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众生经历再大的苦难,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西装革履的杜明海和穿着宽大绸布裤褂的李歪脖并排坐在面摊上吃面。吴小七手持布幡,挎着一只大药袋向这边走来,最后在面摊边的空地停下。
李歪脖看到小七,用肘轻轻碰了碰杜明海。见杜明海没什么反应,李歪脖干脆把他拖到了小七面前。
杜明海颇为无奈,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听说你救了我,我替我自己谢谢你。等我有钱了,我买大礼来孝敬你,再鸣十八门响炮。到时候你千万别客气,你千万得收下……”
小七头也不抬:“说得天花乱坠的,十八门响炮倒也不必了,你把欠曹多嘴的面钱,早些还了那才像个爷们。”
杜明海一挥手:“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那就当我没说!”说完拉起李歪脖就大步往前走去。
小七忍不住揶揄:“嘁!光玩虚的,大老爷们儿也好意思?”
曹多嘴无奈笑了笑:“算了算了,这面条也不值几个钱,他又不是问我借大洋。”
杜明海突然回头喊:“对了,想起个事来!吴小七,你能借我点大洋吗?”
小七撇了撇嘴:“我又不是开钱庄的!不借!”
杜明海假装可怜道:“唉!这想回去尽个孝看看娘还没钱,我怎么好意思空手回去啊!”
小七问道:“站住!你要多少?”
杜明海得意地冲李歪脖挤了挤眼睛,假装正色道:“越多越好,以后我双倍奉还。”
小七走上前,把兜里的两块大洋拍在杜明海的手里:“我就这两块大洋了,你拿去吧!给你娘买点吃的喝的。”
杜明海憋着笑说:“吴小七,我这是借,可不是白拿,我拿你两块大洋,回头就还你四块大洋!”
小七不耐烦地挥挥手,杜明海得计地冲李歪脖急忙使眼色,二人匆匆而去。
曹多嘴等杜明海走远了才敢和小七说:“小七,你上当了,上当了!你敢借给他钱,这不是肉包子打狗吗?”
小七想了想,匆匆地跟了上去。
果然,一路跟到了暨阳县最大的赌馆——挂着金字招牌的“转运楼”。大大的“赌”字布幌,在风中摇摆,像是在招揽客人一般。
小七看着李歪脖和杜明海进了赌馆,气恨不已,心里暗暗骂杜明海是个骗子。
烟雾缭绕、声音嘈杂的赌馆中,赌徒们一个个红着眼睛。一张桌子前围满了赌徒,伙计摇动着骰子,发出骰子急转的声音。伙计猛地把罐子扣到桌子上,骰子落地,赌馆伙计的手按在罐子上,高声道:“各位爷,开押!”赌徒们争相下注,“大”“小”喊成一片。
杜明海带着李歪脖大摇大摆入内,故意将两块大洋在手里不停地抛接着,赌馆刘掌柜瞄了那大洋一眼,随后往上仔细一瞧,认出了杜明海,立马谄媚道:“哟,原来是杜家二少爷。早听说您回来了,一直没顾上去给您请安。今天您也赌一把,试试手气、转转运气?”
杜明海不想和他废话:“来啊,先给老子来五十大洋的筹码。”
刘掌柜欢喜地吆喝道:“好嘞!小三子赶紧给二少爷拿五十大洋筹码!”
伙计小三子忙指着账房的桌子,殷勤道:“二少爷,您这边请!”
转眼间,满满一大盒子筹码放在了杜明海面前。李歪脖忙冲过去抱起了筹码,心虚地望着杜明海。杜明海按住发愣的李歪脖双肩,把李歪脖身子转了个方向,胳膊搭上李歪脖的肩膀就要离开。
高账房慌忙站起来道:“哎哎,二少爷,您是不是忘了给钱了?”
杜明海又抛接着那两个大洋,无赖道:“急什么,看看,这不是大洋吗?本少爷不是没大洋,是忘了带大洋。过会赚回来再还你不完了!你给我记账上。”
高账房慌张地拦到杜明海面前,软中带硬道:“二少爷,您看您千万别难为小的,这马家赌馆的规矩您想必比我还清楚,概不赊欠。您也知道,我们老爷那是说一不二的,再说我们致远少爷这个巡警队长也不是吃白饭的。暨阳县城,南马北杜,你这不是来找茬的吧?”
杜明海假装思索了一下,自嘲道:“北杜?北杜跟我没关系。行了,那我抵押个宝贝如何?”
高账房满脸赔笑道:“这个可以。”
杜明海伸出一手晃了晃,道:“你看我一根手指头值多少大洋?”
