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汽车在山路边停下了。
驾驶员推开车门,一纵身下了车,在身上到处摸索,想掏出一点什么来充当手纸。所有的口袋里都没有可利用的东西。他把手伸进驾驶室按了一个按钮——车厢的门“吱”的一声打开了。
这是一辆中老式客车改装的货车,驾驶室和车厢是隔开的。年轻的驾驶员绕过车头,随手就在车厢里取到了手纸,急急地向山路旁边的灌木丛奔去。他忘了关上车厢的门。
山路另一边的灌木丛里正潜伏着一对饥饿的红狐,饥饿使它们非凡的嗅觉更加灵敏。除了那个走开的人的气味和汽油味之外,它们还嗅到了一种成熟的水果的香味。
噢,多么浓郁的苹果味啊!
母狐的胡须在颤动,它还有些犹豫不决。
公狐认为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就像一条弹簧突然挣脱开压抑着的力量,它蹿出灌木丛,无声无息地绕着汽车转了一圈,然后向母狐划了一下尾巴。这是一个信号,一个狐的“旗语”:没有危险!
母狐几个纵跃就从敞开的车门进了车厢。
车厢里装满了一箱箱的苹果。
按照默契,公狐并不跟着进入车厢。它的任务是在门口警戒。所有的野兽对封闭的空间都抱有天生的戒心。可这时它听见了母狐的一声低微的呼哨:快进来!
公狐进入车厢之后便明白了母狐的想法。原来这个能移动的“屋子”排满了窗子,而且每扇窗子都敞开着。确实是不必警戒的,一有动静,它们立即可以越窗逃走。狐对自己行动的迅疾一向很自信。
它们各自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向包装箱发起攻击。这是一种纸箱,往纸箱上撒一泡尿,受潮的纸板马上变“嫩”,一点也不费事。不一会儿,香喷喷的大苹果就从被扒开的洞眼里滚出来。这是特级优质苹果,一看这么整齐的包装箱就知道了。
公狐抱住一只大苹果贪婪地啃起来。过分浓烈的香气和过分鲜美的味道使它有点儿眩晕。
母狐咬下一口苹果,却没敢咀嚼——这时它听见有人的脚步声和人的气息在逼近。它摆动着耳郭,扩张鼻孔,静待事态的发展——它有一点懊悔,刚才应当去跟踪一下那个走开的人。
驾驶员匆忙而来。这是一位从南方来的小伙子,他对北方陌生的山林总有点不放心,尤其是在这寂静的黎明时分。他一边系裤子,一边拉开车门爬进驾驶室,紧接着就按了一下控制车厢门的气阀开关。
“吱——”一声关门声和接着响起的马达声,把两头红狐吓了一跳。它们好不容易才抑制住逃的念头。既然有这么多敞开着的窗子,它们尽可以在这里多耽搁一些时间。
在马达的轰鸣声和车厢的颠簸声里,它们各自啃完了一只苹果,然后又叼起一只苹果准备越窗而走。这时它们发现,刚才犯了一个大大的错误——车厢的每一扇玻璃窗其实都是紧紧地关闭着的。不久前的一场雨把窗玻璃洗得十分明净透亮,所以看不见车窗上有什么障碍物。本来嘛,玻璃这东西不属于狐的常识范围。
当一切尝试都归于失败后,它们明白自己竟陷入了无法突破的困境。窗子上原来有一层“冰”!这种“冰”怎么这么坚固呢?
汽车在奔驰。青灰色的黎明的天空越来越亮,突然出现了一片橘红色的云雾。啊,太阳要君临这个世界了!
对于狐来说,太阳这个光芒四射的火球是可怕的。除非万不得已,狐在白昼几乎都蛰伏在洞穴里。一直要到太阳下山,暮色发稠的时候,它们才外出觅食、活动。月色迷蒙、星光闪烁的时候,是最适宜于狐活动的时刻。这时候,狐、狸、狼……这些夜行动物能看清每一棵小草,甚至每一片羽毛、每一根毫发,而人,还有一些素食的禽畜,此刻看什么都模模糊糊,难以发现夜行的动物。于是,夜行动物就处于进可以突袭、退可以藏匿的有利地位。
这对红狐的家在眼前这座山的那一边。正是春寒料峭的艰难日子,洞内的存粮经过漫长的冬季已经吃光,它们必须外出觅食。这个季节里是难觅到食物的。松鼠、野兔、山鼠什么的小动物不会贸然出穴,而除了稀有的山药之外,山林里也没什么可吃的果实。狐是杂食动物,对食物并不挑剔。它们依稀记得曾在几个地方埋藏过一些当时吃不完的猎获物,但当它们想去挖掘时,却发现这些地方已经改变了模样,好多树林被砍伐,随后又被开垦成梯田。这当然是人类的作为。更糟糕的是:当饥饿威胁这对红狐时,这个家庭又过早地增添了四只小红狐。
被困在车厢的红狐想起了它们的孩子。唉,这时候,可怜的孩子会在怎样的焦灼中期待着双亲啊!
焦躁使公狐如遭火燎,它一刻不停地在车厢里奔突。
母狐显得镇定些。它认真勘察过了,知道奔突毫无用处,必须等待新的时机。它趴伏在车门旁边的苹果箱上,等待车门开启。母狐的镇定使公狐逐渐平静,终于,它也在旁边趴伏下来。
但是,一个更加严重的情况出现了:汽车已经驶离山地!
两只红狐一齐扑向车厢后窗。山林迅速向后退去,离它们越来越远了!
这一片山林虽然并不宁静,并不可靠,可到底是它们祖祖辈辈生存繁衍的故乡呀!而且,在这片山林里还有一个它们苦心经营的洞穴,还有四个可爱的孩子!
这个可恶的、会奔跑吼叫的小屋要把它们挟持到哪里去啊?
