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狼的故事·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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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连几天,红狐在荒园里紧张地营造新穴,简直达到了狂热的程度。狐实行一夫一妻制,因此家庭观念极重,无家可归是难以忍受的。另外,还有一个更实在的原因,它们得抓紧时间再生一窝小狐。这是千万年来生存斗争赋予狐的一种本能。在严酷的环境里,幼狐的成活率很低,它们就用数量来弥补。

这个荒园是一片不错的天地。这里,有树林草丛,有虫吟鸟语,有星月霜露,简直就是山林的一个缩影。三面高高的围墙挡住了可能来自人类的侵犯,而墙上的爬山虎藤蔓倒便于它们逾越围墙。它们不用费事就可以爬上屋顶。

人类是不大会到屋顶上来的。在山林,狐在人类的眼皮底下生活,现在它们却生活在人类的眼皮之上。

荒园的南面是一幢二层楼,很古老的样子。红狐对住在这房子里的人进行过一个昼夜的连续跟踪、窥视。它们从此对人类多了一些了解。人类并不像原先想象的那么可怕。人的眼睛、耳朵十分平常,而鼻子简直太一般、太迟钝了。

人类往往低估一般的动物,一般动物也常常低估人类。人和一般动物之间的许多故事就是这么发生的。

母狐选择了一棵满身疤痕的皂荚树作为家门,就把洞口开在树的根部,那儿刚好有一丛灌木充当掩体。这棵半枯的老树的下半部是空的,在离地一丈之处,树干上有一道裂缝。在出洞之前,洞主可以先从树洞登上“小阁楼”,通过裂缝观察外边的世界。

树洞里栖息着一些萤火虫,即使在白天,洞里也闪烁着点点幽光。红狐并不讨厌萤火虫,萤火虫使它们联想到星空。狐对星空有一种亲切的感情。

洞穴后半部的挖掘要艰苦得多。这部分的工程主要由公狐来完成。公狐把后洞口开在一道石阶的下面。这一道石阶已在荒园之外了。

这里并非十全十美,最使它们烦恼的是那一对多嘴多舌的喜鹊。喜鹊的巢筑在一棵高高的白皮松树梢。红狐只要一出洞口,就会被机敏的喜鹊发现,喜鹊就会大惊小怪地喳喳不休。

红狐无法除掉喜鹊,爬那么高的树太危险了。狐是不肯在无遮无掩的地方长时间攀缘的。

这株白皮松正是这个荒园得以保存的原因之一。主干修长挺拔,四丈之下绝无旁枝,四丈之上忽地分为三枝,每一枝都展示出松遒劲刚健的特点。主干上缠绕着一道银白的粉色,传说是一条白龙上天时留下的痕迹。这一点使这奇松身价百倍。

正是喜鹊泄露了红狐的秘密。

这幢老楼里住着一位老画家和一个少年。

老楼本是清代一位著名画家的藏书楼。早先是回字式转楼,几经乱世,只剩下朝南的正楼。

除了画风的师承,现在住着的老画家和房子的老主人并无其他关系。他是由外地来到这座小城,经文管会同意临时在此小住。

老画家喜欢这儿。每天晨昏,他总在窗前静静地坐着观赏荒园的景色,领略荒园所特有的沧桑感。

荒园里的树,一棵就是一个品种,绝无重复。这当然是清代那位画坛宗师的精心设计。

这是夏天一个凉爽的傍晚。老画家沏了一杯茶,临窗而坐,又陶醉在荒园的情调里了。

这园名为“白松红豆园”。除了白皮松之外,还有一棵百年老龄的红豆树。

红豆树的旁枝多为浅弧状,树冠匀称,显得端庄儒雅复叶纤纤,好像羽翼在微风里颤动。晚霞里,这种颤动使树的轮廓晕化出一种朦胧迷离的美。红豆树并不每年结荚生子。听说自宗师谢世之后,这树再未认真结过红豆。莫非红豆树果真是一种多情的相思树?

老画家胸中冉冉生出几丝苍凉的情绪,脑子里浮起宗师的诗句:“最是故园秋深时,白松红豆……”

这时喜鹊的晚歌已经唱罢,双双坐在高枝上眺望着什么。

一对白兔出现在画家的视野里,这对兔子是少年天文养的。天文是宋老头的孙子,宋老头是文管会派驻在“白松红豆园”的。近来宋老头出差,天文就和老画家做伴。少年很崇拜这位外地来的老画家。

荒园因为有了这一对白兔而平添了许多生气。

兔子相伴着来到葡萄架下。其中一只好像在草丛里寻到了好吃的东西,炫耀着逃开去,另一只就兴致勃勃地去追。

那对喜鹊忽然吵闹起来。

老画家的目光循着喜鹊注意的方向滑落到皂荚树根,吓了一跳。

狐!红棕色的背,乳白色的腹,脖颈颀长,腰肢苗条,蓬松的尾巴比身体还长,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一只多么漂亮的红狐啊!

更使老画家吃惊的是那对白兔近在红狐身边,却一点儿也不惊慌,依然很开心地嬉戏着。

一个童话?

老画家急忙摘下眼镜,擦了擦再戴上。

红狐在灌木丛中叼了一个什么,尾巴一晃,消失在隆起的树根后面……

少年天文走过来,注意到老人的神态,问道:“爷爷,看什么哪?”

老画家有点儿慌乱地说:“哦,没什么,没什么。”

他还是不大相信刚才看见的情景。人老了,有时会对自己的视力和听力失去信任。

狐是昼伏夜出的动物,这一对红狐为什么会在傍晚时分归洞呢?这里要补写它们的一段奇遇。

进城这么多日子以来,它们已经对小城这一隅相当熟悉了。靠近人类,它们已逐渐习惯,不再过分惶恐,而且还记住了人的活动习性,知道人在深夜就难得出屋。这正是它们活动的时间。在这里,猎取食物比在山林容易得多。由于猫的懒惰,那些肥胖的家鼠要比山野的鼠类粗心大意得多。充斥着各种怪气味的街道小巷一到深夜就宁静下来,高兴的话,可以到那些垃圾箱里去转一转,新鲜的鱼内脏总是有的。

