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致远的手臂被妥帖地包了起来。小七帮他掖好被子起身,嘱咐道:“好好养着,我再给你开几副伤药。骨头靠养,没别的办法。”
马致远点点头,柔声道:“你受累了!”眼里的情意浓得化不开。
小七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别过脸去。
马万年阴着一张脸,火从心头起:“受累?暨阳县自从有了她这个女郎中,我们马家是永无宁日。”
小七愣了:“马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万年冷冷道:“什么意思?!老太爷被杜家治死你替杜家出头作证,现在杜家把我儿子打残,也是你夹在其中,你难道不是我马家的灾星?你离我们家致远远点!咱们家惹不起但躲得起!”
小七反驳道:“马老爷,我好心把马致远送回来,你不说好听的话,还把狐狸精的帽子往我头上扣。这次算你走运,下次我一定见死不救。”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去。
马致远急得连连咳嗽。眼见儿子咳得上气不接下去,马万年忙去帮他捶背。好容易止住了咳嗽,马致远习惯性地去摸胸前的玉扳指,却惊觉玉扳指不见了,一时间着急上火得连伤都不养了,吵着要去找。
马万年心痛道:“人都快被打死了,一个玉扳指算什么。”
马致远急道:“那是小七押在我这儿的,她要是来赎回去怎么办?”
马万年冷笑一声,道:“赔钱!咱马家钱不多,但是赔得起。”
马致远听不得这些话,不服道:“爹,你怎么就觉得有钱就能买到一切呢?小七不是那种看重钱的人!那玉扳指可是她的传家之宝!”
都说最好办事的地方不是酒桌,就是牌局。肖金水家里,杜明江带着何家宝,正悠闲地陪着肖金水兄妹打麻将。送了几张好牌出去后,杜明江不但说明了马致远仗势欺人,希望肖局长查办的来意;散局时,还借着给肖若云添衣服首饰的由头,送了一千大洋给肖金水。肖金水半推半就地收了,硬嚷着让杜明江带走一个他新收的大罐子,说是新收的古董。杜明江兴高采烈的抱着大罐子,只差没有千恩万谢了。
走出警察局大门,杜明江回头看看没人,一手提起罐子举起来想摔,想了想,摇了摇头,把大罐子塞给何家宝,道:“好好抱着!这可是古董!”
何家宝啐了一口:“呸,狗屁古董,这种东西西街上一块大洋能给你十件八件的!拿回去最多当尿壶。”
虽然送出去的钱只换到一个破罐子,这有钱就是好使。翌日,肖金水就亲自拜访了马家,打着官腔卸了马致远的队长一职。
送走了肖金水,马万年破口大骂:“肖金水这个王八蛋,就他两面三刀的那套以为我看不出来,他肯定是吃了杜家的好处!你刚好不要当什么鸟警察了,回来帮我做生意!”
马致远十分固执:“不!我当警察又不是为了当官!”
“那你当警察是为了什么?”
“我当警察,就是为了当警察,没有别的原因。我是给民国政府当差,不是给他肖金水当差,那芝麻绿豆官他可以撸,这警察我还得继续当。”
马万年气愤无奈地道:“疯了疯了,疯了疯了。”
自从知道小七入了自家当丫鬟,杜明海回家看望娘亲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这天,杜明海踏进二太太房间,二太太抬头见是他,既不嘘寒问暖,也不吩咐丫鬟倒茶倒水,而是侧过身去,虚弱地骂道:“不争气的东西!”
这劈头盖脸的一句,砸得杜明海十分纳闷,禁不住问道:“娘,你儿子一大早来给你请安,哪又惹您不高兴了?”
二太太懒得看他,恼火道:“你别以为你和小七勾勾搭搭的事情我不知道。”
杜明海一听,脸顿时就绷不住了,气急败坏地道:“我什么时候和她勾勾搭搭了?”
二太太叹道:“明海!你按住自己的心问问自己,有没有想过她?”
糟糕,我好像想过她几次。杜明海心里想着,不敢作声。
二太太啐道:“你就给我记住了,只要你娘活着一天,你就别想娶她!”
杜明海不解地道:“我没说要娶她呀!凭她?想嫁给我,没门。”
二太太叹了口气,哀怨道:“娘是过来人,看得出你心里有她。杜府上下都在传这事。你从小就不肯听娘的话,才落得今天这个下场!现在唯一能让你回府翻身的机会,就是娶个大户人家的女儿!”