高账房讪笑道:“二少爷您这是跟我开玩笑,您这手指头长在您身上那是无价之宝……”
杜明海打断高账房的话,道:“噢!那就好办了,这么着吧,也别无价之宝了,我看我的手指头能值五千大洋,不过今天便宜你了,我用五千大洋的手指头,换这五十大洋的筹码!你看如何?”
高账房忙夺下李歪脖手中的筹码,压着嗓子说:“杜二少爷,那手指头长您身上甭说五千,五万都值,可要是您剁下来给我,我还真不知道把这块臭肉如何处置!”
杜明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恼羞成怒道:“你敢说老子是臭肉?信不信我把你这赌馆拆了?”
这时提壶续水的小三子一溜烟到掌柜的身边耳语了一番,刘掌柜稍一思索快步走过来,望着杜明海笑道:“五十大洋筹码?”
杜明海确认道:“五十大洋。”
刘掌柜点点头道:“来,筹码您拿上,您给我在这签个字,画个押,这事咱就算齐了。”
杜明海在一张纸上匆匆签下字,接过筹码,强塞到李歪脖怀里:“走!赢钱去!”两人一起走向一边赌得正欢的赌桌。
待杜明海走开,刘掌柜对小三子一使眼色,道:“还愣着干吗,赶紧去叫少爷过来,就说杜明海带人来赌馆找茬闹事。”
小三子正要往外跑,撞到马致远恰好带着两个巡警踏进门来,连忙殷勤道:“少爷,你来得正好,掌柜的正让我去找你。”
看到马致远一行进来,刘掌柜神情一松,忙迎了上去,低声道:“少爷,杜明海带人来咱们赌馆闹事,这小子耍无赖,要押上他的手指头,换五十大洋筹码。”
马致远往赌场内一望,看到小七也在现场,一脸紧张地看着杜明海,故意大声道:“三年前那个逢赌必输的杜二少爷又给咱们送钱来了?”
刘掌柜愣了,只得连连点头称是。
马致远看小七神情专注没有离开的意思,就又对刘掌柜说道:“给我也来五十大洋筹码,我今天就破破例,好好和这小子赌一把!”刘掌柜再一次愣住了。
马致远见刘掌柜没动静,催促道:“还不快去。聋了?我说的话你没听见?”
刘掌柜这才点点头,连忙道:“是是。马上,老高,快给少爷拿五十大洋的筹码。”
马致远转身,仿佛才看到小七一样,惊喜道:“小七,你怎么在这儿?也想玩一把吗?我正好换了筹码,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小七咬牙道:“杜明海那混蛋向我借了两个大洋,竟然拿来赌博。你难道也好赌?”
马致远不由笑了,“我以为你感兴趣,本来想请你玩两把,看来我会错意了!这样的地方最好少来,鱼龙混杂,乌烟獐气。”
小七头一歪,俏皮道:“那你又怎么来了?”
“我是警察,本来就应该出现在鱼龙混杂乌烟獐气的地方,再说这是我们马家的赌馆,我不来谁来?”马致远一脸傲然。
刘掌柜殷勤地送上五十个筹码,马致远接过来对小七道:“不如你也去赌几把凑个热闹?”
小七一笑,道:“我不想凑热闹,我看看热闹就足够了!”
正在赌桌上一脸豪气的杜明海望见了小七和马致远,有些警觉,李歪脖冲小七挤出一丝尴尬微笑。
马致远挑衅道:“喂,杜二少爷,有日子在这没见着你了,今天咱们玩两把?”
杜明海扯了个笑,吊儿郎当地答道:“玩啊!输掉了裤衩可别怪我啊,你要想光屁股走我也拦不住。”
马致远一笑坐下,拨弄着筹码道:“生死由命,输赢在天,那咱们就看看到底谁会输掉裤衩!”
杜明海和马致远隔着一张桌子对坐,气愤顿时紧张了起来,众多赌徒也只敢在一旁围观,小七则站在马致远身后。
才一会儿工夫,杜明海一边的筹码盒子已经空空如也,马致远的筹码则堆了满满一桌子。
眼看已经到了最关键的一局,再输,杜明海再无翻身之力。
一伙计卖力摇动着骰子,猛地把罐子扣到桌子上,骰子落地。伙计高声道:“两位爷,押!”
杜明海瞪着一双红眼,喝道:“大!”
马致远慢条斯理地道:“小!”
所有人屏住呼吸,伙计小心翼翼地揭开罐子,道:“小……”
杜明海彻底输了。他失望地把最后几个筹码往前一推,伙计用长竹杆把杜明海面前的最后两个筹码划拉到马致远一边。
杜明海白着一张脸站了起来,不满地盯了马致远身后的小七一眼。马致远不忘提醒他:“杜明海,是该结账的时候了吧?”
