林就格外蓊郁,那远山就格外苍翠。
它嗅到了草的带点儿苦涩的清芬,它感受到了树林的呼吸,它仿佛听到它的同类和其他的动物在远远的那座山上奔跑的脚步声……
公狼激动得发喘,颤巍巍地站起来,踉跄向前扑去,狂怒地咬住了阻挡它的一根钢筋。它感觉到那钢筋非常之灼烫,在残酷地摇撼着它的牙齿。剧痛!又出血了,舌头上一片咸腥。一路上的反复较量,它已经明白了自己对钢筋的无奈,可它还是忍不住要啃咬这可恶的钢筋。这是它发泄仇恨的唯一对象。
它吐出钢筋,把鲜血淋淋的尖吻从两根冰凉的钢筋之间拼力伸出去,又把两只前爪从另外的间隙中努力地伸出去。它鼻翼怒张,气喘吁吁,浑身战栗……
它就这样无声地呼喊着它的愿望。它要回到它的山林去!
狼是不惧死的动物,同时又是酷爱自由的动物。对它们来说,禁锢比死去可怕得多。
囚狼凝冻了似的把这种姿态保持了好久,大眼睁睁地看着苍翠的远山慢慢变成黛青,又慢慢变成灰色,最后慢慢地融化在愈来愈混沌的暮色之中。
黄昏又来临了。黄昏是狼一天之中精神最焕发的时光。
然而,愤懑和沮丧使它一点儿也打不起精神来。当它的情绪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时,饥饿便猛烈地袭来。它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幸亏路上下了几次阵雨,否则恐怕早就饥渴而死了。它觉得腹部有一张蟒蛇的嘴在使劲地吮吸着它的内脏,它胃肠痉挛,心慌意乱,恨不得把自己的尾巴吃了。
栅笼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水门汀。
这个囚笼的左右各有一个同样大小的栅笼,左边那个笼子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右边那个栅笼里要复杂得多:中间有一个凹下去的水坑,水坑边有几块黄石,黄石中间佝偻着一棵半死不活的形状古怪的树,靠近前栅栏那儿有个食盆,两头豪猪正津津有味地进食。它们身上蓬松的长刺使它们不得不相互疏离。
狼是讨厌这种浑身长刺的家伙的。豪猪的针毛比刺猬的长得多,而且长着倒钩,一旦被它刺中就难以退出。
饥饿之火使狼顾不得许多了,它决定捕吃豪猪。它知道豪猪在遇敌时会迅速背过身去,把臀部和腰部的长刺对准来犯者,同时拼命地摇摆长满尖刺的尾巴。必须绕到它的前头去,看准时机把它小心按住,伺机咬它的头部,然后把它翻过身来,露出它们不长刺的腹部。
出猎欲使狼振奋起来。它窥伺着,思谋着进攻的策略。一直到潜行受阻时,狼才记起它是在栅笼里,它和豪猪之间隔着一道该死的铁栅栏。这一道栅栏的钢筋比前头那道栅栏的钢筋要细一点,但是更密,而且又加置了一层大眼钢丝网,别说狼,就是比狼小得多的豪猪也是无法逾越的。
它愤恨地嗥了一声,声音嘶哑艰涩得十分可怜。
两只豪猪早就看见公狼了。它们毫不在乎。它们知道除了满身的利刺外,还有铁栅栏保护着。隔壁笼子里曾经住过一条狼,后来死了。那狼临死时还傻了吧唧地啃着钢筋,那东西能吃吗?
豪猪听见了公狼不成样子的嗥叫,非但没一点儿害怕,反而颠颠儿地走近来,颇有兴致地又想来欣赏狼在临死之前的表演。
豪猪的胆大妄为更加激怒了公狼,它又长嚎了一声。这一声叫几乎用尽了它的力气,它忽然觉得整个铁栅笼子在倾侧,在摇晃,耳边的一切声响都在迅速远去,只剩下一个嗡嗡的声音在轰响,又戛然寂灭……夜怎么这么黑?空气怎么稠重?好憋闷啊!
狼倒下了……
当公狼从昏睡中悠悠苏醒过来时,已是午夜时分。
一睁开眼睛,它就隔着铁栅栏看见了那个苍白的月亮。它又想长嚎一声,可已经无能为力。它猜想它的喉咙已经干涸得碎裂了——就像它曾看见过的山谷里的一个干涸的水坑。陡然强烈起来的干渴,使它暂时忘记了饥饿,它想起了清凉的山泉水。啊,水!水啊!
栅栏那一边,豪猪在水坑里戏水,把水弄得哗哗响。水更刺激了狼的渴感。它举起尖吻来,想感受空气中夜露的湿润。这么一来,那恢复过来的嗅觉捕捉到了一个信息——哦,栅笼的那旮旯地上有一小片苔藓!