它们挖掘过山药,熟悉山药的根须被扯断的情景。这会儿,它们觉得自己的心也像山药一样被扯出山林。
它们狠命地、盲目地啃咬一切咬得住的东西。鲜血在它们的嘴角流淌。
它们不会流泪,只会流血。
囚着红狐的货车在大平原上奔驰了几天几夜。其间停过几次车,但车厢门一次也没有打开过。
车子渡过长江,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一座江南小城。
“吱——”车门打开了。
“嗖——”“嗖——”两头红狐就像两道闪电蹿出车门。
驾驶员只从后视镜里看见两道红色的光闪过,无票“乘客”就无影无踪了。
这是一次无意的绑架。被绑者被带到千里之外的异乡客地,而绑架者损失了两箱上等苹果。
两头失魂落魄的红狐穿过几条凶险莫测的小巷,离开了人类聚居的城市。幸运的是这时正是黄昏时分,而且停车的地方又是在城郊。
它们惊恐万分,在麦田、油菜田、村庄、小河等组成的完全陌生的世界里拼死拼活地奔跑,终于精疲力竭,昏倒在河边的油菜田里。
等到苏醒过来,已是半夜时分。最先恢复功能的是嗅觉,鼻子是狐身上最灵敏的器官。浓郁的油菜花香气是陌生的、神秘的、可怕的。如果不是看到了一片熟悉的星空,它们或许又会忍不住狂奔起来,直到再一次倒地。
星星在高远的天空中闪烁。
神秘的星星能给它们一种心灵上的抚慰。
每一只小狐出生时总是处于黑暗的洞穴深处,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母狐的眼睛。狐的眼球有特殊的晶点,能把最微弱的光集合反射,熠熠生辉。有生以来的第一印象会镌刻在每一个动物的意识深处。也许是因为黑暗中的狐眼和夜空中的星星相像的缘故,狐类总是把星空和母亲联系在一起。
星空使这对红狐镇定,使它们本来拥有的非凡的功能迅速恢复。
它们听见风在草尖上摩擦,听见蛐蛐在悠闲地吟哦。它们闻到植物清新的涩味,闻到水和土的难以形容的气味。他们看见草尖上快要坠落的露珠,看见小河里漂着一尾银白色的死鱼……
母狐蹭了一下公狐的脸,公狐蹭了一下母狐的脸。大难不死,它们应当庆幸。
公狐站了起来,伸展了一下腰肢,甚至还打了一个哈欠,表示它已经完全镇静下来了。它总是努力在母狐面前炫耀自己作为雄性的优势,特别是勇敢和强健。动物的词汇比人类贫乏得多,不可能分辨勇敢和莽撞的不同内涵。
公狐走到河边,嗅了一下,然后几乎把整个脑袋扎进水中。水很凉,激得头皮发麻。它像马一样昂起头来,猛然一摇,把水珠洒脱。这时,它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
原来是一只蟛蜞。蟛蜞一边唧唧地吹着泡沫,一边横着身体在水边的草丛间奔跑。
公狐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动物,眼睁睁地看着这种怪里怪气的活物从它面前爬过,不敢贸然动作。
母狐天生有更多的生存忧虑,在一个小土丘上向公狐发出一声激动的呼唤。它竟凭着一种高深莫测的能力,感受到山林的呼吸。它断定逆风的方向有一座山林。
是的,离此地三里处有一座山。那是一座小山,山里人叫它“土丘”,而平原的人称之为“山”。
它们跟着感觉走。它们兴奋地奔跑起来。它们要回到山林去,回到它们的孩子身边去。它们到底是狐,不知道这座山已经不是那座山。它们的洞穴已远在千里之外了。
地平线那儿果然出现了山亲切的身影!
过分的兴奋和专注使这对狐疏于警惕。在穿过一座小山村时,它们突然遇上了几条凶狠的狗。它们被堵在一条窄窄的小巷里。
山林已使它们恢复了自信。它们自信在智力、速度等方面,这些汪汪叫的狗不是对手。厉害的狗从来不这么吆喝。
连犹豫也没有,声息也没有,它们笔直地向拦截它们的狗冲去。这一举动使狗们大感意外。
当接近对手时,红狐突然连翻了几个跟头。月光下,迅速变形的身体和蓬松摇晃的大尾巴把几条狗的眼睛都弄迷糊了。在狗辈一呆一怔的当儿,它们腾空而起,双双突破了重围。
半个小时以后,它们扑进了山林的怀抱。
啊,山林!
林涛涌动,星光晶莹,山林自有它的凛然威仪和宽阔胸怀。
它们用力地呼吸,鼻翼在痉挛般翕动。新叶香甜混合着老叶辛涩的山的气息一下子渗透了它们的五脏六腑。一种愉快的倦怠感催促它们快快回到自己的巢穴。
可这是一座陌生的孤山。山很矮小,而且离人类聚居地很近,有些房子简直就紧傍着山林。
母狐的乳房一次次肿胀发痛。
它们失去了孩子,失去了那个温暖的巢穴。它们得从头开始。
在黎明到来之前,它们找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洞穴栖身。这个洞穴显然是一对獾留下的,有几条通道、几个出口,洞外的环境也不错。洞穴处于一片灌木丛生的山坡上,坡底有一脉涓涓流淌的山泉。凭气味,狐知道洞穴的主人离去已有好几天了,或许主人已被猎犬捕杀,因为迁穴是不会不带走洞内的存粮的。
仅仅用半夜时间,它们就走遍了小山,除了那条猎犬之外,这小山上也许不会有其他食肉兽了。
山谷里有座旧庙,那儿拴着一条黑色的猎狗。那是一条真正的猎狗,就像一条神出鬼没的黑豹。不用说,这是它们以后生活里的重要对手。
不错,这时候,那条强悍的黑狗正循着它们的臭迹向它们奔来。
狐知道优秀的狗拥有和它们同等的灵敏嗅觉,所以对于黑狗的光临,公狐一点儿也没感到意外。
公狐趴在洞口担任警戒,老远就发现了向洞穴奔来的黑狗。它没有理由害怕,因为那么大的狗是无法进入这个洞穴的窄口的。
公狐和黑狗相距不远,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公狐礼节性地向洞内退了几步,纯粹是为了给对方一点面子。它们已不是第一次会面,半夜时分已遭遇过一次,那时黑狗被一根铁链子约束着。
黑狗明白自己奈何不了对方,知趣地、装出不感兴趣地离去了,好像是一次邂逅。黑狗此行主要也是因为好奇。自从那只孤独的獾被人类打死后,这片山林就更加平淡无奇了。它从没有看见过狐这种动物,当红狐在庙门口闪过时,黑狗起先还以为是它的同类呢。它并不急于捕杀这两个新对手,它很庆幸现在有了两个看来并不愚蠢的对手。
星星在越来越亮的天空一一隐去。大概是应了鸟的请求,树林停止了庄严的吟哦。许多种鸟鸣在林中奏响,它们不断变动着位置。公狐专注于一只乌鸦那么大的鸟:羽毛是红色的,翅膀上有几个黑色的斑点,纤细的舌头在淡黄色的喙间弹跳不休。
母狐却没有一点儿兴致。胀痛的乳房顽强地提示着它,使它想念四个孩子。它蜷伏在洞穴深处,颓丧得像被咬断了腿的山鼠。
这个洞穴的老主人看来是个挺勤快、挺聪明的家伙。食物储藏室旁边的一个支洞内,竟饲养着几只被咬断腿的山鼠。狐没有这种储藏活物的本领,所以感到很新奇。
两只红狐分吃了断腿山鼠。几天来,它们以苹果充饥,很需要用鲜肉来调剂一下口味了,而失去腿的山鼠又格外肥美。
公狐还是趴在洞口,不时探出头去舔草叶上的露水。
这时,公狐看见一只山鼠拖着毛茸茸的尾巴沿着小溪行走。这只迟归的小家伙走得很匆忙。
公狐一纵身出了洞,影子一样跟上了山鼠。山鼠奔跑的速度远不如狐,但公狐怕它发现危险会钻到石缝中间去,所以还是采用潜行靠近、突然袭击的办法。
山鼠在泉水边的乱石间逶迤而行,后来抬起上身,喘着气四下张望了一下,便离开泉水向崖壁奔去。
崖壁前方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坡地,无遮无拦,崖壁上也没有可供隐匿的洞隙。眼看出击的时机已到,公狐却忽然迟疑起来,因为它看到了山鼠奇怪的举动——这只跛了一条后腿的山鼠跑到壁根处,突然身体紧贴崖岩,一动也不动了。
原来,这山崖上渗出一种黄色的、黏稠的液体。公狐知道,这种成分复杂的“山泪”能奇迹般地使动物的创伤很快愈合。
公狐明白了。野生动物之间存在着不少共同的本能,存在着不少不需传授就能掌握的常识。
公狐在明白之后决定出击。吃过山鼠,它可以再“考察”一下这面流着“山泪”的崖,说不定以后对它和它全家会有用处。
公狐打了个哈欠。动物打哈欠大多不是因为困倦,而是为了集中注意力。就在这时候,公狐超凡的嗅觉捕捉到了一种气味——那条黑狗驾到了!