杜明海越发不解道:“我什么时候说想要回府了?我也不想翻身,翻身多累啊。”
二太太严肃道:“难道你真的想娶小七?”
杜明海挖挖后脑勺,纳闷道:“听您这么一说,难道我真的看上了吴小七?不对呀,我怎么会看上她呢?”
二太太闻言大怒:“小七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你是想气死娘吗?”说着就捂着头歪倒在床上。
杜明海慌张起来:“娘!您别吓我,我知道什么人都吓不了我,就您能吓我。”
那日之后,杜明海垂头丧气地回了码头,许多天都没有回杜家。要拿什么心态什么表情对着小七,他都没有想好。杜明海心中那点百八十年没动过的少男情怀动了一动,吓得他整日就窝在码头扛包搬箱子。却不料,扛包也给杜家扛出一个天大的祸事来。
这一天与平日也没有什么不同,大朱哥、李歪脖等搬运工人正在搬运货箱。只是大朱哥一不小心,把木箱条扯下一块,看到用破麻布袋裹着的油纸。破损的油纸里面乌黑发亮的枪管露了出来。
大朱哥一惊,忙慌手慌脚地把木箱条盖好。
一边的李歪脖看到,纳闷道:“装的什么玩意儿?死沉死沉的!”
大朱哥支支吾吾地掩饰道:“不知道啊,管他是什么玩意儿,咱们就是拿汗水换钱的命。”
大朱哥说完矮下身,又背起那箱货往前走去。
李歪脖想了想,用手指扳开另一箱的木箱条,嘴里嘟囔着:“这什么玩意儿,沉得像铁似的,不会里面装着一个铁矿吧。”
看着眼前的一切,李歪脖倒吸一口凉气。
马万年正在家中边喝茶边逗弄自己的画眉鸟。
大朱哥匆匆进来,擦着头上的汗:“马老爷,我有急事找你。”
马万年怕大朱哥被别人发现,紧张道:“你怎么急急慌慌跑这来啦,不是告诉你有什么事跟我府上的马五联系吗?”
“今天这事急,马五爷我也没找见啊,估摸着您在家,我就来了!”
“什么事这么火烧屁股的!”
大朱哥轻声把他看到的事和马万年说了,马万年惊喜万分:“此话当真?”
“我亲眼看见的,要是错了,您把我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这批货下午就要运走,我怕到时候误了您的大事!”
马万年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激动道:“天助我也!这样,你赶紧回去,别动声色,给我盯紧了这批货,码头上有什么风吹草动随时来告诉我!”
“是!我已经让弟兄们盯紧了!”
马万年把钱袋掏出来拍在大朱哥的手里,“这些你先拿去,事后定有重赏!”
大朱哥眉开眼笑,欲迎还拒,道:“马老爷,嘿嘿,你看你看,我又不是为了钱……”
马万年道:“快走,这里人多眼杂。”
大朱哥:“是!”
影壁墙后来替马致远换药,正准备离开的吴小七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她不禁起疑,暗道:“码头上究竟出了什么事?”
马致远这时边系着衣扣边匆匆赶过来,道:“喂,走那么快干吗,我又不吃人。”
小七忙不得搭话,匆匆向外面走去,马致远正要跟着送出去。
马万年叫住马致远,“致远,你跟我走一趟,我有点急事找你们肖局长。”
马致远不耐烦地道:“您能有什么急事?”
马万年阴险一笑,看看左右压低了声音,道:这是一件能让暨阳县翻天覆地的大事!
杜明海和李歪脖急匆匆地走着,迎面碰见小七也急匆匆地走来。
杜明海因为心中焦急竟然没看到小七,就要擦身而过之时,小七道:“喂,站住!杜家二少爷,你眼睛是出气用的!”
杜明海这才看到小七,一拍脑门,抱歉道:“今天有点急事,还真没看见你,我先走了,回头见。”
杜明海匆匆向前走去,李歪脖正欲随后跟上。小七一把拉住李歪脖,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李歪脖看左右无人,便也低声答道:“好像有人在货里夹带了枪。这要被查出来,可是杀头的事。”
小七心中一凛。
李歪脖说罢小跑几步跟上杜明海离去。小七回过神来,喊道:“喂,等一下!我跟你们一起去。”
仓库内大部分人都离开了,只留三个工人在磨磨蹭蹭地干活。见李歪脖带着杜明海和小七匆匆来到,三人互相使个眼色。
破损木箱盖被李歪脖一把掀开,杜明海匆匆掀开油纸,摸出一个枪管来:“真家伙!”
