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震给了独狼一个逃出动物园的机会。这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毕竟是荒野之子,它很快从地震引起的惊悸中摆脱出来,而重获自由的兴奋又使它的力量倍增。在诡谲的、惊天动地的雷雨里,在各种活物的惊恐万状的呼喊声里,它疾走如风。
没用多少时间,它弄明白了在动物园铁笼里日夜向往的那座山不过是一个长满了高树的土丘,而且树林掩映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房屋。这儿还是人的领地,不是狼的家乡。
这时,暴雨不可思议地突然停止了。人畜的呼叫声显得更响,更喧嚣,更可怕。
它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个虚假的山林,向旷野奔去。它的奔跑是忘情的,像疯了似的。它要尽快、尽远地离开这个可怕的人类聚集的处所。
发生余震时,它正在泅渡一条河。
一个水老鼠的家庭惊惶地从水里爬到岸上,又急急忙忙跳到水里。它们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陆地和水中哪里更安全些。水老鼠的惊慌失措却唤醒了独狼的某种优越感。临危不惧,镇定自若的品质是狼所以成为山林强者的缘由之一。
尽管大地在隐隐颤动,它还是毫不迟疑地登上岸头,而且还按狼的习惯耸身一摇,把水珠抛洒到一丈之外。
铅灰色的天幕上有几片不祥的锈红色,天之尽头在忽闪着险恶的蓝光。
它趔趄着蹚过河滩的泥泞,登上长满青草的河岸。出现它面前的是一片长满了棉花棵子的平野。
砉地,它像弹簧似的向平野冲去。它把脚掌张得很开,尽可能地感受脚下的泥土和植物。
奔跑啊!奔跑啊!
它那么久、那么久地渴望着这种纵情的奔跑了!
……
这一天的黎明到来得分外艰难。天地间存在着一种似雾非雾、似烟非烟的阴霾。惨白的太阳像是在这阴霾之中缓慢地、痛苦地融化。
不管怎么说,白昼总是取代了黑夜。如果说城市不属于狼,那么白昼也不属于它们。
独狼找到一个废砖窑,在那儿打盹。它已经饱餐过一顿了。在穿过公路时,它幸运地发现了一头刚刚断气的小白猪。这头小白猪是地震的幸存者,它拱出废墟,却被汽车撞死在公路上。
窑洞里充斥了烂稻草发霉的气息。这气味使狼产生反感。它走出窑洞,趴伏在废窑洞口的草丛里,灼热的双颊感受到青苔冰凉的清芬。废砖窑洞具有洞穴的主要特征,能够在心理上给它一些安慰。但若有危险迫近的话,它是不会逃进窑里去的,那儿没有退路。
地震临近之前传感给狼的莫名的惶恐和不安已经平息,它重新信任了身体下的大地。除了失去家园的鸟雀们烦恼地吵闹,独狼没感到其他的反常。它眯细了眼,听凭眼前的世界变得迷离朦胧;它耷拉双目,听凭一切的自然音响调和为含糊的一种。它太累了。不过它并未真正睡去,这里不是狼的世界。
若不是发生下面的变故,独狼会在这里待到黄昏,然后继续去寻找它的山林和荒原。那才是狼的故乡。
不知道过了多久,它从迷瞪中悚然醒来——它的湿漉漉的鼻子捕捉到了一个信息。
不错,有一条狗正从上风处往这儿奔来。
这是一条年轻的雄狗。主人买回这条狗时卖主说狗是德国的克莱奥良种狗,于是就叫它阿克。
阿克的主人是个搞运输业的年轻人。当大地震发生时,主人还驾驶拖拉机飞驰在回家的途中。深夜归家是常有的事。天崩地裂那一瞬间,拖拉机正从水泥长桥下坡。大地倾斜、战栗,长桥咔啦一声折断……
就在拖拉机即将冲出桥栏,向几丈深的湍急的河流坠落前的一霎,阿克纵身一跃,幸免于难。在大自然的雷霆淫威面前,阿克也茫然失态了。
它很快清醒过来:主人呢?主人呢!
它抓住了最后一个脱险机会,可它怎么能撒开主人不管呢?大灾难中的大幸运有时是一种耻辱。
它在狂风暴雨之中冲着桥下湍急的、黑色的河水狂吠,吠几声就停一会儿,想听到主人的呼应。什么回应也没有,河面在闪电照亮的一瞬间就像一条银鳞闪闪的巨蟒,接着便是黑洞一般的黑暗。
它狂叫一声,纵身一跃,不要命地扑向吞没了主人的呼啸的大河……
它并不是名贵的克莱奥种,从小也没受到过正规训练,但它既然是一条狗,那就具备狗的那种忘命式的忠贞品性。狗的这种品性常常使人类感动不已。据说当第一条狗从森林里,从狼群中走进人的篝火映照的窝棚时曾经和人类订立过一个契约。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几乎所有的狗的子孙都无条件地履行了这个古老的契约。当然,被贵妇人们宠坏了的、生活在地毯上的那些狗已不再是狗,充其量不过是一种狗形的活玩具罢了。(还记得小山谷里那条叼空罐头的小白狗吗?)
在大河转弯处的一片滩涂上,主人和狗相遇了。他们都昏迷着,所谓的相遇不过是急流开的一个玩笑。
阿克先醒来。首先恢复的是它的嗅觉。嗅觉告诉它:主人就在附近!这个信息针扎一样使它完全清醒过来。它一边汪汪吠叫,一边踉跄着到了主人身旁。在闪电光里,它看见主人惨白的嘴唇抽搐了一下,便激动万分地狂叫起来,后来就用舌头去舔主人的脚心。在平时的戏耍中,它了解脚心是主人最敏感的部位,就像它的鼻尖。
主人呻吟着,吃力地睁开了眼睛。
这时雷电和暴雨突然全部停止,天空里出现一片又一片怪诞的光彩。阿克凭着这些光彩,看见河面上漂浮着一些东西。它突然想起了拖拉机上它主人的财产,它不顾一切地再次扑进波浪,向一些漂浮物游去。它想主人既已醒来,它就可以去找回那些财产。这一次它错了。主人现在急需它立即回家去报信,他的一条腿已经摔断,寸步难行。
阿克听到主人在呼唤它“回来”,可它这时已无法回头,急流推着它,扯着它,搓着它,戏弄着它。它被不由自主地冲出好长一段路程才找到机会爬回岸上。它趔趄着奔回到主人身旁时,天已经大亮了。它筋疲力尽,左后腿负了伤,疼痛像潮水一样一阵阵袭来。在离开主人一箭之地处,它倒下了,挣扎几次也没能爬起来。
这是一个荒僻的滩涂,河岸两旁的芦苇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主人向阿克爬过来,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引发一阵腿部的创痛。一边爬,一边还收集了几个河蚌,他知道精疲力竭的阿克急需吃一点东西。
阿克理解了主人的用意,呜呜地哼呵着,也拼命向主人爬过去……
目睹滩涂上这动人的一幕,使人不禁感慨万千地又想起了那个传说中的古老契约。
人和狗啊!
