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渚埠大码头船来人往,一艘货船正在卸货,成群结队的搬运夫肩挑背扛,喊着响亮的号子。
码头不远处,小七摆起了她的药摊。
杜明海从看守所出来后,被王富贵告知自己已经被杜家拒之门外。他无处可去,干脆跑到码头谋了一份搬运工的活儿做。这会儿,他满头大汗地扛着麻袋,快步走下甲板,把麻袋扔到货堆上,用手揉着红肿的肩膀,活动着发酸的脖子。看看时间差不多该吃饭了,刚走到码头附近的小吃摊,一阵急促的钟声响彻码头。正在吃饭的码头工人们面露惊恐,急急忙忙扒了两口饭就起身赶往码头。
初到码头的杜明海哪见过这个阵仗,忙抓住一个问道:“喂,兄弟,着火了还是杀人了?”
“出事了,出事了,你没听见敲了急钟,这急钟一敲准没好事!王大管家估计又要惩办人了!”
码头高高的货堆上,跪着几个被打得浑身是伤的搬运夫,旁边站着王富贵、何家宝、胖大海等人。
何家宝清了清嗓子,厉声道:“都给我听好了,大朱哥等人装病偷懒,冒领工钱,坑害东家,十恶不赦!大管家仁慈,今天不过是杀猴给鸡看,让你们这些穷鬼都明白明白,我姑父杜老爷虽然是个大善人,可是大管家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杜明海挤进了人群,斜着眼睛看了看货堆上的胖大海,突然像老鹰一样跃上货堆,一把提起被逼下跪的李歪脖,大吼道:“给老子站直了!男子汉跪爹跪娘跪祖宗跪天跪地跪神仙,你在这儿跪算什么?”说完,杜明海拿眼狠狠瞪着王富贵。
看清来人是谁后,王富贵笑道:“二少爷,凡事得讲个情面,这是杜老爷的码头,我记得二少爷也姓杜。”
胖大海有些疑惑:“这是……二少爷?这不是在我这儿扛了好几天麻包的杜老二吗?”
何家宝嘲笑道:“没错,这位杜老二就是杜家二少爷,不过,二少爷违反家规,如今被老爷赶出来了!他和杜家一个子儿的关系也没有。”
胖大海安心了,随即哈哈一笑,说道:“俗话说得好啊,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杜明海也笑了:“别他娘的在我面前装,老子只要长出毛来还照样是凤凰,你就是长满了金毛你怎么看也都是只鸡!”
众人哄堂大笑。挤进来看热闹的小七也忍俊不禁。
何家宝沉着脸道:“胖大海,还不动手,是想要离开码头另找发财的地方吗?”
胖大海连忙和几个打手朝杜海明冲了过来,杜明海一个闪躲,一连几个飞踹,几个打手被他踹下货堆,但终寡不敌众,被打倒在地。胖大海扬起棍子正要下死手,一直冷眼旁观的王富贵这时急切大喊:“住手!疯了你!”
胖大海一愣,杜明海趁机起脚飞踹夺棍在手,一棍下去直砸胖大海的脑袋。胖大海一躲,棍子重重落在胖大海的左肩头。只听一声哀号,杜明海手中的木棍也断成了两截!
“你们要是想欺负我兄弟,就得先踩着我的尸体过去,不信就试试!”杜明海大声叫嚷道。
一旁的李歪脖随即附和,“大哥,这窝囊气我早就受够了。”
“咱们靠力气吃饭,要有人欺侮咱们,咱们就跟他们拼了!”杜明海越说越激动。
众搬运夫在杜明海的鼓舞下,也都硬气起来,一时群情激愤:
“拼了!”
“拼了!”
“以后二少爷就是咱们大哥。”
胖大海急了,望向王富贵,王富贵面无表情,一副撒手不管的模样。何家宝会了意,一脚踹翻李歪脖,骂道:“好你们这帮臭苦力,反了你们啦!给我往死里打!”双方顿时陷入混战。
混乱之中,夹在人群中的小七被推来搡去,眼见着要被鞭子甩到,却被人一把推到一边。原来是杜明海。来不及躲的杜明海只能硬生生挨下一鞭,胳膊上皮肉撕裂鲜血直冒。紧接着又是两鞭,全落在杜明海胳膊上。
小七感激地回望了一眼杜明海,突然欺身上前,电光石火间一根银针在胖大海的右手腕上轻轻扎了一下。胖大海手腕一麻,皮鞭掉落地上,却浑然不觉怎么回事。
杜明海一脚踩住胖大海的胖脸,沉声道:“叫你的人都给我住手!谁要再敢动一动,我就把你脸踩扁!”
胖大海胆子小,立马声嘶力竭地喊道:“住手,都给我住手!没听到二少爷发话吗?”
混战的众人全都愣住,杜明海又一次发话:“我告诉你胖大海,第一,从今天起,码头工人挣的血汗钱,一个铜板都不许你抽成,不然,我见一次打你一次!”
胖大海的脸被杜明海踩得几乎变形,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可是……是大管家私下里要抽成啊!”
