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阳县商会坐落于全县最热闹的大街上,每日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这一天,商会外早早挂上了大红横幅:暨阳县茅渚埠大码头五十年经营权竞标大会。
商会内却又是另一副模样。院子中间的主席台上,一个梳着大背头、身穿红色小马甲的拍卖师正翘着一根兰花指,尖着嗓门喊:“马万年二十九万大洋,一次!”
参与竞标的座席第一排坐着神情肃穆的王富贵、马万年与马老太爷。马万年的亲信马三胖则站在主子的身后。
其他几位参与竞标的富商互相望望,纷纷摇头,小声议论:
“二十九万,这价也太高了!”
“看来这次马家是势在必得!”
“南马北杜,这次杜家看来敌不过马家了。”
听着这些议论,马万年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得意之色。
人声渐低。杜家的大管家王富贵不疾不徐地举起写有“杜”的牌子:“三十万。”
“杜远山三十万大洋!一次!”拍卖师大声道。
台下一阵嘘声。
马老太爷不动声色。
马万年看了一眼马老太爷,果断举起写有“马”的牌子:“三十一万。”
“马万年三十一万大洋!一次!”
王富贵再次举起手中写有“杜”的牌子。
“杜远山三十二万大洋!一次!”
王富贵摇摇头道:“加到四十万!”
拍卖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四十万大洋?!”
“你没听错!”
拍卖师翘着那根兰花指,兴奋地大叫:“各位可听好了!杜府王管家举牌,四十万大洋一次。”马万年犹豫地望望马老太爷,见马老太爷微微颔首,便迟疑地举起了手中的牌子:“四十一万。”
“马万年四十一万大洋!一次!”拍卖师这一嗓子差点破音。
王富贵笑眯眯地说道:“真没想到高了这么多你们还肯要!开弓没有回头箭,烫红薯拿到手可就不能反悔了!”
马万年擦着额上的细汗,跟马老太爷耳语道:“王富贵这个坏种,故意哄抬价格,让我们多出钱,看来我们吃定这亏了!”
马老太爷镇定地回:“不用理他,这码头老夫势在必得。马家绝不能输给杜家。”
马三胖听到老太爷的话,忙在一旁小声劝:“老太爷,这价格实在太高了!”
“是啊,爹,现在可是泰山压顶,再加一根稻草,就能要了咱们的命!”马万年的声音里满是掩不住的焦急。
马老太爷紧紧一握马万年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转过头直视着拍卖师。
“马万年四十一万大洋!两次!”
王富贵冲着马万年微微一笑,果断地再次举起手中的牌子。
“杜远山四十二万大洋!一次!”
王富贵再次摇头:“五十万!”
因为激动,拍卖师的嗓音略显嘶哑:“杜远山五十万大洋,一次!”
所有在场的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五十万大洋!”
“这王大管家胆子也太大了!”
“杜家老爷怎么不出面,这么大的事让一个管家出面。”
“知道什么?这才是胆识!”
这下就连马老太爷也坐不住了,取出手帕不住抹着额角新冒出的汗。
马万年气馁万分,喃喃道:“疯了,王富贵疯了!”
马三胖也目瞪口呆:“他区区一个管家竟敢做主五十万的生意!”
拍卖师兴奋地伸出两根手指,大声喊出:“杜远山五十万大洋!两次!”
王富贵神情镇定地等待最后的结果。
马老太爷捏着手指迅速盘算。“王富贵不会错的,他一个管家肯出这个价,一定是跟杜远山商量好的!咱们家世代管家,这点事我能不知道?举,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马万年的手在膝盖上弹动着,仿佛拨拉着算盘,连连摇头:“赚不出的,一个码头赚不出那么多的!”
拍卖师一手已经高高举起了锤子,高声道:“还有没有人出价?”
“举!快举啊!”马老太爷的声音颤抖着,一把抓住马万年的手要举起来。
马万年一个劲儿往后躲,急道:“爹!咱不能为了争一口气做赔本的买卖!”
“杜远山五十万大洋!三次!成交!”拍卖师手中的锤子重重落下,在场的人全部起立鼓掌。
马老太爷像一只斗败的公鸡颓然倒在椅子上。“完了完了!这茅渚埠大码头原来是民国的,可现在成了他杜家的!”
主席台上,拍卖师正把一张契约送到王富贵手边,慎重道:“大管家,您收好了,这可是暨阳县茅渚埠大码头五十年的经营权!”