阿克在废砖窑和独狼猝然相遇。
因为阿克是从上风处奔来,所以当它嗅到独狼的气味时,离独狼仅只两丈之距了。
它们的棕黑色的外形很相似,可它们一下子就彼此认出了对方。有生以来,阿克还是第一次看到狼。
阿克知道拖着伤腿、劳顿不堪的自己不是这条雄健的公狼的对手,可它明白这时千万不能转身逃跑。两丈之距对于这条以逸待劳的狼来说只是一抬腿的问题。阿克拼命压抑着逃跑的念头,迎着独狼锋利、凶残的目光,奓开脖子上的毛。一种表示愤怒和强大的咆哮声在阿克的喉咙里滚动。
独狼只把后腿收拢了一点,依旧趴着,镇定得像一只铁锚。它清楚自己在这场对抗中的优越地位,一点儿也不用慌乱,何况饱餐不久,有时间玩弄一下弱者的情绪。
阿克的毛是棕色的,根部淡些,逐渐深浓,到毛尖时就变成灰色,风一吹就像有一层淡灰的烟雾缭绕着。这使独狼的脑子里突然复活了一个遥远的记忆——它想起了自己热恋过的那条母狼,独狼眯起眼睛,阿克的形象朦胧起来……
意想中的攻击并未如期发生。阿克有点意外:莫非对方受伤了?这时它记起了主人交给的使命,先是慢慢退了几步,接着侧过身体不紧不慢地走,努力掩饰左后腿的伤势;最后奔跑起来,越来越快。使命在身,它无心恋战。
独狼醒悟过来,砉的一声向阿克扑去。
奔跑中的阿克侧着头,始终未能滑出独狼的视野。它向一片杂树林子奔去——它知道树林那边有许多人。它现在十分需要人的帮助。
杂树林这一边确是有一座轮窑,这时却没有一个人。轮窑熄火已久,看守人也在地震发生后离去。
本能使阿克信任房屋,它逃进了一个虚掩着门的屋子。屋里没人,只有几只甏,窗户上都布有铁栅栏。
一条黑影在门口闪了一下,然后门框里就出现了独狼强壮的身形。
阿克已无路可退,它把力量集中在后腿,准备拼死一跃,主动出击。
独狼锐利的目光盯住了阿克颈部的那几道隆起的部位。在格斗中,狼总把注意力集中于对方的最软弱、最致命的部位,而对其他漫不经心。这种强烈的致死对手的意识常使它们一举成功。
而阿克在出击之前还在考虑着“在哪里下口”这些问题。久离荒野的狗在格斗中想得更多的是打败对手而不是致死对手。
这一场较量的结局在没有开始时已能预料,然而却发生了出乎意料的结局。
大地又来了一次猛烈的抽搐。又一次余震!
阿克和独狼被一下子投入一个黑暗的世界。由于专注于敌手,双方都猝不及防。凭着非凡的敏感,它们本来有可能发觉危险的来临。
它们都陷入了困境,成排沉重的水泥板和折叠起来的砖墙构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大块水泥板之间倒是有一道道缝隙,但是只能漏下光线和空气,甚至无法通过猫那样大的动物。
在大自然恶作剧般的袭击下,狼和狗在一段时间里都把对方忘记了。阿克狂叫着在这个空间里到处乱窜,有好几次和独狼挤跌在一起。
独狼的尾巴根儿被两块水泥板夹住了。大地还在微微抽搐,两块水泥板残酷地碾着狼尾巴。剧烈的痛楚蛇一样顺着脊骨蹿上来,又像网一样罩住了全身。独狼眼前发黑,四肢颤抖……
大概是轮窑的一个烟囱倒塌了——轰然一响,然后是死寂。
狼和狗在寂静里同时记起了对方,忽然认识到了双倍的危险。
阿克退到一个旮旯,尽可能远地离开对方;独狼忍住痛,掩饰自己灾难中的灾难,它不能让对方知道尾巴被夹的情况。
它们在这咫尺之地默默对峙。
几个小时过去,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它们的外形都像石头一样平静,可是它们的内心都紧张到了几乎痛楚的地步。
又是几个小时过去,两只兽紧绷的神经和肌肉才松弛下来,再坚强的神经和肌肉也不可能如此久长地绷紧。
兽的思维毕竟单纯,直到此时,阿克才又想起了主人的使命。垂危中的主人正等待着它领人去救援呢!
