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府书房里,杜远山久久坐着,闭着眼睛。
“我赏她五十块大洋,要是别的丫鬟早欢呼雀跃了,她却不卑不亢。她还有手段,能让明海这个混世魔王俯首称臣。说起来,马老太爷的死她也在场。她不是暨阳县人氏,突然来到了这儿,却事事有她掺和。大管家,你说她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说完杜远山突然睁开眼,看着王富贵。
王富贵这才恍然大悟:“老爷,您的意思是让我加倍留意吴小七?”
杜远山笑了:“这杜府的事一向是你管,你得把杜府的规矩好好地给那几个新来的丫鬟敲打敲打,让那个吴小七别太出格。”
王富贵:“是!”
二太太半偎在床上,小七把两碗汤羹放到桌上,垂首站着。
杜远山进来了,小七立马躬身行礼:“老爷!”
杜远山点点头:“吴小七,你医术精湛,救了二太太,我得好好谢谢你!”
小七谦虚道:“二太太能好起来都是托老爷的福,在那恳节儿,小七只不过是尽力而为。”
杜远山接过小七递过来的银耳羹喝了一口:“小七,你老家是哪里的?”
“安徽芜湖。”
杜远山轻皱了一下眉头,放下汤羹,不动声色道:“噢,芜湖是个好地方,那里的老鸭汤不错。”
小七笑了:“是。老爷喜欢这口?老鸭汤里要加几味中药的,很补,如果您喜欢,我可以做给您吃。”
杜远山:“好啊!有劳你了!”
小七点头:“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走了,我得去洗衣裳呢。”
杜远山望着小七走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二太太赶忙说:“老爷,这丫头不错,聪明、伶俐,难得的是她能治我的头风病。”
杜远山还在思索:“明明就是京城口音,怎么说自己是安徽芜湖的?”
二太太惊讶道:“您说小七是京城人?”
杜远山点点头:“恳节儿,这可是老北平的说法!”
二太太有些疑惑:“可是她对芜湖知道得也挺多。”
杜远山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沉吟:“她大概在芜湖待过不少年,但是她的口音里却半点没有安徽味。”
在小七的精心照料之下,二太太好转了许多。大太太遵循杜远山的意思,让小七去为杜远山打理书房。小七心想,这倒是个可以接近杜远山寻找《神农药典》的好机会,于是欣然接受。
第二天一早,春儿便带着小七熟悉事物。春儿指点着面前的一架书道:“这里的书每天老爷翻开的,要原封不动的放好,其他的要排列整齐。这桌子上的账本千万不要动,杜府的秘密可都在这里呢。”春儿故意将“秘密”两字说得很重。
小七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知晓这是大太太要试探她。账本里想必都放了头发丝之类的记号,自然不会自投罗网。春儿又道:“这香炉你记得每天来了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它点上,老爷最喜欢淡淡的檀香味,这些香料都是药厂特意为老爷特制的。记得每次不要多放,只要一小块就行。”
春儿交代完便先行离开了,书房里只剩下小七一人。小七一边清扫灰尘,一边整理书架上的书,一边翻找着,心想:看来这老狐狸绝不会把《神农药典》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书房。那药典又会在哪儿?
找不到药典的小七一脸失望,临走时,她把自己随身带的熏香料放进香炉,掏出火柴准备点燃。这时,春儿端着一盘水果走了进来。小七心下一慌,烫到了手。
书房内,杜远山轻微咳嗽了两声,突然耸动鼻子,皱起了眉头,杜远山一步步走向熏香的炉子,用牙签扒拉着香炉里的熏香。
小七端着银耳羹进来,看到杜远山在查看香炉,双手手不由得微微颤抖,盛着银耳羹的碗撞击托盘发出声音。小七努力镇定,轻声道:“老爷,您的银耳羹!”
杜远山看了她一眼,说:“放在桌子上吧。”
小七放下银耳羹,刚要转身离开,杜远山突然道:“等一下!”