杜明海脸上带着笑,故作轻松道:“好啊!早结早了!掌柜的,给马队长兑筹码。”
刘掌柜嘲讽道:“麻烦二少爷把您的筹码钱先结清了!”
小七也毫不客气地道:“我那两个大洋也该还了吧?不对不对,你说回头还四个,那现在请你回头吧!”
杜明海瞪了小七一眼,“别跟着掺乱,咱俩的事单算!”转身又对刘掌柜道:“筹码的事你看着办,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马致远倒是不温不火地道:“杜明海,按我们马家转运楼的规矩,命我们是不要的,你不是刚说押上一根手指头吗?要不就按你说的再押一只手?敢不敢?”
杜明海一咬牙,道:“好!一根手指头五十块大洋,这一只手最少也得二百五十块大洋。”
小七一听,急了:“杜明海,你不要命了!”
杜明海嫌她聒噪,不耐烦地道:“去去,没你的事,等会赢了还你那四个大洋。”
马致远笑道:“行,今天我就让你过过瘾!老高,再给他二百块大洋的筹码。”
老高迟疑地看看刘掌柜,刘掌柜忙用眼色示意,口中连忙道:“听少爷的!”
高账房点点头,一会儿的工夫,高账房和小三子端着一摞一摞整齐码放在木盘上的二百个筹码送到了杜明海面前。
杜明海撸胳膊挽袖子,豪气干云地道:“姓马的,算你明白,本来我只想买个小院子,如今我看要不给我娘弄座台门屋都对不起你这么慷慨。”
马致远冷笑道:“我倒是想看看杜六指变成杜一手以后,是不是更牛气。”说完冲刘掌柜点点头,刘掌柜将一副崭新的条形纸牌用托盘端了上来。马致远手刚摸到纸牌准备发牌,被杜明海一把按住,示意猜拳定先后。一顿猜拳后,杜明海胜出,脸上露出得意笑容,一把将纸牌拿到手里,麻利地洗牌后,开始发牌。
杜明海小心翼翼地拿起三张牌,捻开自己的那张暗牌,偷偷看了一眼,是11、12、13同花顺,顿时眼前一亮,抓起一大把筹码扔了出去:“押!”
马致远两张明牌都是2,马致远有些紧张地捻开自己的暗牌,再看看杜明海的神态,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把面前的筹码扔出了两大把,道:“加倍!”
杜明海一惊,暗暗想:“老子的是同花顺里的祖宗,我不信他能大过我。”想玩不服气地把面前的筹码全部推了出去:“老子还不信了!全押!”
马致远把面前的筹码哗啦推倒一片,轻笑道:“加倍!先开你的底牌。”
杜明海一咬牙,翻开底牌,得意道:“同花顺!”
“同花顺的祖宗!我滴个乖乖,难怪这么有底气!”围观的群众窃窃私语。
马致远嘴角露出一丝得色,翻开底牌,从容道:“不好意思,小豹子!”
杜明海不敢相信地紧紧盯着那三张2,脸上豆大的汗珠直冒。
“啊!”李歪脖失声道,“完了完了!大哥!我说不让你玩,你偏玩。完了完了,手没了手没了。”
马致远这时把一把菜刀“嘭”的一声甩到杜明海的面前,咄咄逼人道:“来吧!左手还是右手,任选,反正以后我看你也干不成活了,留下一只方便讨饭端碗用的。”
众人哄笑。
杜明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右手一把抓起菜刀,高高举起,对准了左手,众人惊恐,有的人侧过脸去,或捂住眼睛不敢看。
“如果能保住杜明海的这只手,杜家上下一定会感谢我,我就能有机会进杜府复仇了。”小七想着,大声制止道:“且慢!”
杜明海和马致远都是一愣。
“我来替杜明海赌一把!”
马致远惊愕道:“你!”
小七头一昂,“没错,就是我!”
杜明海不解道:“吴小七,你什么意思?嫌我输掉一只手还不够?”
小七耐着性子道:“你别狗咬吕洞宾了。这样,我赢了留你一只手,你欠我一个人情,这个人情怎么还,我说了算!”
杜明海想了想,也没更好的办法了,硬着头皮道:“行!你要是真帮老子赢回一只手,你提什么条件老子都答应你。”
马致远发问:“你要是输了呢?”
小七一脸倔强地道:“我要是输了,进马家的大药房当坐堂先生,以身抵债!”
马致远惊喜道:“好!小七,这可是你说的,我可巴不得你能来呢,坐堂先生你要是不想当,我明媒正娶你!”
小七一瞪眼,佯怒道:“姑娘我卖艺不卖身。”
马致远尴尬笑道:“行,都依你,那咱们就再来赌几把。”
小七一笑,“没那么大闲工夫,咱们就一把定输赢!”说完快速地把纸牌拿到手里,对马致远一笑,“马警官,谁来发牌?”