于是,阿克又开始在折叠过的墙角里扒拉。起先是小心翼翼的,不时斜眼警惕着独狼,后来就简直把狼忘了,疯狂地嘴爪并用,扒拉一块又一块砖块。
其间,狼做了几次摆脱的努力,几次回头想咬断已经死去的尾巴,都未能成功。尾巴是紧靠根部被夹的,狼的尖吻无法插入臀部和水泥板之间太窄的空间。它不知道伤了脊椎神经会有多么严重,但它也不会硬扯,即便是轻轻的动作,剧痛中也会出现一种眩晕的感觉。
又是几个小时过去,阿克的口吻和前爪都被鲜血染红。焦急、恐惧之外又加上了饥渴和疲倦,它喘息着,动作越来越慢,终于动弹不得了。它先是感到耳郭发麻,然后从前爪开始,感觉在渐渐流失。若不是有一个意念在提醒,它很快就会处于昏迷状态。那个意念就是它对主人的忠诚。
它必须吃下点什么,否则它再无法和灰砂咬住的砖块相对抗。它注意到一种味道,这气味从余震之后就一直存在着,只是阿克无暇顾及罢了。
气味是从倾侧着的一只甏里散发出来的,这是一只酒甏。阿克知道这甏里装着一种能喝的液体,它主人常常津津有味地喝着这种东西。在人类世界,狗比狼懂得多。
阿克设法接近并推倒了酒甏,揭下了甏口的沙袋。酒的气味立即浓郁地充满了这个空间。阿克舔了一下这种褐色的液体——不好吃。酒的气味猛烈地刺激着阿克的食欲,酒的形态又猛烈地刺激着阿克的渴欲。阿克不顾一切地舔吮着,急迫中几次作呛。
独狼惊讶万分地嗅着这种可爱而又可疑的陌生气味。狗的吞食使它愤怒起来,喉咙里开始滚动起低沉的咆哮声。
黄酒使阿克恢复了体力,狼的咆哮又提醒了它。它便继续它突围的努力。
阿克仅仅扯开几块砖,墙角便发生了一次小小的坍塌,一个墙洞突然出现了。
一秒钟也没有耽搁,阿克蹿出墙洞,跛着一条后腿,口吻滴着血,向主人家的方向急奔而去。
狗的摆脱使独狼更加焦躁难耐。现在它不再掩盖什么,摆出各种姿势来设法摆脱尾巴的约束。一切尝试都失败了,它懊恼得快疯了。最后,它嗥叫着在原地翻滚着……一道灼烫的感觉箭一样沿着脊椎射到它的脑髓深处,使它失去了知觉。
当它从剧痛中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血一样的夕阳从阿克打开的洞口直射进来。它流了不少血,整个臀部的毛被血浸染,凝成硬硬的一片。
酒从水门汀上流过来,在它面前积成一个小洼。独狼小心地用舌头尖点了一下,凉凉的,然后是热灼灼的,而后有了一种非常想喝的欲望。它吮了一口,又吮了一口,整个身体兴奋得微微战栗。可不久,它又觉得不妙,一种晕晕乎乎的感觉开始弥漫开来。它连忙把长长的舌头折叠起来,用劲向喉咙深处舔去。
狼和狗都有这个绝招:当它们对吃下去的食物产生怀疑时就用这个方法使食管和胃痉挛,把食物呕出来。
狼是不能接受酒的。
独狼在这时发觉它已经摆脱了尾巴。其实这个摆脱早在它昏迷之前已经实现。它在墙洞口窥探一下,然后一纵身蹿出了这个该死的地方。
暮色开始发稠了。这正是狼开始活动的时间。该往哪儿走呢?四周都是望不到头的庄稼地和潜藏危险的村落。山林荒原在哪儿呢?
这时,它嗅到了阿克留下的气味,便习惯地循着这个气味追踪而去。动物在没有主意时就根据本能和习惯行动。
它的鼻子挨近地面,用一种鬼鬼祟祟的、滑似的步法疾走,不时停下来张望四周和舔吮臀部伤口。
它追踪阿克,但也会撕碎遇上的一切生命。漫漫的囚笼生涯并没磨灭它一丝野性,反而积累了更多的对人类的仇恨,刚刚失去尾巴的伤残和屈辱更使它成为一个疯狂的复仇煞星。
生活在大平原上的人们做梦也想不到会在动物园之外遇到一条狼。如果有人遇上独狼肯定会赞叹一句:“呦,多神气的一条狗啊!”
第一个遇上这条狼的会是谁呢?
这里我得补述一下阿克脱险之后的情况。
当阿克几经磨难赶到主人家里时,它的主人已被过路的船只送回到家里了。主人的家其实是停泊在河湾里的一条船。自从主人有了拖拉机,这条船就不再当作运输工具了。
主人全家急切等待中的救护艇靠到岸头时阿克正好气喘吁吁地赶到了。阿克和主人隔着一条连着船和岸的跳板,它必须稍事喘息才能通过跳板。它激动地朝主人吠了两声。
主人和主人家人一齐回过头来。阿克从人的眼神和动作中感受到了对自己的愤怒。它确实耽误了那么多的时间。
年轻气盛的主人指着阿克叫道:“打死它!打死它!”他对背叛了他的狗恨之切骨。
主人的弟弟操起一把渔叉恶狠狠地向阿克掷去。渔叉嗖地擦过阿克的耳尖,斜戳在泥地上。主人的弟弟走上跳板向渔叉靠近,准备进行再一次的打击。阿克明白了人的意图,起渔叉的时候一纵身跳进了河里。阿克小时候就得到过主人的驯教:如果对方是人,那么必须把人手里的武器夺下来而不能真的伤害对手。
阿克泅到对岸,趴伏在岸边草丛里,遥望着主人。这位无言的朋友是无法向主人申述的,只有等待主人慢慢平息怒气。
救护艇带走了主人和主人所有家人。大船上只剩下了一个陌生的男孩子。这是主人弟弟的儿子,因为大人们投入紧张的抗震救灾工作,所以把他暂寄在这儿。大船在地震时期是一个难得的安全处所。
阿克在短时间内是不敢返回大船的。它忧伤地遥守着主人的家。
暮色渐起,大船在水上轻轻地摇晃。
男孩子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在船头上因寂寞而啃着面包。
独狼就在这时跟踪而至。
寂寞难耐的男孩子发现了跳板那头的独狼,高兴地喊着:“阿克回来了!阿克,快过来……”
狼和狗比耳要尖些,眼要斜些,尾巴是僵直的(这条狼已没了尾巴)。但在这个水乡孩子眼里阿克和独狼没什么两样。当然,如果他和阿克熟悉的话是另外一件事了。事实上,独狼的个子比阿克高大不少。如果这时独狼叫一声的话,男孩子也可能会发觉有异……再多的“如果”也是没有意义的。男孩子把狼当成了狗。
人和狗天生有一种亲和感,更何况是男孩和狗。男孩子高兴地呼唤着亲戚家的狗:“阿克,阿克,快上船来……”
在河水的反光里,独狼看清了男孩子白嫩的脖子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它知道那里头流动着什么。经过动物园的囚禁生活,它对人有了更多的认识,它知道小孩子是人类中的弱小者。
独狼第一次看到船,对这个晃动在水面上的庞然大物心存疑惧,所以它还迟疑着不敢轻举妄动。
男孩子却走上了跳板,一边呼唤着一边向狼走去。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在一步步走向死神。
在最危急的时刻,忠贞的阿克出现在狼和孩子之间。
阿克狂吠着,希望人闻声相助。独狼则默不作声,把嘴唇蜷翻起来,露出凶恶的牙齿。
狗与狗之间的争斗总以胜负相分,狼和狗之间的争斗总以生死告终。
阿克决斗之前瞥了男孩一眼。它希望人能助它一臂之力,它自知不是公狼的对手。
男孩子兴奋起来——两条狗的争斗一定很有趣。
阿克左右蹦跶做了几次佯攻。独狼岿然不动,睥睨着阿克。阿克见对手并无作为,退过几步衔住了跳板的一头,想把跳板掀到水里,在船与岸之间造成间离。
男孩子并不理解阿克,反而对阿克的无心恋战很不满意,随手抓起一把拖畚,挥舞着,纵容着:“冲!冲啊!”