小七一惊,愣在当场。
只听杜远山从容道:“我觉得最近熏香的味道不是很浓,从明天起,每天给我点上两块。”
小七暗暗松了口气,躬身答应。
香炉里三炷香已经燃了一半。马家祠堂内一片肃穆。马万年跪在马老太爷的灵位前,不肯起来。
“老爷子,今天是您老五七,我带着全家上下给您烧纸上香来了。万年不孝啊!想我们马家四代单传,三代管家,在暨阳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没想到现在后继无人,唯一的根苗马致远无心经商,非去当什么警察。万年教子无方,不能将祖业发扬光大,反而处处受人欺凌。列祖列宗,万年不孝啊。”马万年已经哭倒在灵堂,恁是马致远怎么拉,都不肯起来。
“爹!爷爷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别再老生常谈反复说这样的话了……”
马万年不理马致远,兀自立誓道:“爹,我知道暨阳的大码头归了杜家,你至死都咽不下这口气,你就是活活被杜家治死的!你放心,万年有生之年,一定会把大码头抢回来的!”
马致远无奈道:“爷爷被杜家气病没假,可绝对不是被杜家治死的,小七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杜家天井里,小七清洗着荸荠,洗好之后捞出来放到干净的盆子里,再端起洗荸荠的泥水向侧门外走去。
大门外何家宝赌输了钱垂头丧气地回来,一边走一边摆弄着手指头嘀咕:“当时我要出二筒就好了,出什么三条啊!臭手臭手!下次再输,把你砍了!”
小七出了侧门和何家宝迎面撞上,脏水洒了何家宝一身。
何家宝往后一跳,看着湿了的鞋子,骂骂咧咧:“奶奶的,晦气!谁他娘的这么不长眼,往老子身上泼洗脚水!”
春儿这时挎着个篮子从院子外面回来看到,煽风点火道:“哟,表少爷,这怎么一会工夫不见成了落汤鸡了!”
何家宝:“春儿你来得正好,你说她泼了我一身洗脚水,晦气不晦气!”
小七连忙道歉:“对不住表少爷!这事不能全怪我,再说这不是洗脚水,是洗荸荠的水!我只是不小心……”
何家宝横眉竖眼:“你还敢强词夺理,我都闻见臭味了!还荸荠!荸荠有那么臭吗?本来这几天我手气就不好,这回又被你这洗脚水给败了运,你自己说吧,怎么办。”
小七:“你爱信不信,院子里还摆着一盆荸荠呢,我是要给老爷熬荸荠水清肺喝的。”
春儿眼珠一转,夸张道:“表少爷,要真是荸荠水,那可就更晦气了!荸荠荸荠,背气背气,那以后表少爷要是再去赌博,那手气背的还不得把裤衩都输掉了!”
何家宝立刻急了:“小七,今你要不给我把这身背气的衣服鞋袜洗干净了,我跟你没完!”
小七急了:“春儿,你这么胡说八道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春儿挑衅道:“我这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何家宝粗着脖子:“小七,我也不难为你,把我把这鞋袜、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再用熏香熏过!”边说边扒下身上的衣服摔在小七面前,可还没全部扒完,又突然停住了,“你给我洗我凭什么自己脱,我这鞋袜你帮老子脱,老子怕沾一手晦气!”
何家宝说着一屁股坐在大门口的矮凳上,跷起了二郎腿。春儿则在一旁冷笑:“脱啊!”
小七咬了一下下唇,强压怒火蹲下身去给何家宝脱鞋袜,何家宝洋洋得意的表情,不停晃着脚。
这一幕刚刚好被正在巡街的马致远看到,他大惊:“小七!你这是在干什么?”
何家宝冷冷地看了马致远一眼:没你的事,别以为穿一身狗皮了不起,这是杜家私事,滚一边去!
春儿一脸看好戏地道:“小七刚泼了表少爷一盆洗脚水,正在洗鞋袜去晦气呢!”