那天深夜,它们来到一片大草坪。它们在心情好时常常光临这个运动场。不为别的,就为纵情奔跑一阵子。在屋顶上小心行走与在草地上恣意疾走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空气里有泥土和青草的芬芳,还有太阳留下的那种说不出的使生灵兴奋的气味。狐在疾走中眯起眼睛,就感觉到空气在吻前撕开,在毛皮上一滑而过,然后又无声地在身后汇合得不留一丝痕迹。野兽毛是向后生长的,又为了便于捕捉前方的气味,它们都习惯于逆风而行。但在安宁的环境里,它们也想感受一下顺风而走的滋味。风透进毛层,轻轻地或有力地摇撼每一根毛。这时候的风就如大自然伸出的母性的手,在摩挲着它的儿女。

伏在草地上休息时可以顺便找一点蚯蚓换换口味。偶尔还可以遇上蟋蟀或蚱蜢,但这些昆虫并不可口,逮住也不容易,然而恰恰因为捕捉不易,才使这过程充满乐趣。无饥、无渴、无危机时的动物也需要点娱乐活动。

后半夜,乌云从四面涌上中天,远处还传来闷雷,要下阵雨了。既然已吃够、玩够,它们决定提早回府。

这一次,它们试探着改变一下固定的路线。有那棵高高的白皮松作为标志,它们不会搞错方向。

当它们走过洞开着的窗户时,闻到屋里有一股浓郁的大山林的气味。这气味的浓烈是它们离开不久的小山所不能比的。它们一下子就忆起了遥远的故乡——那一片无边无际的北方大林莽。

这间屋子太神奇,太亲切,太有吸引力了。

原来这是一家中药店的仓库,屋里放了许多加盖的瓮,每只瓮里贮放一种采自大自然的药草。

它们情不自禁地越窗而进,激动地、惊诧万分地在屋里乱窜。

母狐在装艾草和茵陈的容器旁久久不愿离去。这久违的清香使它想起了童年,想起了小山上的家和死于非命的孩子。

动物能回忆的东西不多,能记住的一定是那些对它们十分重要的东西。

母狐的鼻翼在翕动,在震颤。它拥抱着这个瓮,把脸颊在柴扎的瓮盖上蹭着,蹭着。

忧伤是高级动物才有的情绪,不过狐却是容易忧伤的动物。

“啪!”随着一声响,屋里顿时亮如白昼。两只狐急忙躲藏在瓮与瓮之间的阴影里。

进屋来的是一个小伙子。他叫白亮,是中药店的仓库保管员。他听到雷声,起床来检查库房的门窗。他关上窗子,走出门去,再关上了门,然后熄灭电灯。电灯开关是装在门外的。

这样,两只狐便被囚在屋子里了。这种无意的被囚,它们已遇到过一回。那一回它们被关在汽车车厢里,被“绑架”到了这座南方小城。

母狐让公狐安静下来,它断定这个人并没有发现它们。在和人类的接触中,母狐竟然已经能从人的动作和表情里,多少猜度出一点人的思想了。

狐是兽中的佼佼者,而这只母狐又是狐中的佼佼者。和它相比,公狐就显得勇猛有余而智谋不足。

偶然之间,母狐学会了开关瓮盖。这些用柴草结扎或布袋装砂而成的盖子和瓮并不相连。

这一来,它们尝到了连它们的老祖宗们都无缘尝到的一种美味:熟地。这种用蜂蜜浸拌然后反复蒸制的块茎好吃极了。

被关了整整一个白天,直到第二天傍晚,它们才得到突出困境的机会。

在它们匆忙地逃回洞穴时,老画家冷眼看到了它们。

老画家下楼来到后院,假装散步,踱到皂荚树下。

此时母狐正在它们的“小阁楼”上眺望。它是认得这个戴眼镜的白发老人的,它曾经窥视过他。

老画家绕皂荚树下的灌木丛走了两圈,又用拐杖试着把灌木丛分开。什么都没有。

少年天文在井边呼唤老画家。那里已放好了两把椅子。傍晚,老画家和少年常在井边纳凉。老人有趣的故事使天文很珍惜这段时光。

老画家应着,拄杖向井边走去。

母狐对这位白发老人产生了疑虑。它决定对他再进行一次反侦察。

在山林里,狐对猎人常常进行这种反侦察。这是猎人设置圈套往往失败的主要原因。在猎人设陷阱、布机关时,狐往往在暗中窥视着,它还会上当吗?这还不算,它们还会反过来利用猎人。它们远远地潜伏着,耐心地等待着。倘若有莽撞而贪馋的野兽中了猎人的圈套,它们就会冲上去,用尖吻撕扯捕兽夹上的倒霉蛋。当然,如果来的是同类,它们便会出来制止对方的冒险。

野兽的智慧和绝招大部分是由猎人培养的。

第二天,老画家磨墨化朱,在宣纸上画出一只活灵灵的红狐。潜伏在隐蔽处的母狐惊讶不已。

老画家又提笔在红狐旁画了一对安详的兔子,一白一黑。

这一次是天文惊讶了:“爷爷,狐和兔子怎么能待在一起呢?”

老画家抚须道:“是呀,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老画家并没有讲昨晚的事。他要再一次得到证实,才敢相信如此不可思议的事。

当然,如果母狐听得懂人话,它也会大起疑心的。老画家接下去给天文讲了几个狐的故事。他讲的不是《聊斋》里的狐的故事,而讲的是大自然里的狐。狐和狸是两种动物。狐比狸优秀得多。狐是一种聪明、狡狯、老想来一点恶作剧的动物。

老画家说他小时候亲眼看过一次黄狐偷鸡的场面。那天太阳刚下山,一只迟回窝的小母鸡还在场角觅食。一条黄狐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出现在小母鸡身后,伸出一只前爪,轻轻地、老朋友似的拍了一下小母鸡的背。小母鸡还以为是老公鸡呢,就顺从地蹲下去。这只小母鸡很肥硕,屁股饱满得不得了。狐上了母鸡的背,口吻含住了母鸡的脖子,尾巴不断地敲打着小母鸡的屁股。小母鸡站起来驮着黄狐就跑。狐把握着方向,骑着小母鸡消失在树丛里……

少年听着,开心地拍手大笑,然后就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样追究个没完:后来呢?后来怎样了?为什么?怎么会……

老画家招架不住,只好坦白这不是他的亲眼所见,是听别人说的,而别人也是听别人说的。

老画家喜欢画动物,他的彩墨动物在画坛上很有点儿名气。为此,他考察过许多动物,研究过一些动物学方面的书籍。

确信屋子里没人之后,潜伏的母狐从隐蔽处出来,几个跳跃就到了一把椅子上。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幅挂在墙上的画。

画面上是一头稚气十足的小红狐。挂在墙上的小红狐一时使母狐恍惚迷茫起来:小红狐怎么会在这儿呢?孩子!孩子!它甚至觉得墙上的红狐动了一下耳朵。它稍稍清醒了一点儿,发现这小狐不是它的孩子。人类能分辨出人与人之间最细微的差别,动物也能分辨同类个体间的细微差别。那么,这是谁家的孩子呢?怎么连一点点气味也没有呢?