活动的拖畚分散了阿克的注意。独狼就在这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了凌厉的攻击。
阿克闪过一旁。独狼并不理会阿克,蹿上跳板径向船上的男孩子扑去。攻击弱小是狼的一贯战略。
阿克奋力跃起,向独狼的臀部追扑。
独狼以前爪为轴心,迅疾地调转身体,使扑空的阿克的颈部正好处在它的吻前。狼的死亡之吻迅疾无匹,准确无比……
阿克在一团红色灼热的液体里胡乱地咬住了独狼的前爪……
两个扭作一团,一齐从跳板上掉到河里。
男孩子向赶到的大人们大喊大叫。
……
阿克当场死去,临死还咬着狼爪不放。这个死命的纠缠使独狼遭了殃:被人用渔网生擒,又被雨点般的棍棒打得昏死过去。
一个名叫阿麦的青年人从棍棒下救出独狼,他要把这条没尾巴的“狼狗”带到百里外他的养鱼塘去。
阿麦的家在六牛山脚下,山顶上有一个近十亩大的池塘,这个“天池”就是阿麦承包的养鱼塘。这个荒僻的鱼塘边有阿麦的一个小茅棚和他的一条狗。
阿麦很宠爱这条忠心耿耿为他看守鱼塘的母狗。他以为母狗拉拉是条良种狼狗,一直留意着想为拉拉找到一条般配的雄狗做伴。
谁都没有认出这是一条狼,或者说没一个大平原上的人会想到去辨别一下这是条狼还是条狗。在江南水乡的原野上出现一条狼确实是不可思议的。
当独狼苏醒时,它已被囚禁在六牛山顶鱼寮旁的铁笼子里了。除了铁笼子,阿麦还为这条雄狗带上一个皮项圈,拴上了一条铁链。看来他对这条“狗”的狂狷不驯有充分的估计。
它伤得不轻。许多动物会因这样的伤势而死去,可它不会。它受过严酷的生活锻打,因此它有非常强大的生命力,把生命抓得很牢很牢。何况,这里还有一个强劲博大的力量召唤着、滋养着它。那就是六牛山。在野兽看来,山——这个神奇的生命呼吸着,辐射着。这个伟大的生命统领着它们,爱抚着它们,激荡着它们遒劲的生命力。
山野的气息针一样刺进它混沌的意识。它悠悠苏醒,睁开眼睛——啊,山林!
狼看到的绝对和我们不同。狼的感情是粗糙的,在它们的意识里也许有类似“亲近”“愉悦”这样的感受,但不会有“美”。
黑色的岩石,靛色的松林,杂色的灌木和茅草构成的荒野氛围使狼感到亲近。它深受感动,举起尖吻发出一声长长的哀怨的嗥叫。
狼是荒野之子,荒野庇护它们,它们因荒野而活着。
这一声狼嗥使六牛山悚然一惊。这座孤立在大平原的小山从未听见过这种野蛮的声音。
如果阿麦听到了这一声嗥叫,这个故事会简单得多。他下山去了。他常常把鱼塘整个儿交给他的爱犬拉拉监管总督。
拉拉这个名字用六牛山方言称呼时亲昵得要命。事实上拉拉是条强悍的母狗。
拉拉沿着天池做常规性巡逻时听到了狼嚎。它并无惊骇,它一眼就认出了笼子里的独狼是一条狼。它并不像它的同类阿克那样对狼抱有深刻的成见和严重的对抗情绪。它和阿克不同。
第一,拉拉长年死守在六牛山荒僻的山顶,没有机会接触到同类。它渴望和同类相伴。狼和狗毕竟有遥远的血缘。第二,拉拉是条成熟的母狗,而且正处于发情期,繁衍种属的本能使它宽宏大量。
拉拉回到鱼寮,隔着笼子观察着独狼。
独狼坐在后腿上,尽量显出精神,显出它的不在乎。它知道笼子,知道不必介意笼子外的一切。
拉拉也坐在后腿上,酷似一头神气十足的非洲豹。它从小生活在荒野,荒野赋予它比一般狗更强健的体魄,这一点使它比其他的狗更接近于狼。
它们就这样坐着,审视着对方。这是一种对峙,也是一种交流。
最后,独狼装作搔痒,回过身去。这是一种求和的表示。
……
在荒野的怀抱里,独狼很快就恢复过来。
一天,阿麦把铁笼子撤去,只让铁链约束着新来的“狗”。阿麦拋给独狼一块骨头,说:“灰灰,吃!”灰灰是阿麦给新起的名字。独狼一动不动地坐着,不加理睬。
阿麦决定治一治这条傲慢的狗。他单手握着一根结实的棍子,一步步走进了铁链规定的狼的地盘,如果灰灰胆敢鲁莽,他就会给予很狠的一击。
独狼睥睨着他,嘴唇蜷曲,胡须在嘴唇两旁竖起。
拉拉也处于极度的紧张状态,脖毛奓起,身体下蹲。
熊、野猪这些猛兽所以不能像狼一样兴盛是因为狼除了强悍之外还有狡诈。
独狼垂下头来,还趔趄一下夸张它的伤势。在强大的阿麦和警惕的拉拉之前,它假装臣服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狼和狗常常久久地在铁链的两端默默对坐。
湖水在它们旁边叨叨絮语,好像在诉说着一些遥远神秘的故事,又好像在耐心地劝说着什么。
终于有一天,拉拉小心翼翼地走进了狼的领地。独狼从拉拉散发的臊气中知道这条母狗正处在发情期。它忘了自己已经丢了尾巴,摇了摇屁股表示响应。
两个湿漉漉的鼻子碰在一起了。这象征着谅解和友谊的建立。
阿麦高兴起来。他收留灰灰的主要目的就是让这一对狼狗为他生一窝良种狗,阿麦走过去打开了独狼脖子上的锁。
狼对人的接近存在着强烈的反感,独狼好不容易才压抑住了反抗的欲望。
独狼对拉拉的亲昵表示的响应一开始是假装的,但是就在鼻子相触的那一瞬,它的内心深处涌起了一种温情。这种感受已经久久地离开它了。
拉拉和灰灰沿着湖岸追逐远去。在这片宁静的天地里,它们嬉戏着,显露出一种动人的深情。当它们逆着日光奔跑到幽暗的地平线时,在阿麦看来,它们身躯四周出现了一圈蝉翼般半透明的轮廓线。种种优美的造型使山水林莽有了一种童话般的神采。
拉拉和灰灰开始了它们的蜜月生活。
人的误会给了独狼一个当狗的机会。独狼会变成狗吗?