小七抬起脸,淡然道:“马队长,我泼水泼到了表少爷,替他洗鞋袜天经地义,你不用管。”
马致远本就属意小七,如今小七到了杜家当丫鬟,备受欺凌,当然心中一万个不痛快。他盯着何家宝,怒目而视。
何家宝更来劲了,火上浇油道:“姓马的,你敢挡横?那好,今天爷爷我还就不依不饶了,小七,光洗干净衣服还就不成了,你得准备三牲五礼,杀鸡宰羊外加猪头一个,向我赔不是!不然的话,你滚出杜家门!”
马致远怒道:“你算什么东西,给我把你家老爷叫出来!”
“哟,马队长?怎么着,找我姑父?您跟他老人家约时间了吗?”
冯铁头带着几名醉醺醺的警察见着老大被人欺负,十万个不爽,挺身而出,准备硬闯。何家宝一看,非但没被吓到,反而更加傲气地道:“想给我告状?想为小七打抱不平?没门!老爷吩咐过了,闲人与狗不得入内!”
冯铁头气不打一处来,重重一拳打中了何家宝左眼。何家宝捂着左眼大叫道:“救命啦,杀人啦。”
长寿带着两名家仆手中拿着棍棒奔了出去。两帮人马剑拔弩张,杜府门前已是一片混乱。
在书房中,杜远山也听到了喊叫声。他望了望门外,回到书桌前。
一身长衫的杜明江疾步从府里出来,大声道:“都给我住手!”他拨开人群走到马致远面前,替马致远系好风纪扣,声音温和道:“马老弟,这是干什么,有事好商量,不要总这么动刀动枪的。天气干燥,动肝火可对身体不好。”
冯铁头醉醺醺地道:“喂,你们杜家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了,当缩头乌龟是吧?那就让我们马队长进去呀,让开!”说着,随手一推杜明江。毫无防备的杜明江被推了个趔趄,摔倒在地,马致远搀扶不及。
不远处,杜明海提着一篮荔枝摇摇晃晃而来。他一看眼前这情景,顿时火上心头:“喂,二狗子!敢欺侮我哥,一定是赶着想去见阎王爷拉家常是不是?”
杜明江一愣:“明海?”
马致远扭头,冷冷地道:“这没你的事,我们没欺侮你哥,我们是来评理的。”
杜明海道:“评理的?评理的杜家人全被打趴在地上了是不是?”
冯铁头指着杜明海鼻子,不满地道:“你刚才说谁是狗?你小子有种再说一遍!”
杜明海恼火,把荔枝篮子奋力砸向冯铁头的脑袋,大吼道:“狗!狗!狗!”
冯铁头被砸得晃了两晃,荔枝滚得满地都是。众人吓了一跳,醉醺醺的警察酒都醒了一半,立马冲上去,顿时一片混战。
一旁的小七心知杜明海又床下大祸了,冲上前去,挡住杜明海,怒道:“杜明海,你疯了!你给我住手!”
杜明海翻了一眼小七,推开小七,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小七你站边上去,今天我难得碰上可以放开手脚打一仗的大喜事。打人的事你总管着我,打狗的事别跟着瞎掺和!”
毕竟是对方人多,半醉的警察出手狠准,杜明海一声闷哼倒地。马致远见状,心知不妙,喝道:“还不够乱是不是?都给我归队!”
“归队?马致远马队长,事情已经做下了,归队没那么容易!”杜明江缓缓说道。
杜明海的手指头微微动了动,手的不远处躺着一只破碗。趁众人不备,他抓过破碗,轻轻一敲,手中仅剩一块锋利的碗片。他一把推开帮他检查伤势的小七,凌空跃起,大鹰一般从背后扑倒了马致远,手中的碗片切向马致远的脖子。
马致远脖子上带的玉扳指绳子被碗片切断,玉扳指脱落掉在地上。杜明海占了上风,一条腿跪压在马致远身上,手中碗片直抵马致远脖子。
杜明海狂笑着吼道:“都给老子滚一边去,谁敢上前我就割开他的喉咙。”
小七注视着发生的一切,十分纠结。她若去帮马致远,杜府怕是待不下去了,可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马致远被杜明海打死。
何家宝看看杜明江,悄声道:“要不要动手?”