既然公狐能跟踪山鼠,黑狗为什么不能跟踪公狐呢?倘若没有人类的干预,没有双筒猎枪、霰弹、毒药,动物世界的一切纠纷本来是可以用它们特有的自我调节的方式进行的。
一切嗅觉灵敏的野兽都会利用风向。跟踪者一定处于被跟踪者的下风。公狐这时能够觉察是因为黑狗犯了一个错误——由于崖壁,山风在这里回旋。
公狐却不想改变原来的攻击打算。相反,处于被袭危险中更使它来劲。可惜母狐不在。这条年轻的公狐总想展示一下它的机智和勇敢,总想在严酷的生存争斗中增添些游戏的成分。
它装作没有觉察,很专注地准备袭击山鼠。
黑狗小心翼翼地又靠近了一些。
公狐箭似的跃起,前爪在空中调整,向山鼠摁去。前爪的落点并不在山鼠身上,而是在山鼠的前头。它是从山鼠的身后出击的,山鼠只要向前一冲,必定挨打无疑。
谁知它这次估计错了。山鼠因有一条后腿受伤而没有向前跃进,反而一仰身就地一个后滚翻。公狐临时迅速调整爪姿,抓住了山鼠的尾巴。
哈!
然而,公狐高兴得太早了。山鼠使出了祖传绝招——丢尾。山鼠的丢尾不同于蜥蜴,它只是把毛茸茸的尾巴上的皮毛脱掉,尾巴的筋骨还是能抽回去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山鼠尖叫一声,从公狐的胯下穿过,一闪身消失在一个窄小的石洞里。
没容公狐眨一下眼睛,黑狗已经飞身扑来。
公狐是有准备的。它就势紧靠笔直的崖壁,使自己平地拔葱而起,用力一蹬崖壁,腾空的身体突然改变方向,摆脱了黑狗的一扑,又借惯性连打几个翻滚,一转眼到了溪水边。
当黑狗调整姿势时,红狐已盘踞于溪水中的一块黄石上了。它还想和黑狗玩玩呢!
黑狗低哼了一声,可能是自嘲。
山溪里露出不少石块。红狐挑选着转移到一块小而光滑的圆石上,注视着黑狗。那眼神除了挑战,竟还有一种调侃捉弄的意味。
黑狗恼羞成怒,猛地跃起,再扑红狐。
红狐是有提防的,一闪尾,又转移到预先选中的另一块石头上。它把那块布满青苔的圆石留给对手。
黑狗果然未能在圆石上站稳,扑通一声,滑跌到水里去了。落水狗总是狼狈的。
公狐跳跃着到了对岸,它在逃逸中表演着轻盈的舞蹈。它的红棕色的皮毛在早晨的阳光里闪出金属般的光泽。由于逆着日光,它身躯的轮廓线被晕化得辉煌无比。
它并非在舞蹈,而是紧张得要命——它嗅到了那种可怕的火药味。也许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已在看不见的地方瞄准了它。它使出了浑身绝招:纵跃翻滚,徐疾多变,飘忽不定……
母狐从另一个出口出了洞穴。乳房肿胀得难受,它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顺便观察一下洞穴周围的地形。
它绕着一棵小树走了几圈,好不容易才打消了一个念头:如果它从小树的树枝间挤身过去,乳汁就会被挤出来。
本能阻止它这么做。它得再生一窝小狐。毕竟是春天,它甚至能听见一些植物拔节、分蘖发出的游丝一般的声响。
它走进一个山谷。
这是一个幽静的地方。山泉在一丛一丛的灌木间忽隐忽现,有些灌木在结一种不知名的果实。这种和叶片一样颜色的小果子尽量躲在叶丛间,不想被发现。母狐知道这种果子现在还不能吃,太酸太涩。过了夏季,这些果实变黄变红,在叶丛间变得很显眼,就希望动物来吃它们——为的是让种子通过动物的吞食和排泄传播开去。
山泉在山谷腹地积成一个大水塘。塘水清澈,水面上浮动着几丝乳白色的雾。雾气缭绕,使盘旋在水面上空的一只暗绿色的翠鸟久久未能寻找到猎物。这位逮鱼能手叫了一声,表示不满,倏忽不见了踪影。
狐确实有用尾巴钓鱼的本领。不过,那得在尾毛上沾上一点血,还得遇上生性嗜血、不顾性命的鱼种,其他情况下把握不大。
它绕着大水塘走了一圈,很满意。水塘周围有灌木和杂草,山泥的颜色是褐红色的,和它们红狐的毛色相近——这很重要。
翠鸟又出现了,振翅伫留在水面上空,像一团翠色的雾。蓦地,它敛起双翼,尾毛一翘,“嗖”地俯冲而下,“砰”地扎入水中。一眨眼工夫,它已口叼小鱼钻出水面,在空中猛地转个方向,消失在树丛间。
翠鸟的这一番绝招表演一点儿也没引起母狐的兴趣,它的注意力已完全被一种气味所吸引。那气味在不远的前方,它飞似的向那气味的源头奔去。
越过一片黑松林,母狐看见了期待中的那一片艾蒿。噢!
它太喜欢了,喜出望外!