狼不怕死,但又是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生存下去的机会的。
它吃力地挪动身体,终于扑倒在了那片苔藓上,伸出长着倒刺的舌头……
草地上,无数的露珠在熹微的晨光里晶莹闪烁。一丝丝一缕缕乳白的雾在草地上和树林里徜徉游动。风里有树的味道,花草的味道,虫蚁的味道,轻轻地飘过来,飘过去,没个完结。
在山野,在它活动的范围之内,它熟悉每一块石头,每一丛野草。一块石头被移动,一丛野草有了变化,它都能觉察得到,所以它从未吃过猎人设置的兽夹或陷阱之类的亏。
它喜欢在草地上尽速奔跑,让草地在爪下唰唰作响,散发出一种使它兴奋不已的青涩气味。每当这时它便觉得自己已化作一阵轻风。
它更喜欢茫茫的雪野。除了它的脚印,荒原的雪地贞洁得未被任何目光扫过。脚踩上去,雪地发出轻微的呻吟,脚从深深的雪窝里拔出来时,能感受到大地快活的颤动……
啊,山林!啊,草地!啊,雪野!啊……
这时它发现笼子里有了一罐水,还有几团淡黄的透出香气的东西,这些东西不知是什么时候放下的。再机警的动物,也有沉睡过去的时刻。
它先是拼命饮水,然后就去吞食那几个拌着麸皮的饭团。匆忙之间,它呛了几次,噎了几次。若在平时,它绝不会吃这种来历不明的食物。
两头豪猪隔着铁丝网好奇地看着。这对豪猪出生在动物园,在栅笼里长大,娇生惯养,不知大饥大渴是怎么回事。
囚狼趴伏着吃光了所有能吃的东西之后,才听到早就响着的麻雀的吵噪。笼子和草地之间横着一条灰蟒似的水泥路,路边有几棵树,麻雀们就在这几棵树上追逐嬉戏,噪吵不休。
和浮躁的麻雀形成对比的是一对乌鸦。它们并排坐在一棵树的最高枝上,挺安详地梳理着羽毛。
在山野中,狼乐意和乌鸦相处。狼逮到猎物,叼到僻静处享用的时候,挺愿意一两只乌鸦停留在附近。有乌鸦在,狼就不必警惕环境,可以安逸地享用美味了。这种黑色的鸟坐在高枝上,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如果有什么危险临近,乌鸦便会有所反应,也就在无意间向狼发出预警,狼有乌鸦相伴就觉得有种安全感。乌鸦也挺喜欢和狼相随,它们不是来交朋友的,而是希望得到一点残余的食物。
乌鸦突然展翅离开了树枝。
出于本能,公狼也机警地站起身来,转动着一对尖尖的耳朵。
果然有了情况:水泥路上蹦蹦跳跳地走来了一个男孩子。
男孩子背个书包,仰着脸走路,在空中寻找什么,嘴里在呼叫着一个声音:“呀——呀——”
乌鸦在空中盘旋,应和着“哇——哇——”,然后一侧翅盘旋着向下降落。
孩子举起他的手,展开他的手掌。
一只乌鸦飞行中在孩子的手掌上叼到一块食物,然后飞回到那个高枝上去。另一只乌鸦也重复了同样的动作,坐在它同伴的身边。这一连串动作熟练而默契,看来已经重复过许多次了。
男孩子快活地拍拍手,大喊了一声。胆小的麻雀一齐噤声,随即哗啦一声逃窜而去。
饥饿的公狼又忘记了自己被囚禁的处境,又在窥伺着。盘算着要不要袭击,怎样袭击这个小小的人。
孩子却轻捷地直向公狼这边奔过来。他穿着一件雪白的衣裳,脖子上的红领巾一跳一跳的,被阳光一照就像一团可怕的火焰。
公狼双耳笔立,颈毛直竖,把身体调成一条压缩着的弹簧,喉咙里滚动着一个低沉的声音——表示敌意和警告。
离笼子一步远的地方横着一根铁管制成的扶手。男孩子在扶手那儿停留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
狼听不懂人话,却能依稀揣测人的态度,它隐隐觉得这个白衣少年对它并无恶意,也不怕它。
钢丝网那边,豪猪又在戏水了,发出讨厌的啧啧声。
狼在笼子里转了几个圈儿,没精打采地躺下了,一只耳朵贴在地上,另一只耳朵竖着,不断变换方向。它眯上眼睛想睡一觉。白天是狼睡觉的时候。
它哪里知道,白天正是动物园开放的时候,即将有几百个人络绎不绝地来到这儿,隔着栅栏观看它,挑逗它,折腾它。
始自远古时代,人和狼就结下了深刻的仇恨。这种根深蒂固的世仇,使狼一见到人就立刻会产生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强烈的对抗情绪。经过一代又一代,一百代又一百代的反反复复的较量,狼节节败北,被迫退向越来越狭小的天地。它们不甘,又无可奈何,因为它们已经无数次地领教了人的强大和无情。当它们——特别是单独地面对人时,除了仇恨之外还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惶恐。人狼相对时,狼要么逃遁,要么做疯狂的进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真是不共戴天。这也就注定了囚狼的可怕处境。在这里,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咫尺之处,而它无法进攻又无法逃遁,这实在是一种残酷的精神折磨。
面对一批又一批的游客,它一次又一次地狂怒,一次又一次地暴跳,一次又一次地沮丧,几乎整天在徒然地奔突、嗥叫,整天处于一种交织着仇恨、愤懑和屈辱的激动之中。
傍晚时分,它到底心力交瘁地倒下了。它蜷缩而卧,奄奄一息,就像大雨中崩溃的一坨黄泥,就像火炉边的一堆雪。然而它倔强地睁着眼,眺望着那一脉苍苍茫茫的远山。它在这时更怀恋它的山林,它的自由,它的强悍。
狼在伤了、病了、沮丧了的时候,就会紧紧地依偎大地,拥抱泥土。它们以为孕育哺养了无数生灵的泥土会给它们身体注入新的活力。虽然有时会有陷阱,它们还是最信任泥土,泥土毕竟是大自然的肌肤。
一片水门汀把它和泥土隔绝了。它发觉身下的水门汀彻骨的冷。它颤抖着,全身每一块骨头都在咯咯地响,犹如一个行将坍陷的洞穴。它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肚子底下的一块石子上。在这个笼子里,这块石子是它唯一信任的东西,这石子和山里的石子是一样的,石子硌得它生痛,可它愿意。幸亏有这石子伴着,否则它会更加孤独难挨。它曾经是一条独来独往的独狼,可并不孤独,因为有大自然陪伴着它。
这时,它看到水泥路上走来了一只虎。
它打了个激灵,悚然抬起了头。
其实这不过是一只猫,一只黄猫。这条狼从未见过猫。
这虎怎么这么小呢?它想。
这猫是白衣少年的宠物。白衣少年在黄猫之后出现在狼的视野里。少年推着一辆轮椅车,车上坐着他爷爷。这位白发老人是一位动物学家,曾在这个动物园工作过几十年。他早退休了,几年前瘫了半边身体,可他依然喜欢接近动物,每天叫孙子用轮椅车推着他到动物园来走走。老科学家把儿子培养成了动物学家,还希望孙子也爱上他从事过的事业,所以从不放过一个向孙子讲述动物学的机会。这会儿,他在讲猫。他说猫是全色盲患者,猫看见的是一个黑白的世界。他让孙子做一个证明猫是色盲的实验。
白衣少年听得入神,想得入神。多么有趣的动物世界啊!