李歪脖失声道:“真的是枪!”
小七眼前一亮,稍瞬即逝。
三个工人也假装惊奇地围了过来。
杜明海看到货箱上货主的名字只写了地址。
货箱上货主名字没有写,只有一行“暨阳县杜家大码头,货主自提”的字。
杜明海迅速拿起一把砍刀撬开了旁边写有相同字样的箱子,果不其然,又一箱枪托露了出来!
杜明海拿出一杆枪拉动枪栓,道:“凡是写着‘暨阳县大码头,货主自提’的箱子都打开看看。”
李歪脖用力撬开一个,往里看了一眼,吃惊道:“子弹!”
杜明海拿起一颗子弹端详着:“新式汉阳造!”
李歪脖六神无主,道:“那现在咱这事咋办!”
杜明海拍拍箱子道:“这是走私军火,货主和负责货运的被抓住了一律死罪,去看下一共有几箱?”
“一共十个大箱子。编号是090到100。”
杜明海道:“赶紧查清货主,通知王大管家把货扣下来,不然到时候警察局查起来,倒霉的是我们杜家!我们几个守在这,李歪脖你赶紧的去办正事,让大管家把货单带来!”
“好!”话音未落,李歪脖已转身跑远了。
小七一拍脑门,道:“坏了,我刚想起来,我给二太太熬的老鸭汤快到时辰了,我得先走了。”
小七匆匆离开。
三个工人有些胆怯,纷纷找借口溜走。
“帮主,我闹肚子!”
“我孩子病了!”
“我家房子漏了!”
杜明海“呸”了一声,说:“怕死的都滚蛋,别给我在这丢人现眼。但是千万不能把发现军火的事说去,谁要敢说,我拧下他的头当尿壶!”
货运码头进门处,一个镶着玻璃的房子内,刘账房正戴着像瓶子底一样的近视眼镜忙着核对货运底单和提货单——货运底单和提货单编号均是090-100。货物种类:卷烟机器零件。
刘账房核对无误,郑重其事地在两张单子上同时印上了一个“准予提货”的方章。把提货单递给玻璃窗外的几个提货人,为首的是一个左脸上长着一撮黑毛的壮汉。
肖金水还没到,王富贵也没到,提货的人却已经来了。兹事体大,杜明海自然不能让他们提走枪管。一言不合,便动了手。好在马致远带着警察提前到了,杜明海为救马致远挂了彩。
马致远一眼看到杜明海肩膀伤口的血问道:“姓杜的,你没事吧。”
杜明海大大咧咧地道:“没事儿,老子的血像井水一样,抽也抽不完。”
这时,李歪脖带着王富贵匆匆来到,王富贵大惊道:“这是怎么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马致远到:“王大管家,你来得正好。有人举报你们私运军火,肖局长吩咐,把码头上管事的和货主要一起带走调查!你也跟我们一起走一趟吧!”
王富贵连连到:“误会,这里面一定有误会!这批货我们底单上有记录,提货处的刘账房刚才说了是卷烟机器零件!不信我拿底单给你们看!”
王富贵把手里的文件夹子放在货堆上翻找却左翻右找找不见,急得头上冷汗直冒,“怪了,明明应该都在这里的,怎么偏偏就少了那张单子。”
马致远:“别着急,事关重大,你慢点找。”
暨阳县县政府,县长办公室前,县长秘书望着一个半蒙着一块花布的女子,漫不经心地道:“你等着,你去通报一声。县长要是同意了,你可以见他。”
小七点点头,殷切地望着秘书向县长室走去。
县长李文廷正在办公室批阅文件。
秘书匆匆进来,道:“县长,有一个普通民妇告见。说是有特重要的事向您报告。”
李县长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民妇?你没听错吧?这县政府的门是给民妇开的吗?不见!”
秘书低声道:“她说有一份大礼要送给李县长,事关县长升迁。”
李县长思考了一下:“行啦,让她进来!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七走进门,李县长抬头打量了来人一眼,语气不快:“你两手空空,竟然说有一份大礼要送给我?我告诉你,欺骗政府长官可是要蹲笆篱子的!再说了,本县长两袖清风,怎么能收暨阳县子民的大礼。”
小七一笑,道:“民女听说省里保案总队和省警察厅为剿匪对枪支管理极严,若发现私运枪支者一律定死罪,不知道是否当真?”