王富贵接过契约,转手递给仆人长寿。长寿小心翼翼地把契约放进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木头小盒子里。王富贵将一把精致的小锁“咔嗒”一声锁到盒子上。这一声锁响令马老太爷彻底绝望,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王富贵志得意满的目光扫过马三胖,与马万年不服输的目光相遇。马万年不服气地嘟囔着:“哼!逞一时之意气!只怕到时候赔掉了脑袋,哭都找不到准韵!”
王富贵一笑,回头,慢悠悠地说:“马老爷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们杜家之所以势在必得,不外乎三点。第一,这茅渚埠大码头不出三年必成暨阳、嵊县、新昌三县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码头。咱们家杜老爷早就合计好了,原来的货运码头年久失修,现在的货船吨位又重,在老码头经常搁浅,我们拿到经营权后马上开始扩建茅渚埠大码头,更名为杜家大码头。第二,到时候杜家大码头就能停靠大客船,这大客船的生意我们杜家也是要做的。至于第三嘛,我们杜家药厂、米行、丝厂的货运以后全部走水运,节省下的成本还能继续扩大生意。这么算下来,这大码头五十年能赚的别说是五十万,五百万都会有。马老爷,你说是不是?”
马万年被王富贵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众人议论纷纷。“有理有理!”“这下杜府更要发达了!”王富贵微笑着冲大家拱拱手:“承让承让!”说罢带着几名家仆扬长而去,只留马万年怔在原地。
马老太爷瞥了一眼马万年,低声道:“你个败家子!败家子啊!败家子!”
回过神来的马万年满面羞赧。“三胖!服侍老太爷回家!”
马三胖殷勤地扶老太爷上轿,上轿前马老太爷怨恨地瞪了马万年一眼。
茅渚埠大码头上船来人往。一艘货船正忙着卸货,成群结队的搬运夫肩挑背扛,喊着响亮的号子。又一条小客船正在缓缓靠岸。一派繁荣景象。
一乘小轿行来,停在了码头上。
马三胖掀起轿帘,将颤颤巍巍的马老太爷扶下轿。
马万年垂头丧气地走在马老太爷身后。
马老太爷抬头望望“茅渚埠大码头”五个大字,又看了看码头上货船卸货的繁忙景象,忍不住唠唠叨叨:“想我们马府三代管家,第一代是大清后宫三品总管,到我这代也是先当管家后出来自立门户。万年,你也算是当过管家的人,没想到如今竟败在另一个管家手里,丢人,丢人啊!还有我那个宝贝孙子,竟然不学经商,喜欢当什么警察,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辈不如一辈啊!”
马万年有些不耐烦:“爹,您这怎么又扯到致远身上了,他天生的一根筋,认准了的事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您又不是不知道。”
马老太爷用手指点着马万年的头,颤声道:“五十年,五十年啊!暨阳县的码头姓杜了!南马北杜!马杜两家一向在暨阳县城平起平坐,可现在咱们姓马的一辈人,不!三辈人都翻不起这个身来了!”
马老太爷说着说着突然急火攻心,双目紧闭,仰天喷出一口鲜血。
马万年不由惊慌失措,连忙伸手扶住老太爷:“爹!”
马家仆人连着许多看热闹的人呼啦一下将马老太爷围了起来。
“闪开闪开,看热闹不嫌事大!你们这样围着,病人不死也得让你们憋死了!”一个女人气喘吁吁地喊道。众人闻声望去,原来是一个肩搭褡裢,一手举着“药到病除”的布幌子,一手摇着手中摇铃的女郎中。
马老太爷已经不省人事。情急之下,马万年大吼:“都闪开,放那个郎中过来给我爹看病!”
马三胖急忙指挥仆人让开了一条路,女郎中冲到马老太爷跟前,摸了摸马老太爷的脉搏,皱起眉头,又连忙扒开马老太爷的眼皮,轻声道:“或许还有救!”
她急忙从褡裢中抽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包,只见其中一排长短不齐、大小不一、寒光凛凛的银针,从中选了一根最长的,一针扎进马老太爷胸口,又迅速在马老太爷的头部行针……等马老太爷缓缓醒来,头上已是刺猬般布满了银针。
见病人醒来,女郎中又搭上马老太爷的脉搏。半晌,她皱着眉头把马万年拽到一边低声道:“老太爷怕是回光返照,只有半个时辰的熬头,你得抓紧问问老太爷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马万年呵斥道:“别给我胡说这些不吉利的,要是老太爷有个三长两短都是被你给咒的!”