因为兴奋,它湿润的鼻子在微微地抽搐,蓬松的尾巴在微微地震颤。它不顾一切地向艾蒿丛扑去。
它在艾蒿丛里打了一个滚,又打了一个滚。
这是一幅动人的画面:墨绿色的、生机勃勃的艾蒿簇拥着一头红色的、年轻的狐。
它的毛色要比公狐的艳丽些:棕红的底色上还飘绕着一种灿烂的红光。它脖项颀长,腰肢苗条,双眸晶亮,四肢轻灵……毛茸茸的尾巴又为它增添了一种流动的韵味。
它在艾蒿地里忘情地奔跑。当艾蒿的清香不断地扑进它的肺叶时,它获得了一种腾空感,感到自己和翠鸟一样在自由自在地飞翔。这种迷人的感觉它已久违了。
千里之外,老巢的洞口就有一片艾蒿。它常常这样忘情地奔跑,进入一种愉悦陶醉的状态。
这一片艾蒿也许能勾起母狐对北方、对老巢的怀念,但它不会为这个忧伤。动物总比人类洒脱得多,严峻的环境也不允许它们沉湎于对昔日的眷恋之中。它们必须以全部的精力应付今天。
艾蒿是野性十足的植物,就连嗅觉迟钝的人类也能闻到它不淡的气味。对狐来说,这刺激是够有力度的了。艾蒿能长成一米高,足以隐蔽狐的躯体:而艾蒿茎叶很有弹性,被踩倒后会很快恢复原状,又能及时掩护狐的踪迹。尤其重要的是这种浓烈的气味可以盖住狐属出名的“狐臭”,使敌人不易发现它们的巢穴。
神出鬼没,藏踪匿迹是狐的天性。它们总在努力隐匿自己,使自己处于暗处。这种努力使它们一代比一代聪明,一代比一代工于心计。天地之间,体力上比它们强大的动物多的是,但就智慧而言,比得上它们的动物却寥寥无几。人类往往因为过分自负而低估了它们的智力,又因为低估而把它们的智慧误当作神鬼给的。
因为发现了这一片艾蒿,母狐决定把窝迁到这里。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
这时,母狐听见了一声枪响。枪声在山谷里引发了一串令它惊心动魄的回声。所有的鸟鸣虫吟戛然而止。
它感到一阵心慌。
是的,这一枪是对着它的伴侣放的。
扣动枪机的是那条黑狗的主人——一个年轻人。
这一枪并没有击中公狐,但却预示了红狐一家前途艰险和命运多舛。
母狐真的迁穴了。
如果把它们在艾蒿地坚硬的红沙土里挖掘新穴的过程描写出来,或许会使不少人感叹不已。但是它们不知道,这儿不久就要动工兴建一座疗养所。这将使它们狂热的、血腥的营巢工程成为一个悲壮的故事。
一连串的日子过去了。
这对红狐筑成了新巢,它们在新巢内生下了三只小红狐。
不久,小红狐们已经能跟随父母出洞学习捕猎了。再过些日子,小红狐们就得别离父母,在这个充满艰险的世界里独自谋生。它们必须赶快学会生存的本领。
三只小红狐的毛色并不完全相同,其中两只雌性的和父亲相同,是一种较暗的棕红色;另一只是母亲的那种明亮的橘红色,这是一只小公狐。
在红狐的家庭里,年长的狐对幼狐的照料一视同仁,并无偏心。但是,在每一窝幼狐中,不分公母,总有一只是比较强壮的。强者对于兄弟姐妹一点也不讲平等,常常横行霸道,欺凌同胞兄弟。小公狐就是这么一只强者。由于抢食,它长得特别健壮,而其他两只母狐则要瘦弱得多。
对于幼狐之间的争食和等级状态的逐渐形成,年长的狐既不理会,也不管教。如果环境恶劣,食物不多,年长的狐甚至还会“丢卒保车”——故意让最瘦弱的幼狐死去。动物世界崇拜强者,决不怜悯弱者,也决不相信眼泪。
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红狐一家走到“山泪崖”附近的谷地。这是一次捕猎的实习。
母狐是这次实习的指挥。它让公狐去谷口扼守,自己率领幼狐潜伏在一片坡地的灌木丛里。从这儿几乎可以俯视山谷的每个角落。这山谷里有一片还算平坦的草地,一条细细的山泉从公狐守着的谷口那边流来,穿过草地,穿过乱石和榛树林,然后汇入那个大水塘。
星光淡淡的,显得很遥远。风轻轻地在草尖上走过,怕惊动了吟哦的蛐蛐。山谷里的一切东西都被星光晕化了,像大水漫过,洁净而秀美。
面对星光下的幽谷,狐和人的感受没有多少共同之处。狐喜欢这种迷蒙神秘的环境并非因为什么诗情画意,只是因为它在这种环境里能够施展才能,易于成功。
母狐把它的孩子带到这个幽谷来,一方面是为了实习,同时还为了对幼狐进行一次心灵熏陶。这种氛围和它们种属诡谲的本性十分吻合。
母狐焦急地等待着野兔的出现。它接连几个夜晚来这里潜伏,几乎每晚都看见两只灰野兔到这里觅食。它没有惊扰它们,打算让它们成为幼狐实习捕猎的对象。
野兔没有出现。
对这次潜伏最兴奋的小公狐开始焦躁起来,几次试探着想站起身来走动。星光下的幽谷呼唤着它心灵深处的本能,它急着要表现一下才能。母狐坚决地阻止小公狐的轻举妄动。焦躁不安是不能容许的!它狠狠地在小公狐的背上击了一爪,而且无声地露出牙齿。这是狐类的一种很严厉的警告。
小公狐不敢胡来,只是偷偷地挪动身体,让一块有棱角的石子一会儿硌在胸前,一会儿硌在肚皮下。这多少可以减少一点寂寞感和束缚感。
野兔还不出现,而水塘里却有了动静:水面上黑影晃动。
啊!原来是一群野鸭子。它们本来栖息在水潭边的茭白丛里,因为处于下风,红狐没有发现它们。这会儿,出于安全的考虑,头鸭决定把部落迁到水潭中央去过夜。水潭中央,有磨盘那么大一片长满草的小渚。
这群野鸭正在艰苦的北迁途中。启程时,野鸭在百只以上,一路上,有的丧生,有的被俘,现在只剩下十一只了。惊慌、愤懑、悲伤的长途跋涉,使它们疲劳不堪。野鸭们转移到潭中小渚,把头藏在翅下,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只有一只忠于职守的“值班”鸭站着,不时转动头颈,警戒着。
这是一个难得、意外的机会,母狐决定为孩子们做一次捕鸭示范。
母狐站起来,绕着并排趴伏的三只小狐走了一圈,大尾巴挨个儿在小狐头上扫了一下。它用这个动作告诫儿女,要它们耐住性子,就地观看它的举动。临走时,它特别对小红狐露了一下牙齿。孩子,不准顽皮!
母狐像一个影子,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灌木丛的阴影里。
它绕到水潭边的草丛里,屏息谛听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叼了一团草,推入水里,让风推着草团向潭中央慢慢漂去。
值班鸭发现一个黑咕隆咚的东西渐渐漂近,立刻惊恐地大声喊叫起来。野鸭们一齐醒来,竖起头颈,等着头鸭的命令。
首领是一只很有经验的老鸭。它没有轻率地发布起飞的命令。夜晚起飞,看不清四周环境,那是很危险的。它下水,向移动的黑影慢慢靠近。其他鸭子紧张地引颈注视。
原来是个草团子。首领轻轻地叫了一声,说明这不过是一场虚惊。