杜明江未置可否。
马致远并没有被热血冲昏头脑,他语气平静地道:“杜明海你这是袭警!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杜明海吐出一口血水,不屑道:“我这不是袭警,这是自卫!让你手下滚蛋!”
马致远朝冯铁头几人高声道:“你们几个听好了,马上给我撤!”
冯铁头道:“队长,弟兄们怕你吃亏!”
马致远皱眉道:“废什么话,杜六指不是那种人!”
杜明海见冯铁头等人远去,一把拉起马致远,嘲笑道:“真不禁打,还敢打到我家门上来?下次练好了再找上门来,我每年陪你打一次,一直打到你服输磕头为止。”
杜明江看几个警察走远,这时竟暗示何家宝动手。
何家宝得了暗示,抡起一根棍子,直朝马致远袭来。杜明海看到马致远瞬间耷拉下的胳膊,大怒道:“何家宝,你他娘的疯了!”
何家宝大声地道:“你没见刚才谁疯了,是马致远疯了!”
便是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马致远终于血性暴发,“老子是来讲理的,你敢偷袭老子!”一把扑过去与何家宝拼命,狠命一脚踹向何家宝胸口。
小七大喝道:“马队长,别打了!”她上前查看马致远的伤情,低声道:“你的骨头断了,得赶紧接上。”
杜明江又扔了一个眼色。何家宝伸腿扫去,将马致远勾翻在地。几名仆人顺势一拥而上,对马致远一顿拳打脚踢。
情势不妙,小七紧紧地护住受伤的马致远,拳脚雨点般地落在她的身上。
“别打了,再打会出人命的!”
杜明海也大声喝止道:“喂,你们这帮兔崽子!乘人之危!”
杜明江慢悠悠走了过去,一脚踩在了马致远身上,慢条斯理道:“小七,你别多管闲事,你吃的是杜家的饭,管的却是马家的事,你这样做,不仁不义。”
“他无端挑衅罪有应得。我还要送他上警察局法办!若无法律,暨阳县难成方圆。”杜明江说完蹲下身去,低声对马致远道:“你要跟我斗,我会让你很惨,你就慢慢的等着瞧。”
杜明江说完站起身慢慢退后,朝何家宝使了一个脸色。
何家宝举棍向马致远身上砸去,小七情急之下掏出银针刚好扎中何家宝手腕。何家宝手一麻,棍棒落地,捂着手腕瞪着小七,一步步逼近,小七紧盯着何家宝,丝毫也不退缩。
杜明海上前一脚踹开何家宝,道:“打架还有没有规矩,竟他妈玩阴的!”
天色渐沉,被吵嚷得睡不着觉的杜远山出现在大门口。
马致远在地上呻吟道:“杜世伯,我是来找你评理的,没想到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杜远山冷冷地看了杜明海一眼,“打架能打下江山来吗?能打出钱来吗?能打出女人来吗?如果都打不出来,那还打什么架?”
杜明海不服道:“喂,你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啊?我这是在帮我哥。”
杜远山却不理他,吩咐杜明江道:“明江,你还不赶紧送致远去惠民医院。好好的替致远治伤!”
马致远不领情,“不用了,我不进惠民医院,那是我们老马家的伤心地。我的伤请小七帮我治好。”
小七头也不抬地道:“好,我治!背上他。”
杜明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小七是在跟他说话,惊讶地道:“你让我背他?”
小七道:“背不背?你不背我背!”说着,俯下身想把马致远背在身上,却被杜明海一把推开。
杜明海背起马致远就走,小七随后跟上护持。
杜远山望着三人的背影摇了摇头。他突然发现有点儿硌脚,蹲下身摸索了一会,手中捏住了一枚玉扳指,借着灯笼光观看玉扳指上刻着的字,不由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