母狐划动尾巴,抬起一只前爪,喉咙里咕噜着什么,好像在问:你从哪里来?

墙上的小狐纹丝不动。

椅子上的狐困惑不解,侧着头思考着,也不动。

老画家就在这当儿悄悄地进屋来了,老画家也被这个场面惊呆了。

这是一个有趣的场面。

母狐回过头来看见了老画家,可它一时还无法从过度的诧异中回过神来。

人和狐各自张着口,默默地对视了几秒钟。

然后,母狐的大尾巴一划,化作一团红色的烟雾,消失在窗外。

老画家扑到窗口,探身寻觅。

美丽的雾已经无影无踪。

老人发出一声感叹:“美极啦!”

只有一个善良的艺术家才会在这个时候说这句话。

到底生性诡谲、多疑,母狐由于在出神观画时被白发老人撞见,非常惶恐不安。若在山野,它会毫不犹疑地逃遁,但这是在城里,这一片颇具山野气息的安宁天地太难得了。而且,母狐已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很难再经受创建新家的艰苦了。

母狐决定继续窥视白发老人,看看这个人会不会采取什么伤害它们的行动。

什么都没有发生。

老画家还是没有把发现狐的事告诉任何人。他不想惊动红狐,他希望看到在自由状态中的狐的生态习性和神情举止。

所以什么都没有发生。

母狐慢慢就对白发老人有了好感。原来人类并非都是那样危险。

于是有了下面这个美丽的故事。

一个阵雨过后的傍晚,空气清新,凉爽宜人。老画家和天文结伴去郊外钓鱼。

他们来到城外小河边。河水是那种动人的孔雀绿,天空蓝得空灵,云朵动得悠然。仰视久了,人的意识会恍惚起来,觉得这些云朵到了你的脚下。

老画家叹道:“好一幅没干的水粉画!”

一老一少来到河边垂钓,却总难集中起思想来。这地方太美了!

一群乳白色的鸟悄然降落在河对面的草坡上,这次降临大概是归途中的一次小憩。它们从容地用红色的喙梳理羽毛,毛茸茸的白羽在晚风中轻轻地颤动,每一只都是一色静静的白。

天文问道:“爷爷,这是什么鸟?”

老画家也不知道。大自然的物种太丰富了。

像听到了什么口令,白鸟几乎在同时腾空而起。在山林黛色的背景上,几十个飞动的白色点子犹如一抹白雾,转眼间消失在遥远的天际。有些东西就是这样的,它让你看见,知道它存在着,却不让你具体了解。

人对动物世界所知实在太少。

人看鸟时,狐在看人。

母狐和公狐就在不远处的灌木丛里。这可不是跟踪,而是巧遇。隔一些日子,它们就来到这里隔河眺望它们的山林。它们毕竟是山林的儿女。

狐知道人在做什么。它们的祖先曾用尾巴钓过鱼,但如今的鱼不再那么傻了,不会再上狐尾巴的当。

天文钓到一条鱼,高兴得手舞足蹈,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滚。

母狐忽然想起了它的孩子们,它们一高兴就会在草地上打滚。

天光逐渐暗淡,远处的树林和草丛间弥漫起灰粉似的暮色。

平缓的河水弯曲着一条又一条无始无终的波纹,从远处逶迤而至,又向远处蜿蜒而去。

老画家的目光随着一些波纹滑动着。这些流畅的、莫测的线条不时牵动着老画家的艺术灵性。

一根波纹线突然中断了,那儿站着一只美丽的红狐。

老画家惊喜万分。

母狐默默地站在河边,看着老画家,从容而镇定。它看到老人的目光从眼镜片后透出来,像水波一样柔和。

老画家看着红狐。狐身体上的所有线条都像是用波纹线画出来的,自然而隽永。

老画家猜到狐这么暴露是故意的。

不错,这是母狐的一个惊人之举。这个举动集中了它的全部机智和勇气。对了,还有一种迫切希望和解的意愿。

母狐的举动,使灌木丛中的公狐困惑不已。

母狐的举动,使少年天文困惑不已。

母狐收回目光,毫无戒备的样子,慢慢垂下头,尖吻在水面上吮出一个优美的旋涡。

老画家努力用最平静的口气对天文说:“我们送它一条鱼,好吗?”

老人如此镇定的声音使天文不好意思大惊小怪。老人讲过的那些关于狐的故事一下子涌上少年心头,他觉得对这只狐并不陌生。

他把钓到的一条小白鱼抛向母狐。

母狐抬头和少年对视了一下,叼起了还在摇尾巴的白鱼,一闪身消失在灌木丛中。它接受了老人和少年的馈赠,以表示它对人类的信任。

老人在心灵深处发出一声无声的感叹:“噢!”这一声感叹的内涵是丰富的,却又难以言说。

很静。仿佛整个世界在屏息静听、凝神注视。

在以后的日子,荒园里出现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每天凌晨,老画家都让天文把一些食物放在荒园的某个地方,等待觅食归来的红狐来取。

放食物的地方常常是那些有弹性的、不粗的树枝梢部。母狐很轻巧地从树的主干爬过去,在那儿停留一会儿,花一点儿时间来试一试树枝的韧性。天文常在这时用巴掌做喇叭状,发出一声悠长的:“噢——”这是打招呼,也有催促的意思,催促母狐开演杂技节目。

对于那些树枝来说,狐已经是过重了,树枝不断地动荡摇晃。母狐要不断地变换身体的姿势,熟练地运用大尾巴来保持平衡,结果还是险象环生。有时身体失去平衡,翻身滚倒,便干脆肚皮朝天抱着树枝往前挪动,依旧很有信心地向目标接近。

这当儿,老画家真是目不暇接。母狐千变万化的身姿使他一次次惊叹造物主的高妙。这些变化无穷的形象,以后会在他的画笔下重现。世上有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为什么不能有他的狐呢?他已经在酝酿《百狐图》了。