独狼在天池边踽踽独行。
太阳快下山了。夕晖使池水宛若铜汁。天池对面有一片杂树林,原来密匝匝的树冠现在已变得稀疏,颜色也不再油绿,斑驳中透出些憔悴。杂树林的寥落更显出黑松林的威仪。寒风掠过,松涛起伏。
冬天快到了。
冬天,绝大多数小动物深藏冬眠,对狼来说是一个严酷的季节。为了度过冬季,狼会聚合成群,合作围猎较大的动物。这些日子,它变得焦躁不安,冥冥间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它。这些日子,狗的汪汪的吠叫更使它难于忍受。
拉拉已生下三个儿女。生下没多久,拉拉和独狼都认准了:三个儿女之中有两个是狗,有一个是狼。
自从打开锁链,独狼难得走近鱼寮,白天在池边踯躅,夜晚便在树林里漫游。它酝酿着干一件大事。
这一天的黄昏是突然降临的。
独狼走进了黑松林。幽幽的、不知源自何处的莹光在黑暗里勾勒着树木峥嵘的轮廓。很远的地方传来夜猫子的声音。这正是狼喜欢的环境。它风也似的穿行在树、石、草莽之间,就像鲨鱼游弋于大海。有人把狼比作陆上的鲨鱼,其实鲁莽的鲨鱼是不能与狼比拟的。
它对六牛山已非常熟悉。这山太小,又被人包围着,危机四伏,不是久留之地。它等待着突出这孤山的时机。它等待着的时机是什么呢?它自己也并不清楚。
今晚它要去袭击一个黄鼠狼的窝。它卧在黄鼠狼洞下风处的一块山岩上,静静地等待着黄鼠狼的外出。它要等那一对黄鼠狼外出后再去袭击它们的巢穴。
一些枯叶在风中贴着地面翻滚,松脂味在林中流淌,蝙蝠在枝叶间掠过……
出现了一个熟悉的气味——小狼来了。
在狗弟兄的鼾声里,小狼烦躁难安,悄悄溜出狗窝,循着独狼的气味进了松林。狼比狗更喜欢夜,更喜欢山野。尽管如此,它毕竟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夜出,面对不可知的黑松林不免感觉到一种恐惧。
独狼黑巍巍地突然出现在小狼面前。小狼紧张地退后几步,但没有叫唤。这一点使独狼满意,若是小狗,这时就会汪汪地叫个不休。独狼用鼻子触了触小狼的脸颊,表示抚慰和鼓励。小狼兴奋地用头蹭着父亲的身体。
……
有了小狼的帮助,掏窝的工程进展得很快,扒开黄鼠狼的洞口,再挖了几尺,洞穴就宽大起来,最后小狼就爬了进去,不一会儿就叼出了一只没有爪子的老鼠。
黄鼠狼的洞穴里大多有一间养殖室,里头养活一些被咬掉爪子的老鼠。这样,即使是大雪封洞的日子,黄鼠狼也能吃到新鲜的肉食。
小狼叼着无爪老鼠恭恭敬敬地放在独狼爪前,而且大度地摇摆着尾巴。
独狼对小狼的摇尾动作十分厌恶,咆哮一声,狠狠地给了它一爪子,它认为这种露骨的献媚有失狼的体统。
小狼被打,惨叫一声,滚倒在地,眼睛里充满了困惑的神情。要是它妈妈的话是一定会表扬它的。
这时,那对外出觅食的黄鼠狼回来了。因为已近家门,松懈了警惕,当它们发觉情况有异时,独狼已近在咫尺。这一惊非同小可,夫妻两个就地打了几个不成体统的翻滚,然后鼠窜而去,逃出老远了,才毫无必要地大放起屁来。
独狼并不追赶。这一对黄鼠狼是这座孤零零的小山上最大的食肉动物,它是故意留下它们的,让它们一次又一次地营筑巢穴,又一次次地倾家荡产。狼是耐不得过于平静的生活的,它们不断需要对手,需要搏斗。只有在不断的搏斗中,它们才能获得心理上的安宁和生理上的满足,才能不断验证它们在荒野里的强大和优越。
对手的惊慌失措、不堪一击,有时会激起独狼的愤怒,有时又会使它们快乐。这一次,独狼觉得快活,一切在它的主宰之下和意料之中。
小狼突然出现了——它叼着一只黄鼠狼!
这一刻,独狼忽然明白它等待着什么。它等待着小狼长大些,然后带着它一起去寻找它们真正的故乡。
就在这时,六牛山上来两了个倒霉的偷鱼贼。
这两个年轻的偷鱼贼都是阿麦的熟人。他们和阿麦一起在山下酒店喝酒。阿麦烂醉如泥之后,他们临时想起来进行个偷鱼行动。两人的用意不尽相同:胖青年主要出于忌妒,高个子青年多半是出于游戏心理。
月光很好。两人摸上山来,熟门熟路地进了阿麦的小屋,熟门熟路地悄悄关死了狗棚的门——他们知道阿麦屋里的所有“机关”。
拉拉在窝里呜呜地叫,对关住狗棚的举动表示不理解和不满。偷鱼贼身上强烈的酒精味掩盖了他们的体味。阿麦身上是常常有这种酒精气味的。
一胖一瘦两个偷鱼贼出了小屋,绕着天池走,一直走到和小屋隔水遥对的地方。他们觉得在这儿下网安全一些。即使拉拉破门而出,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调好手中的渔网,让追踪而至的拉拉落入网中。他们不知道这儿有一条狼。这时,独狼和小狼就在他们背后的黑松林深处。
这两个偷鱼贼倒霉透了。
小狼走出松林就发现了偷鱼贼。它毕竟太稚嫩,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便用劲叫了一声,而且把叫声拖得很长。这叫声还不能算狼嚎,但也不是狗吠。
这一声怪叫把两个偷鱼贼吓了一跳,他们回过身来时,小狼已经到了近旁。
高个子丢了渔网,一边后退,一边拧亮手电。胖子蹲下身子,装作捡东西的样子。狗对人的这种动作最易起疑。
小狼果然退了几步,在这雪亮的手电光前它眼花缭乱。
胖子在装作捡东西时还真的捡到了一根树棍,死命向“小狗”扫去。
小狼着了一棍,扑通一声掉进湖里,不敢上岸,索性向湖对岸游去,一边惊恐地向它妈妈呼救。这一棍着在它尾巴上,伤得不重。
两个偷鱼贼赶紧调网,准备撒几网就溜之大吉。“小狗”败坏了他们的情绪。
但已经由不得他们了。
拉拉听见了儿子呼叫,突出狗棚,冲到岸边的一块巨石上向湖面张望。它双目灵动,鼻子在咻咻声中战栗。
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不能容忍!它从巨石上纵身跃下,箭也似的顺着湖边向对岸那两条人影冲去。母狗狂怒了。它不再吭声,跑到半路又改变了一下方向,绕道到了偷鱼贼的身后。
胖子避开了拉拉的第一次冲击,可在仓促间被拖在地上的渔网绊跌在地上。拉拉回身、下蹲,然后又是凌厉地一击——它看准了那只抓着渔网的手。主人的渔网是不容别人乱动的!