鸭群重新睡去,值班鸭则绕着小渚缓缓地游弋。这比干站着好些,多少能驱赶一些睡意。游着游着,它又发现一个黑影在向小渚靠近。这只年轻的野鸭好不容易才忍住惊慌,没有喊叫。它毕竟已有了一次经验。又是一团草?它模仿着首领的样子,迂回靠近黑影……哈,真的又是一团草呢!它把扁扁的喙插进草团,甩了一下。草团散开了,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不成团的草容易沉没。可惜鸭子的嗅觉太迟钝,否则它会闻到红狐在草团上留下的气味。
过了一会儿,第三个黑影出现了。
这一次值班鸭懒得理会了。它单腿站在小渚的最高处,隔一会儿换一条腿。如果它知道这团草是一只母狐泅水衔着的话,必定会拼命大叫起来。
由于拥有大尾巴,浮力是足够的。母狐悄悄地划动四肢,向野鸭靠拢。对这些鸭子,它没指望一网打尽。它只想找准一个目标,一下子咬断对手的脖子,然后迅速扑向第二个目标。当然,要想再捕住第三只鸭几乎是不可能的。
对狐来说,事态的发展却并不那么如意。
就在这时,两只野兔不合时宜地在山谷里出现了。这山谷中有一种非常鲜嫩的、含有白色乳汁的马齿苋,是野兔垂涎三尺的食物。
野兔生性谨慎,时时提心吊胆,一天中只睡几分钟,永远有一条后腿屈着,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惊惶逃逸。它们的听觉很好,嗅觉也还不错。
然而,这对灰野兔对草丛里暗设的夹子失去了警觉。黑狗聪明的主人预先把铁夹子在青草汁里浸泡过几天。在这个星球上,人类的智慧是无与伦比的。
公狐在谷口那儿突然出现,使这对兔夫妻魂飞魄散。它们犹如两条弹簧,“唰”地向两个方向逃窜而去。公狐认准其中一只,紧追不舍。
野兔在谷地里飞奔。飞快地奔跑是野兔的主要本领。当然,它们至少还有两个绝招:一个是在飞奔中突然拐弯,另一个是装作仰面倒地,用后腿给来犯者一蹬——这一蹬既是对来犯者的迎击,也是重新获得速度的起跑。
后腿是兔子身上最强大的器官了。
就奔跑而言,狐的速度不如野兔,所以狐逮兔的方法只有两个:一是潜行靠近,突然袭击;二是几只狐像接力赛似的轮番追击,直到兔子气力衰竭。草地无遮无拦,当然只能采用第二个方法。
公狐不知道母狐此时正在与野鸭斗智。按照常规,母狐这时应当在兔子的前方迎候,接替追击。如果母狐出现,公狐就会回到谷口去,在那儿再从母狐爪下接过继续追击的任务。如此一来二去,野兔不能不力竭倒地。
前来接应的不是母狐,而是小公狐。
趴伏在高地上的小公狐看见落荒而逃的野兔,再也无法遏制出猎的欲望,竟把母狐的警告忘得精光。它腾空而起,流星般蹿下土丘,突然拦在野兔奔逃的前方。
野兔急施绝招,来了一个祖传的“突转”动作。可是,它的运气不好,后足恰好踩在一丛长在斜坡上的山棱草上。山棱草滑如冰凌,野兔一滑足,失去重心,摔倒在地,连打两个滚。
小公狐猛扑上去,一张嘴就咬住了野兔的肋部。野兔使出又一绝招,把小公狐蹬出老远,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野兔肋部的一块皮毛留在小公狐的嘴里。这个部位正好是兔子最经得起打击的部位。兔子在肋部被咬时会一挣而去,丢下一层皮。奇怪的是肋部一点儿血也不会流,而掉皮的地方会很快长出新的皮毛来。在无数代的进化过程中,各种动物为了生存各显神通,发展出各种各样奇特的潜能。
小公狐惨痛地尖叫起来。原来它被蹬后,在不由自主的翻滚中,被埋藏着的一个铁夹子夹住了。小公狐呼天抢地的叫声惊动了潭心的野鸭,它们在母狐发起偷袭之前惊叫着腾空而起。
公狐闻到了从谷口那儿传来的人和火药的可怕气味。它刚刚舔了舔昏死过去的儿子,年轻人就扛着火铳赶到了。雪亮的电筒光像利剑一样刺着公狐的心。
即使在这时刻,公狐还是保持着镇定,一闪身藏进上风处的树丛,观察人的举动。
这时母狐已回到土丘,留在这儿的两只小母狐正在瑟瑟发抖。
想逮野兔而逮住了狐,年轻人又惊又喜。他把小公狐装进一只蛇皮袋,急忙走上归途。小山出现红狐,这是一个大大的新闻。
在跟踪年轻人的途中,公狐和母狐会合了。它们走近道抄到年轻人前头,埋伏在路旁的灌木丛中,互相鼓励着,决心对这个可恶的人发起突袭。
年轻人走过来了。
狐第一次这么近地面对一个人。
两只狐这时不仅是用它们自己的眼睛,而且是用它们一切祖先的眼睛逼视着人。一种彻骨的惶恐一下子使它们所有的器官变得迟钝、麻木,一种先天遗传的本性还在它们身上起作用。那是许多许多代积累起来的对人的敬畏。这种敬畏和恐惧的情绪像符咒一样扼住了它们全部的勇气。
它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背着它们的孩子从眼前走过去,然后走远,最后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它们突然醒悟过来,想起它们必须干下去的一件事:跟踪!
突然的剧痛像一个黑色的浪头淹没了小公狐的意识。它只叫了几声就沉入一片寂静的黑暗中。
大腿还在剧烈作痛,而狐的本能使它忍住了哼哼。它慢慢地睁开一只眼睛,窥视四周。发觉自己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当头是一轮很亮的小太阳,其实只不过是个电灯泡。虽然有一个像蛛网的东西笼罩着,它还是对这个强烈的发光体感到恐怖万分。
铁夹子已经取开了,所以它始终没弄明白自己是被什么敌手“咬”伤的。它想站起来回到洞穴去,一动弹,右大腿彻骨的疼痛几乎又使它昏过去。好痛啊!它出生几个月,这是第二次尝到“痛”的滋味。第一次受到伤痛的情景它还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黄昏——在狐类,黄昏犹如人类的早晨,它等不及天完全暗下来就溜出洞穴。它不敢走得太远,就在洞口附近的树林中转悠。刚刚过去的白天下过一场雨,树林里的一切都还湿漉漉的。缠绕在老树上的那一根很嫩的藤蔓上有一线积水在往下流。由于藤蔓上有极细的茸毛,水线流动得很慢,到了一个叶柄结节处就停住了,然后就慢慢鼓成一颗水珠。水珠越来越大,然后就滴落下来,落在小公狐的鼻尖上,凉凉的。小公狐快乐地打了个喷嚏。这时它听到一只啄木鸟忙碌的声音,便循声到了黑松林里,想找个机会逮住那只肥硕的鸟。它看到过那只啄木鸟。那啄木鸟像在和它捉迷藏,一会儿在这儿啄,一会儿在那儿啄。由于昂着头,小狐发现一根树枝上吊着一个很大的蜂房。好多细腰鼓肚的黄蜂在那上头忽隐忽现。它想,这种肥胖的小虫一定很好吃。便退了几步,一跃而起,想一举摘下蜂房。蜂房比想象的要牢固得多。这冲击只不过使它晃荡了几下。不料,这一下就闯了大祸——被激怒的黄蜂群呼啸着向小公狐进攻,向赶来的公狐和母狐进攻,像发疯一般。小公狐的屁股上、鼻子上各被狠狠地蜇了一下,痛得它直打滚……
好痛呀!
这个陌生的地方有许多陌生的气味和响动,每种气味和声响都不怀好意。然而,它无法摆脱。怎么办呢?
忽然,小公狐的鼻子激动地痉挛起来——它嗅到了父母的气味!