两只白兔睁开惺忪的红眼睛,在木栏笼里仰视着。那只喜鹊在白皮松顶上俯视着,不再为红狐的出现而大惊小怪地聒噪了。它们知道这会儿还轮不到它们,下一个节目才轮得上它们出场。喜鹊乐天的个性同样得到画家和少年的赏识。

这实在不是一片荒凉的天地。

那黑猫时不时在屋顶的某个地方闪过。它老是阴沉地关注着园子里发生的一切。

公狐从不愿意在人前露相。即使后来母狐的肚子越来越大,不能去承领人类的馈赠,公狐也不肯代劳。尽管它挺想吃到那些难以觅到的美味。

母狐每天跑动时,肚皮下的那一排湿红的奶头总被地上的草尖或屋顶上的瓦棱草摩擦得躁动难耐。它身上原来鲜亮的毛色多少有些暗淡,但晶亮的眼睛里却闪着柔顺幸福的光泽。

后来它不再出洞,整天躺在洞中软软的茅草叶上,等待着它的第三胎孩子降生。它生过两胎,却都失去了它们。它有信心把这一胎哺养长大,因为如今幸运地来到了这个和平、宁静的荒园,天底下恐怕难有这样的乐土了。孩子,来吧,来到这片乐土哟!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小宝贝们在母腹中躁动起来,有一点突然。公狐恰好这时外出未归。

母狐的身子在茅草叶床上扭动,牙齿咬得咯咯响。血把后胯和茅草叶浸湿了,那条漂亮的毛茸茸的尾巴在血水里痉挛。

一只即将做母亲的红狐,心中同样是充满了庄严感的。把孩子生下来,抚育它们长大,这是每个做母亲的自觉承担的对本种族的神圣职责。它明白做母亲是要付出辛苦乃至牺牲的。它心甘情愿,甚至有些欣喜地走向痛苦的时刻。

这一刻,好像整个世界失去了平衡。

洞顶上栖息着的几只萤火虫在一闪一闪。

巨大的痛楚已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了。它忽然发觉萤火虫幽绿的光点在一点一点熄灭,有一股混沌的暖流涌进头颅。感觉在麻木,意识在向远处逃逸……

恰在这非常时刻,一个熟悉的、好听的人声从非常遥远的地方悠悠传进洞来。

这是少年天文在呼唤它:“噢……”

多么亲切的呼唤啊!

母狐蓦地清醒过来,对自己说:“不要死,不要死去……”

公狐及时赶回来了。它气喘吁吁地把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喂进母狐干渴的口中,随即伸出舌头舔着母狐的脸和脖子。

活下去,活下去啊!

萤火虫又一点一点亮在洞顶上了,如同灿烂的星光。

三个小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它们一声不吭地在母亲的腹下蠕动着。

母狐痴迷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天,母兔也生下了六只小兔子。真是太巧了。

这些日子,母狐全靠公狐提供食物。连日辛劳,公狐这天晚上想就近取一点熟地算了。熟地是一味中药,是一种植物的根茎。狐的食谱很广,除了肉食,它们也吃蚯蚓、昆虫和植物果实。

在去中药仓库的途中,公狐听到了一种使它高兴的声音。它觉得这声音一下子就抓住了它,使它感动。

这些美妙的声音来自中药库隔壁的房间。

中药库保管员白亮在拉他心爱的小提琴。这青年有音乐天赋,少年时曾从师学艺,受过一段比较正规的基础训练。小提琴成了他的“第二嗓子”。

他在奏马斯内的《沉思》。这是他最喜欢的曲子之一。

乐曲在D弦和A弦上流动,深沉、优美、温暖,还有一种动人心弦的淡淡的忧伤。

窗子开着,窗台上有一盆含羞草。黄昏了,含羞草半合起它的叶,显得格外纤秀和脉脉含情。

白亮的左下巴枕在琴上,半闭着眼,全身心进入了乐曲。他在怀念童年。他是在外婆家度过童年的。那是一个美丽的小山村,山坡上有不少含羞草。有一位失意的老音乐家常在这山上拉小提琴,把这些含羞草当成听众。后来白亮也成了一个忠实的听众……

《沉思》化作白亮的情绪之水,自然地、汩汩地从他指间流淌出来,充溢全室,漫出窗户。

公狐认为它听懂了,全懂了。

音乐的魅力在于它抽象,在于妙不可言的可塑性。音乐表现的不只是某个人的情绪,还表现这种情绪的本身。公狐脑子里出现的当然不是小山村,而是北方的茫茫雪野——

雪缓缓地从迷茫的天空降下,大地一片白,整个世界温馨而宁静。那时公狐就看见了母狐,母狐在远处的雪坡上走。由于雪的衬托和阳光的照耀,母狐犹如一朵跳动的火焰。它走走退退,又退退走走,有时候用尾巴扫平自己的足迹,有时故意留下一片杂乱的无头无绪的足迹——聪明的狐常常这样在雪地上布下疑阵。它一声招呼,母狐站住了,现出一点害羞的神情,然后自顾自回头走路。它又叫了一声,更加亲切。母狐站住了,回过头来……这一回头就注定了它们的婚姻。它们并肩在雪地上快乐地、忘情地奔跑,雪地在爪下窃窃私语……

真正的音乐不是写出来的,是生命与大自然的一种共鸣,是天籁,是生灵的心声。谁拥有大自然,谁就拥有音乐。动物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听得懂音乐。

琴声戛然而止。

这使公狐感到遗憾。它等了好久,再听不到音乐,便悄悄来到白亮房间的窗下,小心地向屋里窥探。这一窥探并非出自戒备,也不完全是好奇心的驱使,它实在是怀着一种感激、一种钦佩的心情的。

屋里没有人。公狐纵身上了窗台,想弄明白优美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叫”出来的。

白亮走出屋去了。灯亮着,那把小提琴很优雅地躺在椅子上。

公狐不可能知道琴和声音之间的关系。它留意了一下小提琴,是因为小提琴的颜色和它的毛色相近。

它忽然发觉屋里有一个红色的活物——啊!竟是一只红狐!