女郎中一听这话,脸色当即沉下来,冷冷道:“医者仁心,谁都不希望老爷子有事,可病来如山倒,我劝你还是早做准备!”
“那你的意思是不用送医院了?说实话,杜远山那混账开的医院我还不想进呢。”
那女郎中一听这话,失声问道:“你说什么?杜远山开的医院?!”
“暨阳县城除了杜远山家的惠民医院就没别的医院了。这杜远山,跟我斗了几十年,我平时连瞄他一眼都懒得抬眼皮子。”
女郎中问:“杜远山是不是有个弟弟叫杜远川?”
马万年心中记挂马老太爷的身体,并没有发现女郎中的异样,只随口应道:“杜远川外出做生意,十多年前听说和人在安庆打了一架,被打死了。”
女郎中眼珠一转,紧咬下唇,望着焦灼万分的马万年,沉吟道:“要是这县城有家大医院,老爷子八成还有救!”
马万年顿足道:“哪来的大医院啊,以前都是中医诊所!就杜家那个惠民医院也不过杜远山的儿子开的一个小医院!”
女郎中问道:“杜远山那医院有西医吗?”
马万年说:“有。”
“那就更可以一试。”
马万年怒道:“试什么?我们马家有自己的大药房,坐堂的先生可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老郎中。来人,送老太爷回府。”
闻言,马三胖急忙背起马老太爷就走。
女郎中望着马万年一行人远去,不知为何竟一脸失望,许是悬壶济世的人,更容易怜悯生命的逝去吧。
不料刚走不远,马老太爷突然拍拍马三胖的肩膀,马三胖立刻停住。
马万年连忙道:“爹,你想说什么。”
马老太爷气喘吁吁道:“去惠民医院。”
马万年愣住了,纳闷道:“爹,你不是最瞧不上惠民医院了吗?”
马老太爷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虚弱地道:“死马当活马医,看好了,皆大欢喜;看不好,就算我最后给咱马家尽点力吧!”
马万年皱眉:“爹!别说不吉利的。”
马老太爷固执地说:“听我的。快!叫上刚才那个女郎中,到时候好做个见证。”
听罢,马万年忙回头对女郎中大喊:“女郎中,麻烦你跟我们一路去医院,路上也好帮我照应一下老太爷!你的诊费,我加倍付你。”
女郎中闻言一愣,等反应过来,连忙爽快地跑过来,脆声道:“好嘞!帮人帮到底!”
马三胖背着老太爷,女郎中、马万年紧紧护扶着,众人脚步凌乱,奔进惠民医院大门。
马万年一见到惠民医院的院长杜明江和医生陈守礼,便嚷嚷:“明江世侄,快!让你家医生赶紧帮我家老太爷看看!刚刚吐了一大口血!”
杜明江看到是马万年,面露犹豫,指挥着将病人安顿到诊床上。
陈守礼拿起听诊器给马老太爷听诊。放下听诊器,陈守礼看了一眼马万年,稍一迟疑,道:“病人年老体虚,久患肺痨,最好是先输液止血。如果血止住了,病人还有得治。如果止不住……”
马万年急道:“会怎么样?”
陈守礼转身对杜明江道:“院长,恐怕回天无力!”
杜明江叹息道:“那尽力吧!”
陈守礼点点头。
顿时,马万年激动地叫起来:“放屁,这女郎中明明说我爹有救,你说回天无力!明江世侄,你请的是什么庸医?”
杜明江皱了皱眉:“这是我们医院最有名望的医生。他说的不会有错。”说完又打量了一下女郎中,轻蔑道:“您既然信女郎中,就让她来治好了!”
女郎中闻言亦轻蔑道:“我赤手空拳的哪能治,你们这大医院应有尽有才能治!”
眼瞅着几个人争吵聒噪,马万年更加烦躁,怒道:“杜明江,你别说这些没用的,赶紧让你的医生给老爷子看病!我不怕花钱,有什么好药你给我都用上!马家有的是钱!”
杜明江略有不快:“这不是钱的事!惠民医院一定尽力,但有句话马世伯一定要记住,郎中只会看中医,不会看西医,急病别在她那瞎耽误工夫。”
女郎中翻了一眼杜明江,一言不发。
杜明江吩咐陈守礼:“陈医生,按你刚才说的,该怎么治就怎么治。”
女郎中冷笑一声,慢慢走出医院。她走得很慢很慢,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不一会儿,只听到身后有人大喊:“惠民医院出人命了!把马老太爷给治死了!”
女郎中得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