公狐和母狐早已跟踪过来。由于院子里盘踞着黑狗,它们不敢轻举妄动。这会儿趁黑狗打盹的机会,潜进院子,登上窗台。它们发觉无法进入屋内,门和玻璃窗都是关着的。它们早已领教过“弄不碎的冰”的厉害。
只能静待时机。公狐潜伏在厢房的瓦檐口,这儿离门最近。母狐伏在窗台上,透过玻璃苦苦地遥望着它的爱子。
这里并不是寺院,是在离寺院不远的一个小村庄里。这是一个古怪的独身瘦老头的家院,朝南三间瓦房,朝东两间厢房。囚禁小狐的是厢房中的一间,那个年轻人和那条黑狗常常在这儿吃猎物。瘦老头常让年轻人带着黑狗去山上猎杀野物。这时,年轻人不在这里,瘦老头则睡在正屋的东房内。
小公狐隔着笼子,看见窗外的母狐,不禁撑起前爪,哀伤地呼唤起来。它感到愤怒和委屈。
这叫声惊动了瘦老头。他打着手电筒,披上衣服走出正屋,咳了一声。黑狗立刻醒来,向瘦老头无声地摇着尾巴——它为自己的打盹感到歉意。老头不睬黑狗,开门进了厢房,返身关上门,没让黑狗进屋。
除了手电,老头还托着一只陶罐。黑狗一见陶罐,马上现出浓厚的兴趣。
笼罩小红狐的不过是一只竹篾编成的鸡笼子,可是对断了后腿的小狐来说,这已是难以逾越的樊篱,何况还有这紧闭门窗的小屋。
尽管小红狐立刻闭眼装死,但老头明白,它已经醒来了。他把陶罐放进笼子,系在笼子上。罐里装着肉,却显然不是喂小狐吃的。那陶罐的口子很小,小狐只能伸进尖吻的一部分,却无法叼到肉吃。老头是想用这个办法获取狐的口涎。
有一个毫无科学根据的传说,说狐的唾沫是一种奇妙的媚药。瘦老头在厢房里得意地踱着步。他可能要发一笔小财了。
黑狗悻悻地捧着它的鼻子又打起盹来。若是再仔细辨嗅一下,它会发现空气里除了肉味之外,还有其他的变化——狐的骚味更浓了。
这时,母狐已从窗台撤离,去和公狐会合。
天越来越亮,星星越来越稀疏。黎明已快来临,不能再等待了。
公狐鼓足勇气,突然从屋檐上飞蹿而下,凶狠地扑在黑狗身上,同时叫了一声。
黑狗从假寐中惊醒,它就地打了个滚以摆脱突袭者,同时惊恐万状地叫了一声。
瘦老头闻声拉开厢房门,黑狗正在院子里追逐公狐。公狐自信比黑狗敏捷,镇定自若。但当瘦老头像意料中那样开门出来时,巨大的惶恐感一下子就攫住了公狐的心。它努力抑制住狂乱的心跳,竟不顾一切地蹿进开着门的正屋。紧跟着,黑狗也冲了进去。
瘦老头顾不上把厢房的门关好,一个箭步冲进正屋,返身关上了门——他要把公狐困在正屋里。然而他很快就发现正屋的后窗是开着的。
就在他醒悟的一瞬间,公狐已越窗而出,而黑狗却无法穿越窗栏,只能大声吠叫。
老头打开正屋门时,只见黎明的青光里有红光在围墙上一闪。
这正是母狐的计谋!
这时,母狐已经叼着小公狐逃出院子了。
狐和狐之间的“语言”简单,何以能如此精细谋划和配合的呢?不知道,也许它们有很强的意会能力,尤其在伴侣之间。
老头抓起枪,带着黑狗冲出院门。背负小狐的母狐是跑不快的。
果然,黑狗很快接近了母狐。黑狗的嗅觉不错,能分辨三只狐的气味。这使公狐不断施行的引敌之计渐渐落空。黑狗不理睬公狐的干扰,只是专注于追赶背负幼狐的母狐。
母狐衔着小公狐的一只前爪,让小公狐趴在它的背上,拼命向洞穴的方向奔逃。然而它毕竟负着重,所以无法摆脱黑狗的追击,它甚至已听到黑狗的喘息声了。放下小狐,和黑狗硬拼?不行,五只狐也不是这条像狼一样的黑狗的对手。刚才如果不是千钧一发,公狐也不会贸然扑向黑狗。
母狐在奔跑中突然一跃,猛地冲撞了一下蜂房……
黑狗突然看见许多黄褐色的小点迎头向它扑来,接着身上这儿那儿就开始了一阵阵剧烈的刺痛……
小公狐恢复得很快。尽管它还有点瘸,但它依旧是三只小狐中最强悍的一只。
这个季节的食物比较丰富。对一时吃不掉的猎物,狐的习惯是找个隐蔽的地方挖个浅坑埋起来。母狐得把这个办法教给幼狐。它在两天之前带着小狐埋了几处食物,今天让几只小狐竞赛似的去把这些食物找回来。两天之中下过雨、刮过风,要找回食物主要得凭记忆。
三只小狐出动了。母狐在后面远远地跟踪,公狐则在前方警戒开路。
三只小狐把鼻子贴近地面,用一种特别的、鬼鬼祟祟的、滑行似的步伐,争先恐后地奔跑,有时停下来昂头看一下。
狐不走人走的路,它们有它们的路。它们的路是无形的,只有它们才知道。
护送子女的母狐发现两只小母狐走着走着就偏离了狐路,向一条人类的山路靠拢。这时小公狐犹疑不决,它记得埋食物的坑并非在小母狐奔去的方向,可它也分明嗅到了浓浓的食物腥味正从那个方向传来。
两只小母狐很快找到了食物气味的源头,急急忙忙地挖掘起来。小公狐禁不住诱惑,也过去了。
母狐没有干涉它的孩子,但总觉得有点蹊跷。它改变了前进的方向,迂回着向上风处潜行。
两只小母狐从土坑里挖出了食物。它们兴奋得要命,准备享用它们的收获。
小公狐走过来了,用低沉的声音哼哼。这是一种警告。两只小母狐立刻退避一旁,现出了一副俯首听命的奴才相。它们知道哥哥的厉害,承认哥哥拥有首先享用的权力。
小公狐认定这个土坑里的食物不是它们埋下的,但这的确是一餐难得的美味——新鲜的鱼内脏。浅黄色的鱼卵和淡红色的鱼肝散发出浓浓的腥香。唾液立刻溢满了小公狐的口腔。它们生活在山上,难得尝到从山溪水塘里逮到的很小的鱼。它仔细地嗅着,小心地用舌尖舔了一下:一切正常,但它还是觉得有一点不对劲。动物多半按感觉而不是按思索行动,它总觉得这地方不应该有这样的美味。多疑是狐的本性之一。这头小公狐很好地继承了祖宗传下来的一切有用的本能。它决定放弃这可疑的食物。它用低声的哼警告两个妹妹也放弃这意外的美味,赶快回到狐路上去。
小公狐离开食物,很快回到了狐路上。
两头小母狐却禁不住美味的诱惑。小公狐一离开,它们就迫不及待地争着吞吃鱼杂。仅仅半分钟,这些鱼杂就到了它们的胃里。
母狐在迂回途中没有发现什么情况,便回过来催促小母狐重上正路。
这些鱼杂并不是有人下过毒的,但它们本身就是有剧毒的。这是人类美食家从河豚的肚子里挖出来埋在这儿的。河豚的肉鲜美异常,没有毒,而这些肚杂是有毒的。美食家很有责任感,特意找到这处僻远的地方把它们埋掉。
红狐一家回到洞穴不久,河豚毒就在两只小母狐身体里发作了。它们先是嘴唇发麻,然后,全身的关节都在剧烈的痉挛中格格作响,它们立刻感到了死亡的威胁,恐惧地嗥叫起来。这种长嚎从最低调开始,急骤地扶摇直上,带着一种惨痛、绝望的情绪,在最高调上久久回荡,像要撕裂所有的灵魂。
公狐和母狐立即驱赶两只小母狐出了洞穴,领着它们向“山泪”崖奔去。它们以为“山泪”能治愈一切病痛。