他们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囚狼的栅笼跟前。
老人让少年给新来的公狼起一个名字。
神情恹恹的公狼这时躺成一个Z字。白衣少年本想叫它“佐罗”,可公狼似换了一个姿态,看上去很像一个行书的“少”字——粗大的尾巴就是“少”字的最后一撇。
爷孙俩最后商定叫它为“少爷”。
“少爷”的身体状况不妙。老动物学家明白它的病因,他比较理解这条强悍不驯的野狼。老人让孙子把轮椅推向地,指点着让孙子采撷了一捧青草,扔到了“少爷”笼子里,然后马上走开了。“少爷”除了需要这种药草还需要安静。
狼会吃草吗?
这不是一般的草。这种草名叫漏卢。狼在精疲力竭之时会千方百计寻找这种草吃。动物学家知道这个。当夜幕降临之后,“少爷”才开始吞吃漏卢。这也是狼的一种本能。它们尽量不让人、不让别的动物看见它们吃这种药草,似乎这是狼属的祖传秘方。其实,这是狼的祖先从鹿和马那里学来,然后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这时,在上风头的黑暗里,正有一对阴险的眼睛注视着狼的一举一动。
虽然黄猫体小如兔,但公狼依然对它敬畏如虎,这只猫确是太像老虎了——浅黄的底毛上,布着一道一道显示尊严的褐毛,还有那挺拔的额……
当黄猫第一次从狼笼上姗姗走过时,公狼惶悚地避到笼子的角落,竭力想离得远些。
仰视的狼看见了猫的腹部,猫的这一部分皮毛比其他部分的颜色浅得多,也没有褐条纹,因逆着光,流畅有力的轮廓线外环绕着一道密密的晕光,显得愈加雍容华贵。猫尾巴上的晕光更辉煌些,摆动之间简直流光溢彩,风流无限,狼永远无法把尾巴摆动得如此潇洒和优雅。
公狼曾经仰视过站在山崖上的虎,因为当时正有一群异族的狼在追逐,它没能仔细地观瞻那强大雄悍的虎姿。
黄猫注意到囚狼的惶恐,便又回头走。囚狼果然又惊恐万状地窜逃到了另一个旮旯。如此累试不爽,黄猫觉得十分快活,便得意扬扬地叫了一声,然后神气活现地在栅顶之上凌空撒了一泡尿,现出了它的无赖嘴脸。
这只大假虎威的猫是一只老雄猫,从小生活在动物园,养尊处优,见多识广,奸猾傲慢,总把捉弄囚禁中的动物当作乐事。
撒完尿,它继续在笼顶上踽踽漫步,不时停下来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它常常这样向被囚的动物们炫耀它的自由和富足。
愚钝的豪猪是不会羡慕什么自由的,它们对老猫的矫情毫不介意。
黄猫对豪猪的冷漠很恼火,就踱到豪猪这边的笼顶上,熟门熟路地跳到那棵畸形的怪树上,在那儿梳妆打扮起来。
豪猪依然全不介意。一只在食盆那儿流连,另一只趴在地上毫无意义地哼哼唧唧。
黄猫轻捷地从树上溜下来,打算在小水坑边拉堆屎什么的。
水坑是豪猪的乐园,黄猫的入侵是不能被容忍的。
两只豪猪几乎同时做出了反应,抖擞起长刺,瞄准了入侵的黄猫,咔咔作响。
黄猫猝然一惊。一纵身想蹿上树去,不料老树的下部树干上生着一层滑腻的青苔,一滑脚,就那么非常狼狈地跌进了肮脏的水坑。它惊惧万状地惨叫一声,蹿出笼子跑了,在水泥地上留下一行斑驳的水迹。
老黄猫的这番举动实在令囚狼失望。老虎有时也会落水,有时也会逃窜,可决不会这样惊惧万状地惨嚎。就这一声惨烈的嗥叫,黄猫的怯懦和无能便毕露无遗,黄猫的斯文和威风便一齐扫地了。
动物园又开园了。
漏卢帮助“少爷”恢复了体力,黄猫的狼狈相又唤醒了它的自信心。对五颜六色的游客,它一概不予介意,该走就走,该睡就睡。它的眼神又变得镇定若素,镇定得冷峻。对于来自铁栅之处的逗引、挑衅,它只偶作冷冷的一瞥。现在它更愿意看看豪猪的情状。豪猪对黄猫的奋起反抗给了它一个好印象。
狼总是崇拜强者,争做强者的。这是残酷的几万年乃至几十万年生存竞争教诲的结果。如果人类不主宰世界,那么这个星球上就不会有主宰,但会出现一些霸主,狼必是霸主之一。
豪猪是一点儿也不想当什么霸主的。它们总的看法是:这个世界总是太平无事,不必去关心。即便是山野里的豪猪也大致是这么认为的。
北美大森林是豪猪的故乡。大森林无边无际,可它们若非万不得已就决不远行,常常一连几个星期不厌其烦地只在三四棵树上爬来爬去;躺在树枝间有滋有味地啃吃树皮,啃得倦了就在树丫上打个瞌睡。它们很爱它们的刺皮,有了这两万多根利刺,别的野兽就轻易不敢惹它们了。不小心掉到水里也不要紧,虽然它们不会游泳,两万根空心的刺自会把它们浮起来。它们有恃无恐,吃饱之后便散步以助消化。它们是森林里的绅士。
豪猪在笼子里很悠闲地又快过完一天了。
囚狼在悒郁和对山野的怀念中又快熬过一天了。
落日的最后一抹金辉在远山的崖顶上褪色。没了游客的骚扰,草地似乎宽阔了许多。草地那边的杂树林已被秋风涂改了颜色。有些树变成了浅黄色,有些树变成了橘红色。不断有叶子凋落,有些还随风飘零到草地上,使草地也透出些衰败的气象。