这一次是他的同伴帮助了他。高个子青年急中生智,把手中的手电筒向腾空跃起的母狗奋力投去,拉拉被飞近来的这个发光怪物吓了一跳,赶忙做了一个空中动作,躲过了这个来自侧面的反击,跌倒在地。
胖子方寸已乱,丢了渔网返身便逃,两只手神经质地高举着,似乎他这时只要保护他的两只手。他刚才觉到他的手已经触到了狗的灼热的舌头了。
拉拉就地几滚,到了胖子身边,一口叼住了胖青年的短裤裤口。
即使是狼狗也和狼有绝对的不同,若非万不得已,狗是不会真正咬人的。
拉拉叼裤子的用力方向是向下的,松紧带的短裤便一下子从胖子的浑圆的腰臀上扯了下来。短裤箍住小腿,把奔跑中的胖子绊了个大跟头。他不顾一切地摆脱羁绊狂奔而去。
对于这个人,拉拉以为已经够了。它踩住那条短裤、咬住,用力一扯,缴获物扯作两半,狗常常这样庆贺胜利,可它庆贺得太早了,它忘了还有一个人。事实上,只要停下脚步,它就注定有厄运临头。
一阵腥风从天而降——拉拉被笼罩在渔网之中。
高个子青年比胖子镇定得多,撒网之后又捡起手电,把耀目的光柱射在狗眼上。拉拉一时什么也看不见,狂吠着在网里胡乱冲突,反而被越困越严重。
胖子回过神来,操起一把渔叉向渔网奔来。他遇上了尾随而来的两条小狗。胖子歇斯底里大吼一声,把羞辱和愤恨集中起来,用力将一尺长的五齿渔叉整个儿地刺进一条小狗的身体。若不是一时摆脱不掉死狗,另一条小狗也会惨死叉尖。
高个子青年这时觉得过分了,再这么干下去对不起阿麦,已超过了恶作剧的限度。他喊道:“胖子,走吧,我们下山!”
一丝不挂的胖青年设法把渔叉从死狗身体里拔出来,吼着:“不!不!”
就在此时,独狼出现在胖子身后!
又是高个子青年先发现了这条“狗”,一边呼喊一边把电筒光对准了狼。正是这道雪亮的光使独狼延迟了出击,救了胖子的性命。
胖子忘了手里正拿着武器,丢了渔叉向高个子青年这边逃过来。高个子提醒他:“上船!快上船!”胖子那儿正泊着一条船。
胖子已不会思想,按照别人的话拼命一跃,到了船上,幸亏刚才已把船缆解开了,经他这么一跃,小船便向湖中漂去。
独狼脱开电光,恢复过视力时,小船已离岸不近。它嚎了一声表示它的愤恨和威风。
这一声嗥叫把两个偷鱼贼惊得魂飞魄散——啊,是一条狼!
高个子不敢耽误,奔向最近的一棵树,褪掉鞋子爬上树去。手电筒从他的口袋里掉落,咔一声熄灭了。
独狼赶到树下,绕树一周,然后蹲下来斜眼观察着树上的人。
拉拉终于摆脱出渔网,带着一条小狗在另一条小狗的尸体旁呜咽。而落水的小狼却悄然来到了独狼身边。
树上的高个子青年几次拧大腿,怀疑这是一个梦境。这儿怎么可能有狼呢?
然而,那一声嗥叫绝非狗吠,确有一头狞笑着的狼坐在树下。
独狼站起来走到树干旁,咔一声啃下一片树片,又试着咬了咬树质。这树不粗,而且是一棍尚未长结实的空心泡桐树,它不用多长时间就可以啃断。
小狼对要不要帮忙拿不定主意,打了个转还是原地坐下来。
泡桐树似乎在摇晃了。
高个子向漂在湖里的胖子喊着:“快去叫人!快去叫人!”
什么反应也没有,原来胖子已吓昏了过去。他在船上鸵鸟一样掩住双眼,拱起屁股,把身体缩作尽量小的一团,随波逐流,听天由命。
高个子努力镇定下来,他得想出个办法来对付这条老奸巨猾的狼。
树开始倾斜了。
镇定是非常重要的,慌乱使人失去大部分的智慧。人离开了智慧就可怜,就可悲。
高个子发现他还有几件“武器”可以一用:一件上衣,一条长裤和裤袋里的半瓶酒。不错,即便是朽物,智慧也能使其化为神奇。他想好了战术,然后就喝酒。他的冒险战术还缺少一件东西——勇气。
他一仰脖子喝了三大口白酒。仿佛有一条火龙直冲丹田,又奔突而上直达头颅,弥漫全身,果然有一股豪气在徐徐泛滥。
哧!是时候了。
他脱下衬衫,裸了上身,又脱下长裤当作围巾在脖子上打了一个结。牛仔裤是很厚实的。
他右手倒执着酒瓶,左手展着衬衫,大叫一声飞身下地。一着地,便抡起酒瓶四下里一扫。不巧,酒瓶砸在树干上,砰然粉碎,使他失去了一件得力武器。
独狼也迅疾,让过酒瓶,一旋腰肢已到了高个子青年背后,死亡之吻直取对手颈项。对不起,青年送它的是一嘴坚实的斜纹布。没容它二次出击,青年已把手里的衬衫蒙住了狼头,而且就势死死地抱住;又调整一下体位,形成了一个骑马之势,双手死命地扼住了狼的脖子;再把整个体重一下子压在狼身上。狼趴下了,彻底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境地。这是它没有料到的。
千万别小看一层薄薄的衬衫布,它使狼无法张口,气闷心慌,两眼一抹黑。一寸布、一方铁全看人怎么个使用法。
小狼在这一刻拿定了主意,一声不响地向人冲去。
青年避开了小狼,却让独狼奋力突出了困境,狠命地向人的手腕咬去……
狼没能完成这反败为胜的一噬,被凌空而来的一个力量撞倒在地。
这是母狗拉拉。
拉拉的这一举动也许只能以那个传说中的人狗契约的故事来解释了。狗是不能容忍狼侵犯人类的,尽管这两个人刚刚还残酷地杀死了它的小狗。
这一场人、狗、狼的混战纠结了多少难以言明的恩怨情仇啊!