在去“山泪”崖的途中.一只小母狐蹬腿死去了。它吃的毒物比另一只多。公狐和母狐丢下死的,挟扶着另一只小母狐向岸岩奔跑。
那“山泪”对创伤和衰弱也许有些帮助,但对食物中毒是毫无效用的。这小狐又死在“山泪”崖下。
公狐和母狐把死去的小狐埋了。它们并不是为了安慰死者和自己,而是为了尽量掩饰它们的踪迹。它们还得去埋掉死在半路上的小狐。
它们突然遇上了黑狗。
这条带有狼的血统的黑狗已经吞吃了刚刚死去的那只小母狐。在它面前,只剩下一张血迹斑斑的狐皮。
这样,它也要倒霉了。它等于间接吃下了有毒的河豚内脏。黑狗感到情况不妙,立即前爪伏地、后臀高耸,舌头倒卷着拼命向喉咙深处舔吮……
犬科动物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当它们疑心自己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食物时,能自己收缩腹肌,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黑狗发现了红狐,边跑边呕,向村里逃去。它怕一旦倒地会遭到攻击。它这时十分需要得到人类的庇护。
这儿只留下小母狐血迹斑斑的皮,还有一只可怜的小爪子。
母狐的鼻子指向天空,喉咙由于剧烈抽搐而发痛。它张开嘴,用心碎的长嚎表达悲伤和愤怒。
小山上出现红狐的消息使许多人激动起来。
没过多久,那么小的山上便布下了那么多的圈套、陷阱。野兔全家不久就在这座险象环生的小山上灭绝了,它们比不上狐机敏和狡猾。
红狐一家知道小山上有危险,但饥饿还是把它们逼出洞穴。
这天子夜时分,三只红狐出现在幽谷中。它们三个保持距离,小心翼翼地像幽灵似的循着它们的狐路鱼贯而行。它们死死地记牢了所走过的路,沿途每一块石头的移动和每一丛草、每一棵树的变化都能觉察。
草丛里有一只用枯草做成的鸟巢,里头趴着一只鹌鹑,看样子在打盹,这是个骗局。
红狐不会上当,它们知道一切禽畜为避免羽毛被风揉乱,睡觉时都把头正对着风向。
现在,除了活着的山鼠和鸟类,红狐对一切食物都起了疑心。
新月如钩,星光迷离。
蛙声把它们引到大水潭边。
这是一潭活水,一头流进多少水,另一头就流走多少水。月光下,墨绿的水草在悠悠波动,看上去像会随着水流漂走,其实它们根本就没有离开原地。几枚殷红的蛇梅子在月光下成了深褐色……这一带一切正常。
它们沿着潭边走。
有一尾小小的条子鱼,银亮亮地死在水边。鱼目圆睁,像怀着什么幽怨。
饥饿勒着小公狐的下腹,它情不自禁地将鼻子伸向死鱼。好香啊!
母狐用一只前爪敲击了几下地面,这是对小公狐的警告:可疑的小鱼!
小公狐悻悻地离开小鱼,极小心地吸起潭水来,吸出一个小小的旋涡。它觉得更饿了。
母狐开始挖起土来,蚯蚓是喜爱这种潮湿的地方的。眼下,蚯蚓成了红狐一家的主食。挖掘是盲目的,挖到一条蚯蚓有时要费去许多体力和时间。辛苦的长时间的挖掘反而使它们更饥饿,更累,更沮丧。
这时响起了蛙声。
蛙声来自水潭那个半浮半沉的小渚上。春天有一群过路的野鸭曾在那儿栖息过。
听起来,那些蛙挺壮硕。蛙的联想使小公狐的辘辘饥肠痉挛起来,它悄没声息地蹚下水去。别看蛙鼓腮瞪眼一副傻样子,其实它们的敏感程度并不亚于狐,要泅水接近它们、逮住它们,并非易事。
大尾巴一时不会被浸湿,能为狐提供不小的浮力。狐可以凭此调节身体在水中的位置:压下尾巴使身体向上浮升,反之则会使身体下沉。
小公狐只让耳、鼻、眼露出水面,小心地划动四肢,悄悄地向小渚泅去。
这一次母狐没有阻止。野生的活蛙是没有什么可疑的。
月光在水面上铺开,如一层迷离的、幽幽的白雾。小公狐的鼻息使这层白雾起了微皱。有一些很柔滑的东西在小狐的腹部轻轻擦过——是水草,也可能是些小鱼。这些游戏性的挑逗一点儿也引不起小公狐的兴致。饥饿使它把全部注意力聚集在小渚的蛙身上。
母狐忽然发出了一声警告:“哦——”
有一条蛇在向小渚泅近。从昂出水面的头和一闪即逝的尾巴之间的距离来看,这条蛇不算小。显然,蛇袭击的目标也是那只倒霉的蛙,蛇和蛙是一对天生的冤家。
小公狐停止前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在陆地上,狐并不怕蛇,但在水里就不同了。在水里,蛇远比狐敏捷自如。
这是一条黄唇蛇,饥肠辘辘,穷凶极恶。这会儿,它也使出浑身解数,使自己成为一个幽灵。蛙的耳朵是裸露的,对声音非常敏感。极细微的动静都会促使它跃入水中,转瞬不见踪影。蛙的双腿强健有力,那潇洒的一跃几乎可以摆脱所有的袭击者。
小渚上有不少蛙。
蛙群还没有觉察危险的临近。这里现在是一个情场,雄蛙正以歌唱炫耀自己的强壮和优秀。
黄唇蛇在接近小渚时来了一次长距离的潜泳。按照预计,它准确地在一丛水花生那儿探出了水面。
母狐已无声无息地泅到了小公狐身边。它清楚这不仅是一次觅食的行动,而且是教育小公狐的一次难得的机会。母狐等待着出击的时机。
黄唇蛇凭借水花生丛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移动,使最近的一只蛙进入了它的“射程”。它极其缓慢地调整自己柔韧的身体,使之成为后仰的弓状,并且让下部分身体抵实在水花生的气根上。这样,它的出击就有了一个依托。
有几只蛙跳进蛇的“射程”范围,但老练的蛇不为所动,依然死死盯着原先的那一只蛙。蛇往往专一得近于固执,一旦认定目标,绝不肯轻易放弃,甚至不惜舍近求远,舍大求小。
目标既定,弦已绷紧……之所以引而不发,只因蛙的姿态还不利于捕捉。在攻击蛙时,蛇从不咬蛙的后腿。它不可能一口咬住两条腿,倘如咬住一条腿,另一条腿会猛烈反蹬。蛙的后腿很有力量,尤其在拼死的挣扎中,会给蛇头造成伤害。
那只厄运临头的雄蛙无意中挪动了一下身体,使自己面向蛇。这正合蛇意。
“箭”射出了,热恋中的蛙未及做出反应,一只前爪已在蛇的嘴里了。强烈的痛感使蛙猛蹬后腿,可这向前的冲力正是蛇所要借用的。蛇在这一刹那张开了嘴,让蛙的前半截身体冲进自己的嘴里。蛙自投罗网,蛇不再需要采用比较麻烦的“绞杀术”了。
其余的蛙惊惶逃窜,一片咚咚的跳水声。
蛙还在蛇口中咕咕地叫,绝望地、沉闷地叫。
蛇一下子无法合拢它张大的嘴。它不急,它的牙齿已把微量的某种液体注入蛙体。等到蛙瘫痪了,蛇再从容地囫囵吞咽。蛇有蛇的祖传绝招。
而蛇的这个绝招有时会被别的动物利用,比如,这时候,母狐正等着这种态势呢。
母狐给了儿子一个信号:出击!