麻雀们仍在树枝上喧哗。它们只在那几棵梧桐树上栖息,不愿意到旁边的七叶树上去。麻雀们站在梧桐树的细枝上,细枝的弹性使他们不易疲劳。
那对乌鸦呢?乌鸦的赴约很准时,只在每天早晨出现,从白衣少年手里叼食物吃。它们的巢不知在哪里。每当看见乌鸦从人手里叼取食物,“少爷”就心生厌恶,也许它认为这是乌鸦对它们狼的一种不光彩的背叛。
白衣少年出现了,用轮椅推着他的爷爷,而那只黄猫却依偎在白发老人的怀里!这使“少爷”惊讶万分。狼对人类绝无亲和之心,对别的动物们亲近人的举动也无法理解。
猫在太多的和平和厚宠之中丧失了勇敢和刚毅,那懒惰和刻薄的品性也膨胀了。只要你和那些老猫对视片刻,你就会联想到慈禧太后身边的那个可恶的太监李莲英。
人和猫到了狼笼之前,老人称赞这条强健的公狼,说在这个充满强梁之气的“少爷”面前,人不由得会精神振奋起来。太难得了,这位老科学家竟在一条狼身上发现了外在的和内在的美。放下偏见,人就能发现更多的美。如果大自然没有这么多美,人就简直不值得活下去。许多科学家都说过类似的话。
白衣少年投给“少爷”一块牛肉干。爷孙俩在打赌。爷爷肯定地说,这条囚禁不久的狼是不会吃当面投给它的食物的。狼生性多疑,哪怕是画在墙上的一个圈,它也会考究良久。
老学者估计得很准。囚狼只鼻翼微微翕动,却并不理睬就在嘴边的牛肉块,它信不过人。这一点,老学者想到了。但狼不吃这肉还有另一个原因——狼有时还表现出一种自尊。这一点老人还没想到。人类对狼了解得太少。
面对两个人和一只猫,狼坐在自己的后腿上,抖擞着精神,努力使自己显得高大些。它确实年轻,确实健壮,浑身棕色的毛泛出金属般的光泽,稍有动作,皮毛下的肌腱便绳子般地涌动。它后腿之间雄壮的生殖器尤其透露出它桀骜不驯的野性。
“少爷”站起来,走向较远的一个角落,用了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
白衣少年把黄猫当颈拎起来,塞进笼子,示意它把牛肉干捡吃了。黄猫可没这个胆量,尾巴紧紧地夹在后腿之间,等少年一松手,便慌里慌张地逃回到老人怀里,咪咪地叫着,委屈得要命。
老人呵呵笑着,并不动气地嗔骂着被惯坏了的猫。人总是喜欢温顺的动物。
他们向草地走去,在草地中央停住了,在那儿很悠闲地坐着。秋天的傍晚是很宜人的。
男孩子仰面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云朵。老人眺望着色彩斑斓的秋天的树林。
黄猫自作多情地和男孩子无意间摆动的脚逗乐。男孩子发觉了,一弹腿把白色的胶鞋拋向远处。黄猫忙不迭去把胶鞋叼回来讨好。男孩子于是就奖赏了一块什么东西给黄猫吃,很可能是牛肉干。
“少爷”睥睨着这一幕,想起了曾经捕食过的一只白狗。那条谄媚的白狗实际上已是一只兔子了。
从这时起,“少爷”就在寻找机会。它要咬死这只黄猫。
许多白昼和黑夜过去了。
每一天都是如此的漫长难挨。
每一天都有雁群嘎嘎叫着飞过天空。它们要去南方,那里有它们越冬的天堂。每一种生灵都有自己的天堂。山林和荒原是狼的天堂。在那里,它们飞奔追逐,撕咬打斗,争雄逞强……那才是狼活着的意义。
囚狼整日眺望着远山。冬天到来的时候,狼会不由自主地怀念它的同类,它的部落。再过一些日子,随着天气转冷,那些单独行动的狼就会集合成群,整个冬天将联合行动。这时节,即便是不同部落的狼之间的关系也会缓和许多。
栅笼前头那棵梧桐树的根部有个蚁穴,蚂蚁们正忙忙碌地准备着越冬的食物。铁栅栏对蚂蚁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它们常常进到栅笼里来寻觅食物。
这是一个晴朗的傍晚,因为栅笼里有一些饼干末,就引来了很多的蚂蚁,后来若干蚂蚁就连接成一条运输线。
游人是不会向狼投掷食物的。人来看狼是带着一种好奇,一种厌恶,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来的。难得有一些很幼小的孩子向笼子里投食物。这些孩子还不懂得人和狼的关系,或者把狼误认成狗了。这些小孩会立即遭到大人们的斥责,说不应当可怜万恶的大灰狼。
因蚂蚁,狼想起了乌鸦。狼和乌鸦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同伴,狼对乌鸦的习性是很熟悉的。乌鸦有时会伏到蚁群中去,让蚂蚁爬到它的身上,爬到它的羽毛深处去——大概是让蚂蚁为它捉掉那些可恶的虱子。
蚂蚁其实是不会捕捉虱子的。乌鸦是让蚂蚁在它身体上留下它们蚁酸。有了这种酸东西,那些可恶的虱子便会仓皇逃走。
狼趴在地上。蚂蚁们大大咧咧地从狼的面前走过,衔着一些白色的细末。