巨大的意外几乎使它惊叫起来。它定定神,确信那是真的,屋子里实实在在有一只活灵灵的同类。它和它对视着。它动了动耳朵,它也动了动耳朵……

公狐看到的不过是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

门外传来脚步声。公狐来不及和同类交流,慌忙从窗户跳出屋子。

或许由于过于入神,公狐的动作稍稍慢了一点儿,推门而入的白亮看见了一团红色在窗口一闪而逝。是什么?他急忙奔到窗口向外察看。什么也没有。是眼花了?不,窗台上的含羞草不会无故垂下叶片的。是黑猫?不是,那是一个红色的动物。难道是黄鼠狼?

白亮由此联想到仓库里熟地的常常失窃,难道黄鼠狼也喜欢吃熟地?

白亮为此已在仓库里布下了机关。

公狐去的正是那里。

公狐熟门熟路地通过气窗进了中药仓库,直奔存放熟地的瓮。

当某一件事做得很熟练时,往往也是容易粗心大意而出错的时候。如果公狐保持狐所特具的多疑和谨慎,它是可以在揭开瓮盖之后发现异常的。它照例闻到了熟地的酸甜香味,没再仔细考究一下瓮里的情况,便伸进两只前爪,想捧出可口的熟地片来。

有一个东西在里头猛地一跳,非常有力地咬住了公狐的一只前爪。

是一只老鼠夹子,这就是白亮布下的机关。那扇故意开着的气窗也是为小偷留着的。

公狐低叫一声,一面倒退,一面用嘴和爪拼命拉扯,想摆脱这个可怕的纠缠。慌乱、盲目的挣扎全无效果。由一块木板和一些弯曲的钢丝组成的怪物依旧死死地咬住公狐的左前爪。

和狼一样,狐的长处之一是能较快地镇定下来。公狐努力克制住由意外之灾引起的恐惧,接受了现实。它就此变得镇定,不一会儿就找到了摆脱的办法。它发现牙齿是能够对付这块木板的,可以一点一点地把木板啃碎。

它的想法不错,如果白亮不在这时出现,它是可以就此脱险的。它毕竟要比老鼠的力量大得多。

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接着玻璃窗上出现了一张人脸。

气窗还开着。

公狐拖着鼠夹子,几个腾跳上了气窗,纵身向窗外蹿去。

白亮的脚步声和在窗上露脸是故意的,他在气窗外还布设了捕鱼用的大“捞海”。这是一种装有竹柄的兜网。

公狐在情急中自投罗网。

灾难第二次降临。

在洞穴中喂乳的母狐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三只小红狐在它的怀里一阵躁动。

公狐误入兜网之后,又被白亮几次击撞在墙上,一时天昏地暗,昏厥过去。

白亮一时找不到笼子,就把公狐装进一只空铁桶,用一只筛晒药材的钢丝筛子盖住了桶口。

公狐醒来后,第一个感觉是左前爪剧烈地疼痛,不过夹子已被去掉了,第二个感觉是铁桶里充满了一种陌生的气味。它慢慢睁开一条眼缝,看一下处境。人就在旁边!它赶紧闭上眼睛,微屈后腿,耷拉着头,一动不动地趴着,还把鼻息压抑成难以觉察的游丝。

装死是它们惯用的花招,没经验的猎人常上它们的当。如果人以为它已死去,必定会揭开筛子,那它就会像闪电一样夺路而逃。如果伤的不是前爪而是后爪,那就要麻烦一点。

白亮果然上当了,以为桶内公狐已死,便去揭筛子。

要命的事恰在这要紧关头发生了。这个空桶曾经装过某种药物,强烈的异味终于使狐灵敏的嗅觉器官痉挛起来,而这痉挛又是无法抑制的——它连打了两个喷嚏。

原来这狐还活着啊!

白亮骂了一句,庆幸没有上当。

等到白亮一离开屋子,公狐就在桶内左冲右突,上蹿下跳,做了种种突围的尝试。一切都无效,它的牙和爪根本不是钢铁的对手。

它终于安静下来,沮丧地舔着受伤的前爪,悲伤地想念着它的家,它的山林。它并没有绝望,它在等待着人类的一切疏漏,等待着一切可以争取的机会。

它等到的是它的忠实伴侣——母狐。

母狐在白亮回屋睡下之后出现在这个空屋子的天幔检修洞里,它在那儿低声唤着丈夫。

公狐兴奋起来,也仰脸低声回应。

母狐从幔洞跳到挂在墙上的竹匾上,然后纵身跳到盖着铁桶的钢丝筛子上。这筛子的直径比铁桶口大得多,母狐落爪的地方又是在筛子的边上,所以当它落下身时,筛子在铁皮桶上翘了一下。这偶然的一翘立刻提醒了这一对聪明的动物。它们隔着钢丝筛子相互嗅了一下,母狐就紧张地开始了行动。它在筛子边沿上用力跳,想再制造刚才出现过的间隙。不料,不管母狐怎样使劲,筛子就是翘不起来。

母狐不停地努力,它们不甘心。

屋外突然响起一声嘹亮的鸡鸣。这报晓的鸡啼使它们胆战心惊。啊,天快亮了!

发自本能的惶恐使母狐纵身跳到挂在墙上的竹匾上。

并没有异常。母狐镇定一下后又从那儿跳回到筛子上。筛子翘了一下!这一来母狐弄明白了:从高的地方跳下来,筛子才会翘起。它试了一次,又试了一次。筛子动了,但翘起的幅度太小,瞬间出现的缝隙太窄了。

只要有时间,母狐是不肯放弃努力的。这一次,它从竹匾跳到天幔检修洞,然后直接从那里向筛子冲击。

缝隙果然大了不少,公狐可以从缝隙跳出了,可惜这一次公狐没准备好。公狐激动地唤了一声,圆睁双目,做好了腾跃的准备。母狐知道成功在望了,高兴地划了一下尾巴,准备跳跃动作。

房门就在这时开了!来的正是白亮。他手里提着一只铁丝笼子。

母狐闪避在铁桶后边。根据屋内的光线,它知道那人进屋之后并没有关上房门。它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母狐从桶后闪出,跌跌撞撞地冲过发愣的人,夺门而出。在全部过程中,母狐夸张地装出前爪受伤的样子。

白亮追出房门,走廊里已经空空荡荡。他在懊丧之余,很自然地想去探究一下那个囚桶。他目睹狐已逃走,所以在揭筛之前很自然地没有认真看一下桶里。

母狐期待的正是这个。

当又一只红狐跳出桶来,奔出房门时,白亮简直傻了眼。他追出房门时,看见走廊里有了两只红狐。

原来,母狐并未逃去,刚才是躲在走廊里的一只纸箱后面。公狐毕竟受了伤,在必要的时候,母狐会再一次冒险帮助它的丈夫。

母狐叫了一声,让公狐先走,自己则连续地在走廊里翻着跟头。这是狐类惯用的另一个花招,这么做可以把对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受骗的白亮这一次不再发愣,他随手抓起一把扫帚狠命地向母狐掷去。

母狐头部被击中,慌忙跳过走廊的矮墙。

走廊外有一池化好的石灰。因为石灰上撒了一层沙子防干燥,母狐还以为是一片沙地呢。它一下子陷入石灰池,无法自拔。

这一次母狐傻眼了。

白亮把母狐从石灰池中捞起,关进笼子,然后摁到水里迫使母狐洗了个澡。

多么漂亮的红狐啊!