趁狼和狗撕打的混乱时机,高个子青年泅水爬上了小船,把小船撑到湖里,狼狈不堪地等待着天明。
独狼在一场厮拼之后躲进黑松林,不再露面。那小狼困惑万分,愣着不知所从。
拉拉受伤严重。它知道自己随时都会死去,可它不能死去啊!它在两个儿子惶恐的呼叫声里匍匐而行,伏在湖岸上,努力睁大眼睛监视着漂在湖心的小船。主人的财产是不容侵犯的。
它终于没能等到主人上山,在黎明到来之前死去了。它的两个儿子一左一右伏卧在它身旁,并没有发觉母亲的死去。拉拉至死还睁着眼。
东方天际终于露出了淡青色的曙光。
……
阿麦这才明白这条不肯近人的沉默的无尾狼狗原来是一条狼,不免一阵后怕。可他对两个偷鱼贼说:“我不知道你们来偷鱼,没把狼锁上,对不起。”
他不动声色地照旧给独狼喂了一些食物。独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又被铁笼子囚住在湖边了。铁笼就放在那棵泡桐树边和鱼寮隔水相望。
这笼子的铁丝并不粗,狼坚固有力的牙齿是可以一根根咬断的,但这不是阿麦的大意,他知道狼无法下口——铁网眼子小,狼吻无法咬住任何一根铁丝。从知道这是一条狼起,阿麦就从未小看过它。没底的铁笼是固定在一块铁皮上的,这样就断绝了狼掘土逃逸的念头。
阿麦有阿麦的打算。
只要道路一通,这个“天池”会是一个新的旅游景点。阿麦正计划在湖边造一个小酒店。吃客要吃鱼就自己钓去。这很有特色,很有风味。这一下子,阿麦又有了新点子——把这条狼囚在他的酒店门口,起一个“野狼酒家”什么的店名,就更吸引人了。当然,这个计划暂时还得保密。他送了胖子一条裤子,送了高个子一件衬衫,条件是不把狼的事传出去。
凭着智慧,人类对一切异类就是如此为我所用的。
独狼又开始了囚笼生涯。
风雨越笼而入,撩拨它的脾气,月光越笼而入,勾起它的哀怨。它整日价看着小湖里的波浪。波浪从老远的地方滚过来,滚过来,最后一下子撞碎在岸边的山石上,或者被平缓的滩涂扯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浪自不息,山石便愈见百孔千疮,滩涂便愈见疲惫憔悴。波浪的力量在它不屈不挠的韧性。
狼看见波浪里有一点儿黑在飘忽,自远而近。这是阿麦。秋已深了,可阿麦还是每天游泳。他承包这鱼塘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太喜欢这一片未被污染的水域了。
他踩到了湖滩,蹚水向岸上走,身体渐次从水里升起来。两块有棱角的胸肌是沾不了水的,中间的肉沟可以嵌住一枚硬币。裸露的大腿膨鼓鼓的,向四周散发一种热力。生命力是如此饱满,快要像麝香一样从体内辐射出来了。
他每天横泅天池,前来拜访独狼。他照例底气十足地喝了一声:“嘿!”算是和独狼打招呼。
阿麦的走近,使独狼感到一种咄咄逼来的力量。它站了起来,抖擞起精神。它无法小看这个人。这个人和其他的许多人大大不同。人和人太不相同。高个子青年不同于胖青年,而阿麦不同于他们两个。这一点使它困惑不解。
是的,如果说狼和狼之间也有一点儿差别的话,那么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要大得多,太大了:愚钝和聪慧,猥琐和伟岸,卑贱和高尚,平庸和优秀……
阿麦特地养一群鹅,有意让阿黄(小狗)和阿灰(小狼)生活在鹅群里。这一群鹅共有十二头,由一头年长的雌鹅统领。
鹅并不呆笨,如果以禽类的标准衡量的话,甚至还称得上聪明。它们平时略嫌迟缓的动作主要是出于一种自重。它们傲,也许知道它们是高贵的天鹅的后裔。它们高视阔步,旁若无人,漠视一切,似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没什么可奇怪的。这一点在领头的老鹅身上表现得尤为充分,看它权威在执的神态使人很容易想起原始部落的酋长。阿麦就叫它为“酋长”。
鹅群和阿灰、阿黄的第一次争执发生在鹅群上山那天傍晚。
阿麦把狗棚做了彻底的改造,成了鹅棚。这就使阿灰、阿黄兄弟无家可归了。阿黄很气愤,很着急,而阿灰却无动于衷——它从断奶起就不大肯在狗棚里睡觉了。
阿黄“汪汪”吠着,冲进鹅寮,立即遭到鹅群的痛击。火黄色的鹅喙雨点般袭来,有一只恶毒的小公鹅专啄它的睾丸。阿黄惨叫着逃出来,丢尽了脸。
阿麦闻声赶来,手里拿着一根竹竿。阿黄呜咽着向主人诉苦,希望主人惩处侵略者。它想错了,主人的竹竿无情地落到它的身上,又呼啸着向旁观的阿灰打来。阿麦要它们兄弟明白:鹅群是不可侵犯的。
阿黄低低哀嗥着,把尾巴压进股沟,落荒而逃。
阿灰却向主人露出了白生生的牙齿。竹竿准确地抽在阿灰翻卷起的嘴唇上——啪!血肉飞迸。阿灰匍匐后退,然后一声不吭地逃走了。
从此阿灰对人的手怀有戒心。它想不通人手何以能使竹竿像蛇一样飞舞起来。
阿麦故意在小狼面前干劈柴锯树之类的活。那么粗大的树在手的动作下拦腰折断,那么坚实的树柴在手下惊心动魄地四分五裂。
阿麦有空就让阿灰靠近,抚摸它,揉搓它,搂抱它,狎戏它。这种时候,手又给了阿灰许多的舒适和亲昵。
小狼阿灰对手既敬畏,又有亲近的欲望。阿麦的这一手似乎挺成功。他并无驯兽的专业知识,只是凭着一些朴素的想法在行动。他要在这小狼的心灵上一点一点地擦去狼性。
阿麦从不喂生肉给阿灰,而且喂食时总是先吐一点唾沫,表示他“已经吃过了”。若是阿灰胆敢吃他“没吃过”的东西就会遭到严厉的惩罚。
就在这种苛刻的约束中,阿灰和阿黄一天天长大。这一对小狼和小狗除了叫声之外,行为的差异日趋接近。阿麦深信他的调驯,何况这条小狼毕竟有拉拉的狗血统。
然而阿麦忽略了独狼对阿灰的影响。