“少爷”眯细了眼睛,迷离的目光一次又一次追随着蚂蚁穿越栅栏,一次又一次想象着自己的身体也越出了樊篱:出了可恶的栅笼,飞也似的在草地上奔跑(啊,像风一样啊!),又一溜烟地穿过那片杂树林(啊,像鸟一样啊!),然后它头也不回地奔向远方那座山,奔向一个灌木丛生的山谷。噢,这山谷正幽深!野兔子嗖嗖地四下奔窜。它一眼就看见了一头鹿,那是一头小母鹿,多饱满的屁股哇……
它几乎就用毛感知到有一对贼亮的眼睛在盯着它。
是黄猫。
它像幽灵般出现在梧桐树后,狡诈的眼睛说明这老猫懂得不少。它或许能猜出囚狼此时在冥想些什么。猫是最喜窥探人家的隐秘的。
讨厌的猫败坏了狼的情绪。狼闭上眼睛,不想理睬心怀叵测的猫。猫正无聊,正想戏弄一下囚中的狼。这只生活在动物园里的自由的猫实在诡计多端。主人的宠爱、被囚禁的动物们的比照,使它有一种优越感。
猫走近栅笼,在狼爪恰巧无法够到的地方站住,撕绸裂帛般怪叫了一声,充满着挑衅的意味。
狼悚然一惊,睁开眼,本能地跳了起来。
猫一边梳理它的长胡子,一边欣赏狼的惊惶。
狼和猫目光相撞。它们还是第一次这么切近地相对,久久地、默默地对视。它们之间的地上连着一条黑色的蚁线。
狼的颈毛奓起,呼吸由于亢奋而变成了轻轻的喘息。
黄猫却玩世不恭地在这时撒了一泡尿,临走时又拉了一堆稀屎,耍无赖是它的拿手好戏。
黄猫扬长而去,悠闲地摇摆它的尾巴。它养尊处优,游手好闲,这会儿已吃饱睡足,就等着夜晚来临去追逐异性。不一会儿,它就会在黑暗中无耻地叫喊,以炫耀它的淫荡生活。
黄猫走后不久,那对从不在黄昏出现的乌鸦突然降落在七叶树上,哇哇叫着,绕树盘飞,越枝跳跃,好像在讨论迁家事情。
这时,囚狼正在进食。
出于一种习惯,乌鸦看见进食的狼就会产生捞点残羹的念头。乌鸦先后降落到狼笼顶上,耐心地等待狼的离开。
“少爷”一点残渣也没给乌鸦留下,可当它舔舔嘴角离开进食的旮旯时,两只乌鸦还是从笼顶上落到了那个旮旯。
“少爷”正等待乌鸦的这一举动呢!它向乌鸦发起了闪电般的进攻,这是乌鸦压根儿没有料到的。在平日,乌鸦的降落总在狼吃饱喝足之时,狼一般是不会对打扫餐桌的“信号员”发起进攻的。
狼的无情进攻并非是因忌恨乌鸦和少年的亲昵,也并非是黄猫激起的愤怒还未得到宣泄,原因再简单不过了——因为饥饿。自从进入这个笼子,它从来没有饱食过一顿。
狼群中有头狼,但狼群中还有一个无形的王,那就是饥饿之王。
闪电般的一扑并未成功,时机还没有成熟——乌鸦刚刚落地,还处在警惕之中。乌鸦腾空而起,可它们慌乱间忘了身处笼中了。雌鸦的翅膀猛地撞在铁栅上,一下子坠落在地。幸亏坠落的地点是在狼的身后。雌鸦挣扎着向栅栏外扑去。狼已斜眼发现了这个情况,但已经不及掉过头来了。他动用了它不常用的一招:扫尾!它的略嫌僵硬的尾巴直向雌鸦扫去。雌鸦被击中,惨叫一声,撞在栅栏上。此时狼已迅疾地掉过头来,张开了又长又尖的吻……
就在这时,雄鸦不顾一切地向狼扑来。狼觉得眼前黑影一闪,急忙闪避时,雌鸦已踉跄着逃出了栅栏。
勇敢的公鸦在笼中旋飞,恐惧使它紧贴着笼顶盘旋。笼侧的栅栏是竖立的,其间隙无法通过展翅的乌鸦,需侧着飞行才能通过。公鸦在慌乱间还来不及调整好飞翔的姿势。
狼绕着笼沿飞奔。一面急骤地摇动它蓬松的长尾,给公鸦造成一种威慑,一面仰头斜眼盯着公鸦。它终于等到了一个出击的机会,突然在飞跑中腾空跃起,张开的尖吻射向公鸦。
公鸦很幸运地在狼吻射达之前,一侧翅飞出了笼顶。惊叫声里有几片黑色的羽毛在笼子里飘坠。
囚狼跃起够高的了,然而,凭着它高超的平衡技能,凭着它富有弹性的、团成梅花状的爪子,落地时依然轻悄无声。
乌鸦逃跑了,公狼不免有些懊恼,可更多的还是兴奋。它的这个高超的腾跃更巩固了它的自信。它操练似的、几乎阒无声息地沿着笼周颠颠儿小跑了好长的时间。它如风的脚步在笼子里搅起一个气涡,那几片黑色的羽毛惊惶万状地在地上翻滚着。
这会儿,它可真像一个耀武扬威的少爷。
两头豪猪在栅栏那边傻乎乎地瞠目呆视。
一辆卡车停在狼笼面前。几个粗壮的汉子抬下了一只铁笼子,笼子里奔突着一头狼。
笼门对笼门,那头狼进了“少爷”栅笼。
本来应当把这头狼囚在左边那个空笼里的,可这些汉子想亲眼看一看公狼与公狼之间的格斗厮杀。
进来的是一条更年轻的公狼,它棕色的毛要比“少爷”深得多。随着年岁的增长,狼的毛就会越来越淡,最后成为大灰狼。
小公狼狂暴地啃噬栅栏,疯狂的劲头一点不比“少爷”进笼时差。
“少爷”阴沉地站在另外一个笼角,冷眼旁观,似乎和它没一点儿关系。其实那小公狼身上散发出来的体味与血腥正在猛烈地搅动着它野性的血液。
那些汉子饶有兴趣地等待着一场血肉横飞的拼杀。他们知道来自不同部落的两条公狼必然会拼一个你死我活。反正动物园死一条狼没什么关系。