白亮决定把红狐悄悄送给他敬重的老画家。他欣赏过老画家的几幅画狐的画,当时以为老画家对狐是过分美化了。

白亮别出心裁,还把赠狐的形式设计得挺艺术。

他把铁笼子用一块白布蒙起来,放到荒园的草地上,这才把老画家请来。

早晨。晶莹的露珠、和煦的阳光使这个初秋的荒园勃发生命的活力。园子里所有的草木都未经人工规范过,按照各自的品性恣意生长,毫无矫饰。红豆树好多年不结荚了,它才不管那些痴情男女呢。在由各种绿色组成的背景上,白皮松银白色的树干分外惹眼,一舒一卷都显得苍劲有力。爬山虎随心所欲地在墙壁上作画,茑萝蔓的触须多情地颤动着,而芭蕉叶无动于衷,大大咧咧地在风中晃荡……

白亮就在此时此地揭开了笼子上的白布,好像是一件重要的雕塑的揭幕仪式。

白布飘落在绿色的草地上。

这一瞬间所有的人和动物都屏住了呼吸。

老画家无声地张圆了嘴。

少年天文欢呼一声,扑跪在铁笼边的草地上,向红狐伸出两只手。

母狐镇定自若,端坐在大尾巴上凝然不动,仿佛一尊瓷塑。逆着阳光,它的身体轮廓外环护着一层迷离的、半透明的金红色,诡谲、绮丽,如一朵流霞。

只有母狐自己并没有忽略铁笼子的存在。虽然毫发未损,其实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自由。一只独囚的狐不久就会忧郁地死去。它们很看重自由。

它甚至没有瞥一眼主宰它的人。一揭开白幕,它的目光就很快地在皂荚树那儿扫了一下。过强的光线耀得它几乎眩晕,可它还是看到了家门。公狐回到洞穴了吗?三个小宝贝怎么样了?

它心如刀割,恨不得化为一阵风,越出牢笼,但它还是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不能让人发现它的家。这时它认出了少年天文,也认出了白发老画家。它马上站了起来,目光轮番地投向一老一少。

老人和少年都懂得这目光——请求,恳求,哀求,乞求。

老画家确实从未有过逮住红狐的念头,不过,母狐如今身居囚笼,使他产生了这个念头。老画家再过几天就要离开荒园,离开小城,回到他设在大城市的画室中去。齐白石不是养着虾吗?号称“虎痴”的画虎大家张善子不是也在家里养着虎吗?

老画家喃喃地说着什么。

母狐不懂,它依旧期盼着这两个人类中的朋友能帮助它挣脱桎梏。

少年天文的想法简单得多,他只不过是希望能更多、更近地接触可爱的狐朋友。

洞穴里,公狐心急如焚。母狐迟迟不归,是凶多吉少,它明白。白日朗朗,它如果拖着伤腿出洞也必定是凶多吉少,它也明白。为了三个小宝贝,它不敢轻举妄动。

三只毛茸茸的小狐相互依偎着,发出寻母的孤苦叫唤。这种叫唤虽然压抑得很微弱,但在公狐听来,也是不能允许的。公狐绕着小家伙们,无可奈何地转着圈子,最后傍着它们侧身躺下了。三张柔嫩的小嘴立刻在它的腹下乱钻乱拱起来。妈妈鼓鼓的奶头在哪儿呢?它们急急忙忙地寻找着,寻找着,终于失望地哀泣起来。公狐舔舔孩子的脸,又用蓬松的尾巴摩挲它们的身体。这是爱抚,又是一种警告。小狐们果然懂事地不再哼叫了。它们一出生,双亲就反复警告,要它们千万当心这个凶险的世界。在洞穴里是不可以叫喊的,哪怕饿死也不能叫。

公狐突然把尖吻竖起,对准了洞口。它隐约在空气里捕捉到母狐的气息。它站起来,小心地向洞口走去。

于是它就看到了荒园里的一幕。

于是我们这个故事就有了传奇的色彩。

公狐来到洞口时,白亮已经离去,而留下的一老一少两个人都是公狐所认得的。它和母狐反复确认这是两个友善的人。

就因为有这个确认,公狐在百般无奈之时才敢于在大白天走到人前。

公狐从灌木丛里闪出时,母狐叫了一声,不知是警告,是恫吓,还是慨叹。

公狐不理会母狐,在离开人两米开外的草地上,把两只前爪合拢在一起,然后把头枕在爪上,喉咙里发出一种呜咽般的颤音。

跪在笼子旁边的少年向公狐伸出一只手,兴奋地说:“过来,你过来呀。”

黑猫在这当儿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跃而至。它以为红狐要夺去人对它的专宠,所以愤怒得忘了害怕。它叫着,对着公狐张牙舞爪。

老画家抓起一个什么东西向黑猫投去。这可恶的猫坏了事,要不然他可能会带回去一对红狐而不是一只。

投出的东西没有击中黑猫,击在地上又弹起来飞向公狐。

公狐闪电般消失在灌木丛里。

母狐竖起尖吻,凄楚地长嚎了一声。

当夜。

铁笼子被搬进楼上一间空房子。房间的窗户开着,紧贴着铁笼子放着另一只开着门的笼子。这当然是一个圈套,只要公狐走进空笼子,笼门就会自动关闭。老画家希望这一对红狐在铁笼里团聚。他知道狐的家庭观念挺重,知道狐一夫一妻白头偕老的习性,知道单只的狐是难以驯养的。