马致远大度道:“你发!”
小七也不推辞,接过牌,开始洗牌,手指灵活快速令人眼花缭乱。
小七正要发牌,刘掌柜一声“慢着”,一把抢过牌来,又洗了两遍牌,才摆到小七的面前。小七只笑了笑,把牌分成两摞,拿起牌来开始发牌。
这次,马致远面前两张明牌都是8,一张暗牌扣着。小七面前一张1,一张3,一张暗牌扣着。
众人一边倒地赞叹:“马少爷的牌好啊!”
小七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马致远看着牌,犹豫道:“小七,要不要重新发牌?”
小七叹了口气道:“杜明海,看来你这只手是真保不住了。”
杜明海头上冷汗直冒,没好气地道:“谁让你逞能,我手保不住了,我看你人也保不住了。”
李歪脖哀求道:“小七姐,重新发牌吧。”
小七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冲马致远一笑,道:“来吧,一翻两瞪眼。”
马致远小心翼翼翻开暗牌,一张7。是个对子!
刘掌柜强撑一口气道:“对子怎么了?除非是2,是个小顺,不然,马少爷还是会赢的!”
李歪脖合十祈祷,喃喃道:“2,一定是2。”
杜明海倒难得的一言不发,神情是少见的严肃。
小七深呼了一口气,缓缓打开暗牌,众人全都伸长了脖子观看这决定胜负的一张关键底牌。
“真的是2!”众人哗然。
马致远失望道:“吴小七,你赢了!”
这边,杜明海兴奋地都抱起了李歪脖,欢呼不已:“妈的!赢了赢了!老天爷保佑得真及时。”
马致远却迅速将杜明海的右手捉住,按到桌子上,凌厉道:“可是刚才小七说是赢你一只手,可没说好是哪只,我上次赢的可是左手,这次输给小七的却是右手,你左手是六指,右手是五指,这里外里可还差着一个手指头呢!”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杜明海被这一上一下搞得怒火中烧,“马致远,你别欺人太甚。”
马致远得意道:“杜明海,你今天留下一根手指头,咱们这账就算两清了?要是不留下,怎么着都说不过去!”
刘掌柜也火上浇油道:“二少爷,您看要不要现在通知杜老爷一声,让他来帮您结账?”
杜明海愤怒更上一层楼,喝道:“你敢!我的事和杜家没有半文钱关系!”
马致远脸一沉:“既然没关系。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当着众人的面,把手指头留下。你要是耍无赖玩横的,这儿里外三层都围了人,黑白两道你都走不通,从此你在暨阳县,就是一个软骨头。你不能走出我们马家的转运楼,你该爬出转运楼!”
李歪脖急道:“喂,你不能这样逼二少爷。”
马致远、吴小七及一众赌徒,都静静地看着杜明海。
杜明海想了想:“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老子不能连树都不如。”
杜明海举起菜刀砍向手指头,却被小七一把抓住了手腕,只听她道:“慢着!真要剁?”
“我不剁我有脸活下去?我就不愿看姓马的得意扬扬的嘴脸。”
“行,刑场上行刑还得有个刽子手呢,我是郎中,剁手指头我比你麻利!”
杜明海盯着小七,冷笑道:“行啊,你一个女人果然够狠,好,我成全你!我要是吭一声,我就不是杜明海。”
小七接过菜刀,想了想,迅速出手扯下杜明海左手手套,连扎数针在杜明海左手,手起刀落,一刀割下杜明海第六指。杜明海愕然之际,那根鲜血淋淋的第六指已经扔在马致远面前桌面上,众人大惊失色。
小七迅即拔下银针。电光石火间,小七麻利地用纱布洒上白药将伤口包裹,边包伤口边说道:“各位老少爷们儿,既然说好是一根指头,而没有说必须是剁哪一根,那么这第六根手指头也得算数!现在杜明海手指头兑现,赌债偿还,接下来就是路归路桥归桥,各走各的道。老少爷们儿要是觉得我吴小七说得有理,请放开一条道。”
杜明海终于反应过来,大笑道:“哈哈,从此以后暨阳县再没有杜六指。我的六指帮看来要改名为五指帮了。”
小七嘲讽道:“嗓门大不是本事。你要算是个男人有本事就永远不要再赌,十赌九输,从古至今赌场上从来没有真正的赢家。下次你要是再光着屁股来赌手指,你的五指帮就得更名为四指帮了。”
杜明海虽然嘴硬但心里十分佩服小七行为果断,猛地一拍桌子,高声道:“暨阳县的老少爷们给我听着,老子从今天起戒赌了!要是再赌我就改名叫杜四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