“少爷”确是在等待着出击的时机。它估计这条小狼即使不受伤,也不是它的对手。这一点,甚至只需听一听对方的叫声就可以断定了。
在山野的黑夜里,狼能通过对方的叫声来判断对方的实力。从嗥叫音调的高低、音量的大小,它们彼此能估计出对手的体形大小和体力强弱,从而决定进攻或规避。狼的这种能力曾经避免了许许多多次流血冲突。狼与狼之间的争斗和狗与狗之间的争斗不同,绝不会以偃旗息鼓、各奔东西而告终,狼之间的争斗结局不是你死我活便是两败俱伤,除此再没有别的可能。
稍稍镇静之后,小公狼发现了“少爷”。当它明白自己陷入了双重危险的境地时,反而变得镇定异常。
狼和狼默默对视。
“少爷”的眼神淡漠如水。这正是狼发起进攻之前的眼神。
小公狼的眼神复杂难言:是恐慌中的佯作镇定?是绝望中的坦然?还是超脱后的轻松?……也许是这许多的总和,也许什么也不是。也许它没料到在被囚时还能见到同类——这可能是它希望着的,而这又使它加倍危险。
但愿狼的思想不会这么复杂。
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它向“少爷”这边踉跄几步,然后颓然趴倒在地。它的左前爪已被折断,嘴角有凝结的紫黑的血痂,还有流淌着的鲜红的热血,喉咙深处颤抖着一种低沉的呜咽声。它完全明白自己不是强壮的“少爷”的对手,若是在山林,它会望风而逃,退避三舍,可这是在笼子里,不能做这明智的选择。搏斗!除此别无选择。
狼和狼更近地对视着。
紧张的对视使笼外的人也紧张得要死。
“少爷”原本是在等待小公狼的攻击的,它绝对有把握避过对手的第一次进击,然后给予致命的反击。可小公狼并不进攻。“少爷”有些遗憾,它许久未曾做殊死的拼斗了,狼不断需要在血腥的拼杀中振奋自己。
小公狼抬起头来,抬起哀怨的眼睛来,向着天空寻觅。
据说月亮里住着狼的始祖,月亮里那个阴影便是挺身踞坐的狼神比尤丽。这是一个西方神话,不过狼在绝望和悲伤的时候的确是会对着月亮哀嗥的,似乎在祈求着什么。人类还无法洞悉狼这个举动的真正缘由,而且这恐怕也是一个永远无法破解的千古之谜。
“少爷”知道小公狼在寻觅什么。他们是同类。
天空没有月亮,只有夕阳西悬,如一只巨大的兔子眼睛。然而,小公狼以日代月,还是对着上天悠长地哀嗥了一声。
“少爷”情不自禁,竟也跟着仰脸哀嗥了一声。它被对方带着颤音、感慨万千的悲怆之音深深地感动了。它们毕竟是同处囹圄的同类。
唉!被囚的两条狼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它们的久久相撞又久久黏合的目光到底做了何种交流呢?
请别追问了。我们无法揣测它们的内心。它们是狼,和我们不一样。人对狼的了解太少了。
它们的目光掉下去,掉在那座苍茫的远山之上。
是人类文明的火把将狼一步步地驱逐到荒原野山。在那些荒原的棘丛沼泽之中,在那些野山的峰壑洞穴之间,必定有许许多多不为人知、只有狼知的故事,神秘而古老,悲凉而又美丽。
是的,狼也有它们的社会。
老动物学家摇着轮椅赶到了。他的白发在秋风里闪闪如炬。他呼喊着什么,少有血色的嘴唇如在战栗。
汉子们不得不想办法把两条狼分开,结果是把“少爷”迁到了旁边的空笼里,而把受伤伏地的小公狼留作豪猪的紧邻。
黄昏时分,“少爷”看见白发老人和少年也为昏睡不醒的小公狼送来了那种名叫漏卢的神奇的药草。
他们在草地上寻撷药草时,夕阳正发出最后的光亮。一老一少被沉甸甸的阳光镀作两个黄铜的塑像。这真是一个宗教般辉煌的画面。
白衣少年把漏卢轻轻放在小公狼嘴边。“少爷”从少年的神情与动作里体会到一种温情。
好像故意要败坏“少爷”的情绪,黄猫这时又在梧桐树那儿出现了,喃喃地叫唤着,纵身投进了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怀里,扭捏作态,媚相百出。
猫这种动物愿意——也许只愿意学习人类的缺点,而狗似乎是愿意努力学习人类优点的动物。狼不学人,它们就是狼。
“少爷”睥睨着猫。
这时,豪猪在水坑里戏水,把水弄得哗哗作响。它们连自己的同类也不愿接近,它们总是用刺和别的动物保持距离。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小公狼在黎明前死去。它受了很重的内伤。
小公狼曾拼着最后的力量咬噬过钢丝网,啃断了几根2.5毫米粗的钢丝。
它后来就平静下来,吃力地爬到了笼子的中央。它在最后一息时,把前爪垫在颏下,好看见月亮。
秋天的月亮格外皎洁明净,可惜被铁栅栏割碎成了几块。
月光很动感情地覆盖着小公狼的尸体。
“少爷”昂首对月,发出一声声凄婉的哀嗥。
第二天,“少爷”和豪猪之间的笼子空了,只有小公狼留下的几处黑色血迹。