母狐明白这是一个圈套。它还担心那开着的窗是一个圈套。如今它不再信任人类的一切行为。

笼子里有鱼,还有水,可它一点胃口也没有。一整天没给小狐喂奶了,乳房的胀痛越来越厉害。这是一种深刻的、残酷的折磨。它在笼子里不停地走动,以放松它的身心。一直到精疲力竭,它才趴下了。笼子里湿漉漉的,那是它滴下的乳汁。

一只蜘蛛在窗洞里结网。

起风了,窗扇在吱吱咯咯地呻吟,荒园里的草木在窃窃私语。从这儿只能看见白皮松的上半部分。在灰色的夜空里,松树的树冠黑黑的,如一座远山的轮廓。和阔叶树不同,松针发出的是一种细密、结实的颤音,厚重而威严。松涛是大山的呼吸。

人在晚年常会念及和童年、母亲连在一起的故乡,野兽在生存受到威胁时也会怀念山林或荒原。

蜘蛛把网织好了。这面多角形的网布满了整个窗洞。网上挂了些细细的露珠,亮晶晶的。网从外向内由疏而密。原来鼓着肚子的蜘蛛现在瘦成了一个黑点,坐在网的中央,一动也不动。它大概也疲惫不堪了。

黑猫出现在窗台上,挥舞了几下爪子,把蜘蛛网撕得只剩下几挂乱丝。它扭了扭腰,跳进屋来,径直走向笼子。

母狐厌恶地喷了一个响鼻。黑猫充耳不闻,走近笼子,叫了一声。

它们很近地对视了一下。

狐在猫的眼睛里看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情。

猫嗅到了乳香,抽动着鼻子绕到母狐的身后,把淫邪的目光死死地粘在母狐的尾根,还无耻地舔了一下乳湿的铁丝。

母狐用大尾巴围住自己,闭上双眼,不再理睬这个恶棍。

黑猫怪叫了几声,想引起对方的注意,可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实在没趣,它想去睡觉了。这猫的床随季节而变迁,冬天睡在电视机上,春天睡沙发,夏天睡磨石水泥地。眼下是秋天,它就选择了主人客厅里的一张椅子。

临走,这家伙还要生点是非。它绕着屋子慢慢地走了一圈,俨然是一个巡夜的狱卒。它在思谋着如何再捉弄一下笼中的可怜虫。

它到底想出歪点子来了。它纵身上了笼顶,叉开后腿,准备把一泡臊臭的热尿射到母狐身上。它玩这种恶作剧总是有滋有味,非常兴奋的。

一条黑影突然出现,仿佛自天而降。

黑猫没来得及叫出一声,喉管和颈动脉就同时被利齿切断了。

红豆树上挂着九具动物的尸体:一对大白兔、六只小兔崽和一只黑猫。每具尸体卡在一个树杈里,紫黑色的血在树干上凝成花纹。

黑猫的尸体被卡在最显眼的树丫里……

可这是一棵象征着爱、象征着美的相思树呀!老画家因为这棵树才选择了这一个房间。这棵树就在这房间的后窗外。

现在夜幕还遮掩着这个惨不忍睹的景象。血树就在窗外,睡在屋里的老画家和天文还茫然不知。

天文从梦中醒来,喊道:“快!快!”

老画家在对面的一张床上问道:“天文,怎么啦?”

天文说他刚做了个梦,梦见公狐中了圈套,走进了那个空笼子。

老画家开了灯,看看表,说:“去看看。”

天文跳下床。那只空笼子是他布置的,所以他特别关注。

他们推开房间的门,拉亮了屋里的电灯。

屋里的景象是他们没有料到的。他们一时都愣住了。

母狐侧身躺在笼子里,将乳头挤出笼子。三只小狐惊惶地向门口张望,却并未放开含在嘴里的乳头。母狐使劲地把尾巴从笼网眼里伸出来,然后弯过来护住三只小狐。有了妈妈蓬松的尾巴卫护,三个小家伙放心了,埋头吸吮奶头,发出幸福的哼哼声。

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没有,却不能没有母爱。

老画家和天文站在门口,惊诧的姿势和表情保持了好久。

公狐在壁橱的杂物后面,调整全身的肌肉,使自己成为一支引而待发的利箭。它沾着血的毛在微微战栗。

天文的眼眶里涌满了眼泪,回头带着哭腔喊道:“爷爷,放了它吧!”

老画家乏力地靠在门框上,额上沁出一层细汗……

大自然紧张地屏息静听。

老画家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呢?

母狐隔笼哺仔的一幕深深地感动了少年天文。

老画家也被打动了。但是,和天文不同,打动他的主要是狐这种动物惊人的习性。他心里惊叹:“狐,人对你们的了解太少啦!”

老画家靠在门框上想了一下,一把将天文拉出房间,随手关上门,说:“天文,我们想个办法去把那一边的窗子关上。”

天文没动,不愿意。

老画家说:“我是说,把母狐放了,把三只小狐留下养起来。看来狐是只能从小养起的。”

天文说:“留下小狐,母狐会气死的。”

“不会,它们很快又会生小狐,它们的繁殖力是很强的。走,我们到隔壁房间去想办法把窗子关上,然后进屋去逮住小狐,放走母狐。”老人这么说着,把一只手按在天文的肩上。

每个少年都看重长辈以平等的态度和他们进行的商量。由于受到平等的对待,他们往往会因为感激而尽量顺从长辈的意志。

天文听从了老画家。爷爷是为了观察狐,然后用画去表现狐,而且,狐到底是野兽,总不必像对待人那样对待它们的。天文这么想,这么说服自己。

房间里,公狐已经紧急行动起来。既然已被人发现,危险就会接踵而至了。它必须尽快转移三个孩子。

隔着铁丝笼子,公狐与母狐的鼻子相触在一起。由于情况紧急,这一触是如此急促,这一触必定传递了浓烈而复杂的情感。它们都情不自禁地低哼了一声。它们全明白,这一触极可能是生死永诀。

母狐把尾巴收进笼子去。

公狐一口叼住一只小狐的颈皮,轻轻摇撼了几下,催促小狐赶快放开奶头。饿急了的小狐哪里肯放开呢?反而伸出爪子想去抱住母亲,结果是抓住了铁丝。

临危转移幼崽的先后次序并非是长狐的随意之举。它们是有选择的,优先转移的必定是幼崽中最健壮的一个。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把这头小狐唤作大毛,把另外两头分别称作二毛和三毛。这排列的次序不一定是它们出生的次序。