拉拉死后,阿麦就住在鱼寮里值夜。这时候阿灰就被锁在鱼寮附近的一棵树下。
总是先有小狼的呼唤,冲着天空,冲着黑松林那个方向。独狼并不有呼必应,但一嚎起来就显得非常动情。有时哀怨,有时苍凉,有时激昂。小狼急忙响应,但它不会使自己嗥叫的声调和老狼谐和。
狼对同类的谐调是很讨厌的,一旦发生和谐,双方都会变调,直到不再和谐。这也是狼的一种计谋——当群狼以五花八门的音调“合唱”时,不谐和的叫声会给其他的狼群造成“狼多势众”的印象。其他的猛兽也会被夜空中那一阵高过一阵的狼叫声所震慑,不敢贸然进犯。
大多数人相信狼和狼之间是有言的。
那么这两条狼在诉说些什么呢?难于破译,但阿麦后来突然发现他对小狼的驯教几乎完全无效。这和两条狼之间保持着“对话”这一点儿不可能没有关系。
白天,小狼有机会去拜访它的父亲。它们的相见有时候阒无声息,只是隔着铁丝网彼此嗅一嗅,看一看。
有一次,老狼对小狼的到来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原来它正专注于观察一场激烈的搏杀——一条紫红色的大蜈蚣沿着泡桐树干向上爬,爬着爬着停住了,摇摆着头。它上树不是出游而是出猎——那儿有一只绿豆大的小蜘蛛正悬在丝上。蜘蛛发现了敌情,急忙收丝上升,要逃回它的网去。大蜈蚣一个打挺,从小蜘蛛上空掠过,扯断了那根丝,绝了猎物的退路。两个都掉到了地上。
独狼用眼神阻止了小狼的妄动,让它静观战争发展。
蜘蛛机灵地闪过蜈蚣的一扑,绕到侧面,兀然一跃,跳到蜈蚣的颈部。这么一来,蜈蚣再无法咬到对手,便连打了几个滚,想把对手压死或撒落。蜘蛛早有准备,就势绕着蜈蚣颈部行动,使自己总是处于上部。待蜈蚣力疲,蜘蛛把一对螯针刺进了蜈蚣体内,同时喷出丝来绕住蜈蚣的两个触角;一跃回到树干上,粘牢了,慢慢地收丝,最后竟将处于半昏迷状态的蜈蚣吊了起来。蜘蛛口部的螯针里是藏着毒液的。蜘蛛不等对手死去,又跳到蜈蚣的头部把螯针刺进去吮吸起来……最后,蜈蚣只剩下了个空壳,在风里飘荡……
老狼认为让小狼观看这一类搏杀是有好处的。生死相搏,智勇者胜。
这天天气很好。酋长率领着它的“船队”在天池游弋。这些大禽白羽红冠,雍容华贵,在水上就如一条条华丽的皇家游艇。
它们登岸了,在滩涂上梳妆一番,然后大摇大摆地向铁笼子这边走过来。它们要到黑松林那边去,那儿有一片很好吃的野苜蓿。初冬,好吃的草已经不多。
独狼眯起眼睛,一只一只地比较着哪只鹅更肥些,想象着哪些柔嫩的长脖子在口中折断,鲜美的血液喷涌而出的愉快感觉。
骄傲的白鹅们多走了一些路,避开了铁笼子。它们能够感受到这条老狼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
这时,阿麦领着阿黄也来到了这里。他看到小狼和大狼在一起,便想到一个主意。他要在老狼面前检阅一下自己驯教小狼的成绩。
他把阿灰召到身边,抱了起来,让小狼在他的怀抱里做出种种亲热的动作。
独狼对此毫不介意。阿麦后来甚至怀疑就是老狼让小狼对人佯装顺从的。人对狼的智力往往估计偏低。
阿麦在湖岸上坐下,随手拉起一个比较完整的蛋壳一扬手抛到湖里,喊:“阿黄,捡回来!”
小狗阿黄纵身下水把蛋壳叼回阿麦手里。
阿麦又把蛋壳抛下湖去,喊:“阿灰,捡回来!”
小狼阿灰完全照着阿黄的样子做了。
阿麦哈哈大笑,一仰身躺倒在草地上,突然打了一个漂亮的翻滚。
初冬的草地柔软而干燥,阿麦躺着觉得很舒服。阿灰和阿黄乖乖地趴伏在旁,守护着主人。
阳光很灿烂,独狼斜眼谛视着阿麦的脖子。壮健的男子的颈项是很漂亮的,当然独狼是看不到美的。审美是人类的特权。狼看见的是鲜嫩的食物。独狼还想不到一件往事:很久之前它正是被躺着的一个装死的人徒手逮住的。
那队大白鹅过来了。酋长的叫声确是很有些气派,阿黄和阿灰连忙为这帮贵族让路。
阿麦坐起身来,很有点得意。他养这一队鹅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践踏小狼的自尊心。
鹅队从身旁走过时,阿麦抓住了一只鹅。那鹅毫不留情地在他手背上狠啄了一下。阿麦哈哈大笑,把鹅抛下湖去。鹅展开翅膀,尽量不失体面地落到了水面,回过头大声大叫着提出抗议。
接下来的一个镜头是阿麦没料到的。
小狼阿灰腾空而起,一下子就扑到那只鹅的身上,闪电般地咬断了鹅的长脖子……
阿麦跳起身来,从腰间解下了皮带。
可阿灰并不逃跑,反而把白鹅扯上岸来,吃力地向主人这边拖过来。
阿麦忽然想到:啊,这不是自己教它的吗?
笼内,独狼好像在冷笑。
春天来到时,阿灰已长得有模有样了。
一个雨夜,阿灰悄悄地来到了铁丝笼边。两条狼触碰了一下鼻子,阿灰便干了起来。
我说过这笼子的铁丝并不粗,独狼所以无法突破牢笼,仅仅是因为网眼太小,无法下口。而这对于笼子外的小狼来说就两样了——它可以在笼子折角处下口。只要打开一个足以拐进尖吻的口子,老狼就好办了。
这一点,阿麦没想到。
独狼很快就突出了笼子。
因为人的误会,独狼有过一个当狗的机会,而小狼阿灰得到的机会更好。然而,它们都断然拒绝了。
狼就是如此固执地保持着它们生命的原生态,不肯做一点的变通。这一点使它们不凡,同时也是它们悲剧命运的缘由。
如果有一天人类想留下生命原生态的活标本的话,那就选择狼这种动物吧。
独狼举起尖吻,冲着天池对岸的鱼寮做了一声悠长的、含意不明的长嚎,然后带着它的儿子,穿过黑松林,涉过山溪,向山下走。这孤立的小山不是它们狼的久留之地,它们要去找寻真正属于它们的天地。
它们在黑夜里疾走如风,奔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