杜明海脚下用力,盯着货堆上仍然站着的王富贵,对胖大海一字一字说道:“你再说一遍!”
胖大海的脸变形得更加厉害,颇为艰难道:“是王大管家说……”
杜明海松开胖大海,跃上货堆,用断了的木棍指向王富贵,厉声道:“王富贵,那你就听我说这第二,不许你再纵容胖大海在码头上私下里收什么安全费,只要我杜明海有一口气,你们别想欺负老子的穷弟兄!”
王富贵冷冷道:“杜明海,你可想清楚了,这茅渚埠码头可是姓杜的。你今天和我王富贵针锋相对,就等于是和杜家针锋相对,等于是和你爹杜老爷针锋相对!”
杜明海一脸不在乎地道:“你少拿老东西吓唬我!”
“二少爷,凡事要三思而行!谁都是打年轻的时候过来的。我王富贵几十年来,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可跟自己的爹做对的,我倒是还头一次见着!”
杜明海哼了一声,道:“老东西要是知道你们结党营私,他也不会放过你们!就算老子是跟他作对,又怎么样?”
说完杜明海挥了挥手中的断木棍:“王富贵,废话少说,我今天提的条件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众搬运夫也跟着吼:“答应还是不答应?!”
王富贵颇为无奈地道:“好,我答应你!”
杜明海缓缓放下了木棍,底下的众搬运夫齐齐大呼:“好!”
王富贵颇不甘心:“杜明海,我可以答应你,但不是因为怕你,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不和你计较。不管怎么样我跟了你爹二十多年,你别拎不清,以为是你自己有多厉害。你听清楚了,我只不过是懒得和你计较!走!”
看着王富贵带着胖大海何家宝灰溜溜离去,小七灵机一动:“诸位,能不能听我说两句。刚才的事大家都看到了,筷子一根容易撅折,但要是抱成团,一把筷子谁都撅不动。不如这样,大家成立个互助帮,以后互帮互助,就选杜明海来当帮主,你们看怎么样?”
众搬运夫刚刚打了一场好仗,兴高采烈地大声叫好。
李歪脖得意道:“帮主有六个手指头,我看咱们就叫六指帮吧!”
杜明海也十分高兴:“好,在场所有兄弟从今以后都算我六指帮的弟兄,以后谁要是敢欺负你们,我杜明海绝不答应!”
众搬运夫欢呼着“六指帮、六指帮”,把他们的英雄杜明海抬起来扔向天空……
杜家大院的客厅里,杜远山缓缓道:“你是说,这些人都是杜明海打的?”
“千真万确!”何家宝撩起衣服,指着身上莫须有的青印,委屈道:“姑父,他还踹了我一脚呢,我这肋巴骨到现在还疼呢!”
大太太忍不住插了嘴,“替外人出头,打自己家里的人!这不是活土匪是什么?”见杜远山抓着茶杯的手突然一紧,大太太赶忙说,“老爷,这群工人也太不像话了,居然都跟着他瞎胡闹。”
王富贵亦道:“简直是一呼百应,在二少爷挑唆下,我们几个差点不能全身而退!”
杜远山大笑起来,笑完了竟然点点头:“想不到明海竟然还有这本事,能在工人里面一呼百应,要是以后走上正道倒也可以委以重任!”
听了这话,杜明江和大太太心中“咯噔”一下,互相看了一眼。
杜明江试探道:“那爹觉得此事应该如何处理?”
杜远山有些动气,勃怒道:“我们杜家一向宽以待人,工人们既然病了,就得让他们去惠民医院免费诊治。你们怎么可以动不动就打人?要是出了人命,你们是要给人家一命抵一命吗?”
胖大海不满地嘟囔道:“老爷,这些工人是装病,一个个精着呢。”
杜远山横了一眼胖大海,“要真是装病,不是他们出问题了,是咱们当东家的出问题了。好好的他们装什么病?这样的事只此一次,如有再犯,你们几个全都给我卷铺盖走人!”
杜家码头,艳阳高照。杜明海正靠着货堆用草帽遮脸横躺着打盹。小七在一旁帮受伤的工人包扎伤口。
小七这厢忙完了,望了杜明海一眼,索性起身拿着绷带向他走去。
睡得好好的杜明海对吵醒他的动作十分不满,嘟嘟囔囔道:“李歪脖,你怎么这么烦啊!”
小七不语,继续包扎。
杜明海掀开草帽,认出是小七后猛地坐起,道:“喂!你想干什么,告诉你,老子兜里可一个大子也没有,你别想强买强卖。”
小七头也不抬,一边继续手上的活儿,一边道:“你是因为我受的伤,我一个大子不要也得治好你。那一鞭子你替我挡了,我欠了你的人情,总有一天我会还上。”
“用不着!一码归一码,我一个大男人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负一个女人吗?你不收钱,我还不想欠你这份情呢!”杜明海说着把纱布几下扯下来,摔到小七身边。
小七恼火道:“随你的便,你就盼着这天千万别下雨,不然有你小子好看!”