母狐朝大毛严厉地哼了一声,又伸出一只前爪在大毛的头上轻拍了几下。大毛这才很不情愿地松开爪子和嘴巴,委屈地轻声呜咽着。公狐叼起大毛离开笼子,跳上窗台时,大毛的呜咽及时停止了。它明白它们家又遭到危险了。

公狐叼着大毛从二楼窗户跳到围墙上,纵身跃上另一个屋面。翻过屋脊,它把大毛放下,拍拍儿子,示意它趴在这儿别动,然后急忙返身而去。它要去营救二毛和三毛。

楼窗已经关闭,是老画家在相邻房间借助于竹竿从外面推上的。

这时,老画家和天文已走进那个房间,当然,一进屋就把门关上了。天文手里拿着一只准备扣留小狐的硬纸盒。

笼中的母狐立刻明白了人的意图。它尖声叫唤幼狐赶快躲藏。二毛和三毛吐了奶头,跌跌撞撞地躲到笼子后头,无声地圆睁着惊愕的眼睛。

眼看着幼狐被强行关进盒子,母狐愤怒地狂叫不已。

两个小家伙在盒里哭喊着,冲撞着盒子的内壁。

这时,公狐已经到了窗户上方的屋檐处,只有从那儿才能下到窗台。窗子里传出来的凄厉的大呼小叫声激起它冲天的怨恨,它决心冒死冲进去营救。过分的激动打乱了它动作的协调。它在长满青苔、沾着露水的油滑的檐口瓦片上接连打滑,一下子从檐口跌落下去。它赶紧在空中调整身姿。可惜,在没调整好之前它就撞在一垛砖上了。这个砖垛码得不整齐,一撞便哗啦一下坍塌了。公狐的左后腿被坍塌的砖块压住,一阵钻心的剧痛几乎使它昏过去。它在心里对自己呼喊:“不能死,不能死!”

母狐就在此时不可思议地出现在公狐面前。

这是真的。老画家在逮住小狐之后把母狐释放了。笼子被抬到窗口,母狐直接从笼口跃到围墙上。突如其来的自由使母狐晕头转向。它飞快地逃回到皂荚树下边的巢穴里。家里空空如也。公狐呢?大毛呢?逃生的本能并未操纵它多久,它回到洞口,紧张地注视那扇窗子——那里头还有二毛和三毛。

窗已关闭。母狐发现了墙根下受伤的公狐。

在母狐的帮助下,公狐摆脱了困境,一瘸一拐地离开砖垛。

它们在皂荚树下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放弃这个家。洞穴暴露了,那里比屋顶上危险得多。天马上会亮,得赶紧去找一个隐蔽之所。

公狐记起了临时安置在屋脊那边的大毛,顾不得伤腿的剧痛,爬上皂荚树,从那儿上了围墙。从围墙往屋上跳跃时,它失败了。一条右腿的力量无法把它送上屋面。它焦急地冲着屋脊呼唤着大毛。

母狐大致明白了大毛藏身的地方,纵身上了屋面,镇定一下情绪,怒张鼻翼,捕捉大毛的气味。它果然抓住了大毛淡淡的气味,循着气味翻过屋脊。

没有大毛,大毛的气味突然中止在另一面的屋檐口。不好,屋檐下是一条宽阔的河道。

母狐回到公狐身边,询问大毛的去向。

狐的语言确实太简单了,公狐没法确切地表述。

它们出了围墙,沿着墙根绕到那座房子的另一边。河挡住了去路。

公狐领着母狐往回走,又上围墙,让母狐上屋去找大毛。它们就这样上下反复寻找着,一时把二毛和三毛都忘了。

曙光使它们从忘情的寻找中清醒过来。与生俱来的对太阳的畏惧让它们把徒劳的奔波中止了。它们仓促间躲进一个废弃的出水洞。这个出水洞位于一处塌方的石驳岸旁边。幸运的是,这个洞深处有几只来历不明的蟛蜞,可以勉强充作它们一天的口粮。

老画家在天亮之后不可避免地看到那棵触目惊心的红豆树。鲜血淋漓的树使老人沉思良久。良久之后他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明白之后,他就释放了两只小红狐。

这件事是老人单独完成的。少年天文已赶头班车离开小城去乡下了。

老画家也于当天中午回老家去了。离开白松红豆园时,老人特地到园子里朝皂荚树方向鞠了一躬:“对不起,对不起。”其时兔子和猫的尸体已被弄走,而红豆树上的血迹犹在。

老画家的突然悔悟并没能改变红狐的悲剧命运,并没能阻止这个狐的故事走向残酷。因为这个故事并非一个人制造的,并非偶然制造的。

必然的悲剧是真正的悲剧、深刻的悲剧。

请你继续关注红狐们的命运吧。

二毛和三毛获得自由之后奔回它们的家——皂荚树下的那个洞穴。家里静悄悄的,没有父母和大毛。两个小家伙懂事地在洞穴里静等亲人归来。

这种又饥又渴的苦等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它们不能再等下去了,决定去寻找妈妈了。

一出洞,它们就扑到草丛里去舔食草叶上的露水。三毛的运气不好,刚舔几颗露珠就遇到一只杀气腾腾的螳螂。三毛退避不及,鼻尖上挨了一刀,痛得它叫唤起来。

二毛用尾巴拍拍三毛,提醒它妈妈不在的时候千万不可以乱叫唤。

狐没有狮的威风、虎的强悍、狼的凶残,也没有其他弱小动物摇尾乞怜、争宠献媚等讨人欢心的招数,所以对它们来说,这个世界充满凶险,丧命的危险真是很多。危险袭来时,它们孤立无援,难以逃避,属于它们的草地和山谷已经越来越少。

白亮到白松红豆园来是为取回他的铁丝笼子的。

走进那个房间,白亮吃了一惊。

那个囚过母狐的铁丝笼子里蜷缩着两头半死不活的小红狐!更奇怪的是,笼子的门是大开着的。小家伙是自投罗网。

其实,这事不奇怪,二毛和三毛是沿原路来寻找妈妈的。这屋子,尤其是这笼子里还聚集着母狐的气味。这笼子是这两个孤苦伶仃的小家伙最感亲切的东西了。

白亮关上笼门,提起笼子走路。

两个小俘虏惊醒过来,眼睛里充满惊恐和悲苦。饿啊!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