这时候的蛇是一点儿也没有自卫能力的。
小公狐的突然出现使黄唇蛇陷于绝境,它无望地举起它的尾巴舞动着。
小公狐向蛇扑去……
接下来的情况是出乎意料的。“哗啦”一声响,小公狐、蛇和蛇口里的蛙一齐跌进了设置的陷阱。
水上陷阱设计得巧妙极了,简直是一个创造。坑里布着一张网。
这网奈何不了黄唇蛇。它急急忙忙地吐出半死的蛙,摆脱罗网,逃之夭夭。这网本来是专为对付狐的。
小公狐四爪漏在网眼里,徒然地抓搔着网下的水。网波浪似的纠缠着它,戏弄着它,使它无法逃脱。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小公狐也没有嗥叫,这一点使母狐感到欣慰。狐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大声嚷嚷是一点儿也没有好处的。
母狐小心地接近陷阱。它发现这网并不怎么可怕,还是咬得断的。事实上,当开始的惊慌过去之后,小公狐也想到了这一点,而且已在行动了。
但是,可怕的并不是这张网。陷阱的坍塌已由一个电讯装置报告了猎人。
晃动的电筒光和杂乱的脚步声已经近了!
月牙如眉,星星疏朗。夜空显得很高远。蛐蛐儿在吟哦,听起来凄婉得很;远方的狗吠,哑哑的,含有几分伤感。
微风从河面上拂过,然后沿着山坡走进杂树林。杂树林不动声色,似乎正沉沉入睡。隔了好久,才有一片枯叶坠落的声音,犹如树的梦呓。
整个山林在夜色里装出一种虚伪的安详。为了捕捉这对红狐,小山上布满了圈套、阴谋,已经没有一处安全的地方了。虽然夏天狐皮价值大贬,可人们已经难以遏制自己猎狐的欲望了。
在这个夜晚,惊恐和饥饿终于把这对红狐逼下山去。
泅过山脚那条小河,不远处就是人烟稠密的小城了。
两只红狐伏在河边的草丛里,忧伤地看着山林。它们疑窦丛生,又恋恋不舍。
到底要不要进城呢?对狐来说,城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可是,不进城又能到哪里去?在山上,在野外,即使是一只活蛙也可能是人类设下的诱饵啊!它们的三个孩子先后在山上死于非命,它们苦心营造的巢穴已经被兴建疗养所的推土机夷为平地。它们还能在那儿活下去吗?然而,山林毕竟是它们的家园呀!山林仍然使它们牵肠挂肚。
它们犹豫不决,进退两难。
河对岸有了动静——有一条黑影在河边草丛间走动,时疾时缓,时隐时现。
那是一只黑猫。
无忧无虑的生活使这只雄猫肥胖而颟顸。它不时到河边来活动,不是觅食,而是来散散步、解解闷的。这不,此时它正在追逐一只蟛蜞,很有趣。
黑猫沿着河边走,截断蟛蜞下水的道路,迫使蟛蜞横着身体奔逃。黑猫不时找机会伸出爪子把蟛蜞掀个肚脐朝天,然后欣赏对方翻身时七手八脚的狼狈相。
玩弄爪下的弱小者是猫的嗜好。
在猫玩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两只红狐悄无声息地泅过了小河,悄悄地接近了黑猫。
若在平时,狐是不会找猫挑衅生事的。也许它们知道自己和狸、猫这类动物有着某种血缘关系。可眼下不一样,这时狐正被仇恨和饥饿煎熬,急于要找一个厮杀的对手来发泄愤懑和不平,急于要捕捉一个猎物填充空腹。
被猫捉弄得怒不可遏的蟛蜞突然“揭竿而起”,大螯给了猫爪狠狠一下子。黑猫怪叫了一声,听起来十分惨痛。
过多的和平与厚爱使许多猫丧尽了由山野培养的勇武品性。几乎所有的野兽都不会因为敌手攻击而轻率地大声咋呼的。
正是这一声大惊小怪的惨叫救了黑猫。
这一声惨叫大出狐的意料,它们突然间的应变举动弄出了声响。黑猫觉察了,慌忙夺路逃窜,屁滚尿流地上了公路。
本来这条肥胖的黑猫是难逃脱的,可它运气不差,公路边的一团油纱救了它。油纱团是某个汽车司机遗弃的。这团黑乎乎的、散发着强烈异味的东西使红狐生疑却步。直到弄清楚这并不是一个活物,它们才小心翼翼地绕道上了公路。
这一对无家可归、无所适从的红狐,不由自主地跟踪着黑猫,从一根电线杆爬上屋顶,然后沿着一个又一个相邻的屋脊和围墙前进。当一间房子里传出孩子的哭声时,它们才突然明白自己已经深入人类的居住区了。
人类的声音,使它们惶恐万分。
一扇屋门打开了,雪亮的灯光从屋子里射出来。一个人走出屋子,关上门,骑上自行车向红狐这个方向驶过来。
红狐抑制住巨大的恐惧,颤抖着。
那骑车的人根本没看见它们,远去,消失,一切复归于寂静。
红狐突然非常怀念山林。故乡啊!
从这个屋顶上,它们还可以望见那座黑黑的山林。它们知道山林里正有无数阴谋算计着它们。
它们在生命的三岔路口犹豫不定。
远远传来一声猫叫。正是这一声猫叫决定了它们以后的生活。
黑猫的气味把它们引到一个新天地。
这是一座荒凉的大园子。西半部有十几棵树,东半部是荒草,草丛间有一眼井,古井栏在月光下成了白色。一条碎石小径从井台穿过一个葡萄架,通向一幢二层楼房。所有的墙壁上都爬了些苍黑的爬山虎。
这院子僻静和荒凉的气息使红狐感到分外亲切。它们全然把黑猫忘了,在荒园里不停地奔跑。
公狐小心翼翼地把前爪搭在井栏上,探头向下张望。老井并未枯竭,有一弯月影沉在井底。一不小心,井栏上的一块小石子被碰下去,“咚!”一声闷响,那一弯月亮碎了。
母狐在树林里用一种特别鬼鬼祟祟的步伐前行,鼻子贴近地面,探索着树根和草丛。草叶上沾着新鲜的兔子的气味,这气味对狐来说真是妙极了。兔子出没的地方是比较和平、安全的。
蛐蛐儿在吟哦;风,一缕缕地从草丛中穿过,一缕缕地从皮毛周围滑过。母狐产生出一种愉快的倦意。直感告诉它,这是一个可以安全休憩的地方。
这时母狐听到了公狐召唤它的密语。所谓密语就是前爪拍打地面发出的细微声响。它们就用这种密语互相联络。
公狐在荒园的东北角发现了用木条钉成的兔房。公狐未敢贸然动作,怕兔子引发骚乱而招来危险。这片天地毕竟陌生,出击之前得仔细勘察。公狐通过气味已经知道兔房里有一公一母两只兔子。
母狐退到一个阴影里伏着担任警戒,公狐绕着荒园的墙根走了一圈,然后走了两次对角,最后才靠近兔房。要突破这木条组成的障碍,并不太费事——有不少木条的下部已经腐朽。
木条小房子里的一对家兔此时还懵然不知。一代代被豢养使它们变得迟钝、愚蠢,已经无法和野兔相比较。
公狐开始啃木条。对付朽木,它坚实的牙齿宛如电锯。木屑无声地掉到地上。
母狐忽然用密语发出“向我靠拢”的信息。
母狐决定在这个荒园里安家。留着这对兔子是有好处的,是一种最好的掩护。人们不会想到白兔有红狐为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