杜明海翻了小七一眼笑道:“你说下雨就下雨?你别真拿自己当观世音菩萨了!告诉你,我杜明海软硬不吃。”
说也奇怪,就说话间,这乌云缓缓遮住了太阳,瞬间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杜明海和李歪脖手忙脚乱地给货物蒙上苫布。杜明海的伤口暴露在外,被雨水冲洗得有些发白,他抬起头,骂骂咧咧道:“奶奶的,这老天爷简直是后妈,说翻脸就翻脸”!
工棚顶上破了好几个窟窿,滴滴答答地漏雨,棚子底下只有两根大木柱撑着。杜明海躺在草堆上,头上搭着毛巾,高烧不退。
李歪脖用几件破衣裳用力包裹住发抖的杜明海,急切道:“大哥,我带你去惠民医院。”
杜明海虽然意识模糊,却还是坚定道:“不去!”
李歪脖不理解地道:“那是你们家自己开的医院。”
杜明海勉强撑着一口气道:“我说……过了……我和杜远山半文钱……关系也没有。你敢……我打折你的腿……”话还没说完,人便昏了过去。
油灯如豆。
杜明海终于苏醒过来,他用手伸向身边的破碗,却一不小心把碗打碎了。在一边打盹的李歪脖被声音惊醒,欣喜地咧开嘴道:“大哥,你醒了!”
杜明海十分艰难地道:“水……”
李歪脖慌忙给杜明海倒水,边递给杜明海边道:“多亏了那个女郎中了,要不然你能不能醒来都不一定!”
杜明海望着自己包扎好的伤口,“什么意思?不能醒来还能死了?”
李歪脖摇摇头道:“你伤口化脓了,郎中姐说伤口化脓要是连骨髓也发炎了,你就别想站起来了。”
杜明海叹了口气,“那你的意思是,我最后还是栽在这丫头片子手里了?”
李歪脖看不过去了,直言道:“大哥,你说这话可没良心,听说你昏死过去了,她二话没说就跟着我过来。路上雨大,她急得连摔了三大跤。她还四处找药,最后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什么羚羊粉。”
杜明海不解道:“她给你什么好处了?你一个劲给她说好话。不行,我得挣回这个面子!”
李歪脖还来不及回话,外头已传来肖若云清脆的声音:“想挣面子好啊!我来帮你挣面子!”
杜明海一惊,护紧自己的身体,羞恼道:“喂,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出去!”
肖若云爽朗地笑道:“怕什么,你小时候下河洗澡,我又不是没见过!”
杜明海匆忙穿起衣服,破衣服有洞,胳膊竟然从破洞里穿了出来。
肖若云见状把手里的包裹打开,从里面翻出一套洋装来扔给杜明海,“换上!你那破衣服都快露出屁股了。”
杜明海抖了抖衣服,不屑道:“我一扛包的,你叫我穿洋装,你这不是叫我牵着羊进照相馆——出洋相吗!”
肖若云调皮一笑,“就知道你难伺候,给!这还两套呢!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你小子藏在这,特意给你多买了几身衣服!”说完又顺手扔过去一套绸布裤褂、一套粗布裤褂。
一旁的李歪脖只有艳羡的份儿,喃喃自语道:“啧啧啧,碰上仙女了,好福气啊。”不曾想杜明海顺手就扔给他一套绸布衣衫:“拿去!”
李歪脖喜出望外地胡乱往身上套,衣服太大像个袍子。
肖若云恼火道:“喂!这是我给你买的衣服,你怎么能随便送人!”
杜明海丝毫不在乎地道:“是呀!是你给我买的,给我买的就是我的了。我想送谁就送谁!”
肖若云气极道:“你混蛋!”边说边把包裹摔向杜明海,气冲冲地离开了。
杜明海摇摇晃晃地爬下床,追了出去。没走多远,身后突然传来李歪脖的声音:“不好了,有人要把房子拆了。”
杜明海一听,又踉踉跄跄地往回赶。到底还是迟了,工棚塌了,李歪脖抱了肖若云送来的新衣服站在废墟前,头上一片泥污,鼻青脸肿。
杜明海一时怒火攻心,高声道:“谁干的?”
李歪脖沮丧道:“不知道。没看清。”他又想了想,恍然大悟道:“一定是胖大海干的。胖大海虽然叫大海,心眼小得像阴沟一样。”
杜明海咬牙道:“要真是他,我得把他骨头拆下来当鼓槌使。”
李歪脖有些想哭,“这工棚毁了,咱一时半会也没地方住了。”
“毁了好,天天在这破地方住,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的,我都觉得自己快变成猪了,我得想法弄笔钱,买个小院,然后把我娘接出来团圆。”杜明海安慰道。
李歪脖可不信,“啧啧,大哥咱连个小黄窝头都没得吃了了,你还敢想大个的白面馒头吃。还买院子,那最少也得三百块大洋,咱们穷得只剩下这一身熬不出二两油钱的皮肉。”
杜明海想了想,一拍李歪脖的肩,豪迈道:“歪脖,没钱,咱找钱去。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只要人在,就会有办法,大活人总不能让一泡尿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