来抬狼尸的两个人没觉察那处被咬破的钢丝网。“少爷”已经能穿越破洞而进入空笼子。这个笼子的另外两面只有栅栏而没有钢丝,豪猪可以毫不费劲地穿栅而去。
尽管“少爷”无法利用这个破洞,但它还是激动不已,烦躁地在笼子里不停地奔跑、行走,以缓解它绷得过紧的神经。
那两只愚钝的豪猪直到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才发觉这个破洞。它们穿越这个破洞后还完全没有想到要逃跑,不过是出于一种好奇心。它们在空笼里玩了好长时间才发觉这一边的栅栏上并没有钢丝网层。这就是说,这边的栅栏对于它们已完全失效。它们试探着钻出了栅栏,畏畏缩缩地又退回笼子。如此进出几次,把旁观的“少爷”折磨得恼火非常。
最后,豪猪终于出了笼子,犹豫着消失在黑暗里。
夜很静。“少爷”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猛烈地撞击胸腔,它的血已经发烫,已经沸腾!它知道它的牙齿对付不了又粗又硬的钢筋,可还是忍不住用劲地啃噬。钢铁在戏弄它的牙齿,咔,咔咔……舌头上又有了腥咸。
当曙色镀亮了山尖时,“少爷”终于平静了下来。豪猪出逃成功,又一次强烈地刺激了它对自由的渴望。欲望的烈火折磨得它精疲力竭,巨大的沮丧像大山一样压垮了它。
它趴伏在地,一蹶不振。
粗心大意的公园管理员一点不介意“少爷”的情状,甚至为豪猪的食盆添食时也没有发觉豪猪的失踪,以为豪猪是在水坑里泡着消磨时光。
囚狼心绪恶劣,神情恹恹,一整天趴着半睡半醒,像一堆黄泥,对什么也不感兴趣。直到这天半夜时分,它死灰似的情绪才又亢奋起来。
两头业已逃逸的豪猪竟然又回来了!
它们循原路回到笼内,哼唧着扑向它们的食盆,吃得啧啧有声。
它们曾经顺利地通过阴沟口,穿越了动物园的围墙。围墙外不远就是一片杂树林子,杂树林子那边有一片沼泽地,那座山就在沼泽地的尽头。好一片广阔自由的天地啊!
然而,生长在铁笼里的豪猪很快就怀念起它们的笼子来,那食盆,那水坑,那丑树……
它们在广阔的天地里惶恐万状,无能为力。它们在这自由的天地里徘徊、彷徨,茫然不知所措。
它们猝然遇上了一头狗獾,慌忙倒过身体,把头埋在一棵倒伏的树下,拼命地摆动着长满长刺的尾巴。其实狗獾的驻足,只不过是出于一种好奇。当豪猪再也无力继续摆动尾巴时,那条好奇的狗獾早已离去多时了。
这一场虚惊使它们决心回头。它们觉得那个安全的笼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豪猪的归来把囚狼弄糊涂了,觉得脑子里一片迷蒙。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个世界真复杂。
又是一个秋云弄巧、斜阳闪烁的傍晚。傍晚常常是动物世界多事的时光。
半瘫的老学者坐在草地上,正在兴致勃勃地指导他的孙子学骑自行车,他现在只能操纵三个轮子的轮椅车,可以前能熟练地驾驶两个轮子的自行车。
少年脚穿白色胶鞋,下穿白色的紧身运动裤,上身穿一件火红的运动衫。他黑发飞扬,明眸闪亮,骑着他的自行车在环绕草地的水泥路上飞驶。看得出,他还不能灵巧自如地操纵自行车。那车子还不太听他的指挥,不时做种种的扭捏和蛇行。他欢快地呼叫着,又不时做单手骑车术,把腾出的那只手高高举起,挥舞着,炫耀它的勇敢和快乐。
草地、秋林一齐做衬托,让一个青春的生命熠熠生辉!
在白发爷爷的眼里,这是一个多么美好动人的情景啊!
但在囚狼的眼里,这又是一个意外的情景。这个红衣少年“奔跑”的速度实在太使它惊羡不已了!原来人是能如此迅速地奔跑的啊!它当然无法知道这是机械对人的帮助。
使囚狼兴奋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那件火一样红的运动衫。狼对火,进而对红色从来就格外敏感。它们对火怀着深深的恐惧,同时又怀着神秘感和钦佩。当红衣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它冲来时,它全身的神经几乎铮然作响,全身的肌肉一齐骤然压缩,使它变得异常的亢奋和灵敏。
少年本想驾车在狼笼之前飞掠而过,只要处在笼前的扶手之处就绝无危险。但是,不测的情况总是有的,何况他还是一个车上的新手。当他突然发现车轮之前有几块石头时,已经来不及避开了。慌乱间他忘了刹车。如果一个骑手在必须刹车时想不到刹车的话,他还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骑手。
少年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跌落在扶手和狼笼之间。屁股着地,也没撞到铁笼上,没什么要紧,然而严重的是他的一条腿插进了狼笼!