“当然当真,你难道发现了私运枪支的事?”
“不错!”
李县长激动道:“快讲!”
小七看了秘书一眼。县长冲秘书挥挥手,道:“你先出去。”
秘书关上门离开。
小七慎重地说:“杜家大码头现在有十箱枪支刚刚被警局的肖局长查扣,县长要是不出面,恐怕这批枪一定会落到肖金水的手里让他发了黑心财,他还会借机敲诈杜家,再大赚一笔。但是这个案子也一定会石沉大海,不会在暨阳县掀起一丝波澜。”
提货处已经闹开了锅。
杜明海揪着刘账房的脖领子,怒道:“说,怎么偏偏就是那张底单没有了,你是不是和水匪串通好了,拿了黑心钱!”
刘账房吓得慌张摇手,急道:“二少爷,我在你们杜家效力十年了,你就是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砸自己的饭碗子啊!”
杜明江沉吟道:“刘账房,有什么人进过提货处吗?”
刘账房摇摇头道:“没有没有”想了想又道:“不过,说来蹊跷,那天我刚刚给那张货单打过章,突然有人把提货处的玻璃砸了,还差点把我砸到,我出去看了看也没看见人,随后王大管家就来拿货物底单了……”
杜明江望着完好无损的玻璃,疑惑道:“有人把玻璃砸了?”
刘账房指着玻璃周边的新腻子,“是啊,这块玻璃是今天早上才安上的。”
杜明江和杜明海眼神交汇,杜明海道:“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杜家大宅里,杜远山来回踱步,许久没有说话。
杜明江急道:“爹,请您拿个主意啊。”
杜远山沉声道:“说说你的想法,你觉得该如何做?”
“解铃还须系铃人,大管家是肖金水带人抓的,这个姓肖的一向认钱不认人。这次被他抓到了把柄,虽说没有我们杜家什么事,可毕竟底单丢了,咱们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杜明江一边说一边看杜远山的反应。
“你的意思是?”
见刚才的话起了效用,杜明江忙接道:“爹,救出大管家事小,杜家码头被查封事大。送钱!”
杜远山点点头道:“肖金水跟我们杜家一向面和心不合,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这次被他抓住了把柄,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你去办吧,不要怕花钱,只当是破财免灾,不惜一切代价救出大管家。”
“是!”
第二天一大清早,肖金水打开大门,抬头便望见杜明江和何家宝带领杜府两个仆人抬着个大箱子候在门外。
肖金水假装不快道:“杜大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两个仆人把箱子抬进门后,便躬身退下了。
杜明江一挥手,何家宝打开一个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了一箱子大洋。
杜明江道:“肖局长,不成敬意,这些不过是兄弟的一点心意!希望您这次能高抬贵手,不追究大管家的失察之责。”
肖金水望着满满一箱子大洋,眼神都没分半个给杜明江,口中却长叹道:“唉!兄弟啊,这次恐怕我帮不了你了!无能为力哪。”
“在暨阳县难道还有肖局长罩不住的事?您要是嫌少……”杜明江也是与肖金水往来惯了的,自然顺着他的心思说下去。
肖金水摆摆手,无奈道:“你看,你看,自己兄弟还跟我提钱,你提钱我就跟你急。告诉你,这不是钱的事。这次的事不知道被谁捅到县长那去了,这私运军火可是大事!不但是王富贵,连你爹这个杜家大码头的东家也都也是在劫难逃!”
杜明江大惊道:“肖局长,咱们是老交情了,这事您可得千万替我们想想办法。”
肖金水一摊手,无奈道:“来不及了,刚才县长已经下了命令,县长秘书刚刚过来催我们去将你爹缉拿归案,我这不刚压下了吗,你赶紧的回去报信,让杜老爷想办法找省里的人脉活动,我压得了一时,但最迟迟不过今天,就得抓人!”
杜明江顿时六神无主,道:“我这就回去,找爹想办法。”
杜明江急匆匆地从警察局赶回家,哪知刚刚进门,还没走到客厅,突然大门被撞开。县长秘书和冯铁头带着两队警察,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冯铁头一脸正气地高声道:“肖局长有令,将杜家大码头的东家杜远山缉拿归案。”
当即,两名警察不由分说将杜明江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