狼是决不讲究怜悯的。
狼像一条打挺的青鱼,腾身而上,坚强有力的吻闪电般地咬向那条白色的人腿……
白发老人狂喊一声,扑跌在远远的草地上,向他的孙子伸出一只无力援救的手……
既然狼宁死不向人类屈服,那么人和狼之间的仇隙就永远不会冰释。这种源自远古的世仇已经渗透在狼的每一个细胞里。囚狼的这凶狠无情的一噬发之于本能,根本不会考虑到少年曾经施与它的救命之恩。
视觉,听觉,嗅觉,意志,耐力……这一切能力狼都优秀无匹,除了作为万物之灵的智慧之处,和狼相比,人类其他的所有生理机能几乎全都大大逊色。此时,完全因为有那件烈火一样闪动着的火红的衣裳,囚狼才有过一瞬间的犹豫。而仅仅因为这生死攸关的一瞬间,少年才来得及缩回了他的腿。
即便如此,狼还是咬住了少年穿着白胶鞋的脚板。又幸亏那胶鞋带偶然没有系紧,少年才得以赶在狼嘴完全咬合前,从胶鞋里拔出了他的脚板。
狼咬住了胶鞋,又吐了,然后若无其事地沿着笼边颠颠儿地小跑起来。
少年等狼走远时,竟伸手从笼中捡回了白胶鞋。这少年也非同寻常!
老学者气急败坏地摇着他的轮椅过来了。
少年说这狼不过是和他开个玩笑。
这骗不了老动物学家,老人惊魂未定地说:“不!我们是无法改变它的。”
确实无法改变。狼不相信眼泪,也不相信微笑。它们种属里的软弱者已在远古时代被人类驯化成了狗,剩下的就是真正的、永远的狼了。
接着发生的一个事件将再一次证明老学者的论断。
那是次日早晨,黄猫为了炫耀它的优越,选中了狼笼顶作为它晒太阳的场所。若是黄猫目睹了昨天小主人的历险情景的话,它是绝不敢如此放肆的。
囚狼对于黄猫君临头顶装出一点不过分的惶恐,不时在笼子里走动,似乎竭力想和黄猫保持尽量大的距离。
随着太阳光的移动,慵倦的黄猫不时挪动身体和睡姿。它终于给了狼一个机会:尾巴从两根钢筋之间垂了下来,这已在乌鸦被扑击时的高度之下了。
一阵剧痛,使黄猫从若睡若醒的朦胧中惊醒过来,这时它的尾巴已和屁股诀别而叼在狼的嘴里了。
狼过高地估计了猫尾巴的韧度,咬噬的力气用得过大了些,否则还可能指望把这个无赖从钢筋间隙里活生生地扯进笼子里来。
黄猫满屁股染血,撕肝裂胆般惨烈地叫喊,屁滚尿流地夺路逃遁。和乌鸦一样,它从此再也不敢接近狼了,即使是笼中的狼。
囚笼中的狼依然是狼,它们总还想着有所作为。这是狼的处世哲学之一。狼就这样不断提醒着人类和万物:任何时候,你总得争为强者!
近日来,“少爷”和豪猪一样都烦躁不安,魂不守舍,不时感觉到有一个恐怖的东西在蠕动。这个强大的力量时而在遥远的天际,时而在大地的深处。什么东西在摩擦,什么东西在翻卷,什么东西在断裂,什么东西在崩坍,咔咔啦啦、轰轰隆隆……
殊不知,这正是大自然要给囚狼一个摆脱囚禁的机会。
这一天凌晨,大地震发生了!
大地在痉挛,在战栗,在摇晃。水泥地咔咔龟裂,然后是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然后世界突然哑了。
一瞬间,狼只剩下视觉。
栅栏的钢筋在悄悄地扭曲,脚下的大地如波浪般无声起伏,大树在默默倾倒……天地间的一切都在一个伟大的力量面前战战兢兢,抽搐变形。
水泥墙壁——这一排囚笼靠着的那座坚固的水泥墙壁轰然倒塌。是向外倒的,所以并未砸着笼内的动物。狼立刻看见了动物园之外的天地!
然而,不管狼如何强悍,在大自然无与伦比的伟力面前,它一时也惶恐不已,惘然无措了。大墙业已倒坍,囚笼已经洞开,可它还是蜷伏在囚笼里,愣着,呆着,不知怎么办。
慢慢地,狼又听见了声音。它听到天底下一切有声带的生命都在呼喊着。其实世界并未哑过,而是它自己聋了一段短暂的时间。
一场猝然而降的暴雨最后提醒了狼。它长嚎一声,纵身跃出囚笼,向无边的黑暗冲去。
两头豪猪这时跳进了它们的水坑,尽量长时间地把头埋在水里。它们认为这笼子是天下最安全、最可信赖的地方。
囚狼的脚爪踩到了久违的泥土,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快感,还有一种酸楚。向哪里跑呢?向哪里跑呢?山呢?那座山呢?
天空中,雷霆在不断炸响,闪电在连续地撕裂黑色和棕色的云。山峦在一大片蓝光中摇撼着,呻吟着,就如一条受了重伤而发狂的巨蟒,可怕极了,山从来没有如此激动过,从来没有这样狰狞过。
狼盲目地奔突在布满了怪诞景象和充斥着奇异气味的天地间,一时迷失了一切,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就这样,它糊里糊涂地汇进了一股人流。人流中夹杂着狗、马、猫,还有鹅,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奔跑。
它忽然记起自己是一条狼。一条狼正肩并肩地和人,和狗,和猫一起逃生。这实在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可这是真的。它们逃避共同的危险时,完全平等了。
狼错了。这股人流可不是为了逃生的,这是一支很快自动形成的救灾队伍中的一支。这支队伍恰巧是奔向动物园去的——不能让猛兽逃出樊笼,伤害生灵。
可敬的老动物学家此刻正冒着滂沱大雨,端坐在轮椅里,端坐在那片草地的中央,镇定地指挥着人群。推着轮椅,为老人打着伞的就是我们英俊的白衣少年!
狼又被惊呆了。
它驻足凝思。
它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