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学术与传统(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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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陈寅恪的家学渊源与晚清胜流(2)

光绪十一年(1885年),署理广东边防的彭刚直奏调陈宝箴去广东,右铭谢病未赴。次年两广总督张之洞又奏调,适值中法战争,右铭于是前往,先总理营务处,后任职缉务总局。又次年(1887年),黄河决口,河南巡抚倪文蔚奏请让陈宝箴襄助堵合缺口的工作。不久,朝廷简派军机大臣李鸿藻督办郑州河工,陈宝箴的才干得到李的赏识。但此次堵合之役,久拖不决,致使主事大吏,多名受到降调的处分,李鸿藻、倪文蔚也革职留任。右铭的专长洞见未被采纳,等于无功而返了。陈三立说:“府君性开敏,洞晓情伪,应机立断。而渊衷雅度,务持大体,不为操切苛细。少负大略,恢疏倜傥豁如也;及更事久,而所学益密,持躬制行,敦笃宏大,本末灿然。”(18)以散原的严谨和遣词法度,所述自然无半丝溢美之情渗透其间。

右铭先生此时已是众望所归,许多可称为晚清胜流的封疆大吏都注意到了这个人物并给以推荐。光绪十五年(1889年),复起为湖南巡抚的王文韶奏请陈宝箴“可大用”。明年(1890年),授右铭湖北按察使,视事三天后改为布政使,一年后又回任按察使。光绪十九年(1893年),因为韩日关系紧张,直隶总督李鸿章下令兴兵防海,京师戒严,朝廷任命右铭为直隶布政使,受到光绪皇帝的召见。鉴于东北亚态势严峻,中日已处于战争边缘,他提出了“固畿辅”、“择军将”、“严津防”、“简军实”、“筹急款”等《兵事十六条》。看到皇帝“宵旰焦劳、颜悴甚”,建议光绪帝读《御纂周易》,可以“得变而不失其常之道”(19)。不久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宝箴被任命为东征湘军的粮台,驻守天津,督师刘坤一赞其为历来“军兴粮台所仅见”(20)。

这时,右铭已准专折奏事。历经千难百曲、长期罢黜赋闲,在国家危难的时刻,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秋天,未来大史学家的祖父陈宝箴,终于被任命为湖南巡抚,成为封疆大吏,在晚清政治舞台上扮演重要角色,已成为顺理成章之事。

二 陈氏父子和郭嵩焘的知遇与交谊

不过写到这里,我想补叙一下陈宝箴、陈三立父子和郭嵩焘的特殊知遇与特殊情谊。

郭嵩焘在晚清胜流中是极重要的人物,其角色、地位、遭遇、影响,不是同侪流辈所可比并。他字筠仙,出生于嘉庆二十三年即公历1818年,小曾国藩八岁,小胡林翼、左宗棠七岁,比陈宝箴大十三岁。湖南湘阴人,二十岁举于乡,中试。三十岁会试京师,赐进士第,与李鸿章、沈葆桢同科。也是从曾湘乡幕府中走出来的人物。他一生的最高官职,是1863年10月至1866年6月,当了两年又十个月的广东巡抚。他的最风光也是最遭人诟病的事情,是去英国出任第一任公使并撰写《使西纪程》。他和左宗棠同为湘阴人,又是儿女亲家,但彼此关系如同冰炭。他最佩服曾国藩,但曾公却认为他“过于任事”、“不可使权位兼隆”。惹是生非的王闿运得到他的眷顾最多,也给他增添许多麻烦。倒是李鸿章始终举荐他。虽有高才,却因为书生气和“性情笃挚”的特点,使他不适宜虚伪的官场生活。但他是晚清真正精通夷务并懂得如何处理与欧西诸国关系的第一人。只有陈宝箴深谙他的“孤忠闳识”及其思想与实践的重要价值。

陈寅恪晚年写的《寒柳堂记梦未定稿》,特别引述乃父《先府君行状》里的话:“与郭公嵩焘尤契厚,郭公方言洋务负海内重谤,独府君推为孤忠闳识,殆无其比。”(21)可见陈宝箴、陈三立父子是郭嵩焘的真正知音。1895年陈宝箴出任湖南巡抚以后,每遇到矛盾纠葛,经常说,如果郭公在就好了。但这时郭公已经弃世四五年。郭嵩焘对右铭父子的人品才干真正是赏识有加。光绪五年(1879年)闰三月,郭嵩焘奉命离开驻英公使的职务回到故乡湖南长沙,到光绪十七年(1891年)病故,前后十二年多的时间,与右铭父子的交往极其频密,少有中断。陈宝箴、陈三立的名字经常出现在这一时期的《郭嵩焘日记》之中。

笔者粗略统计,从光绪五年(1879年)十月至光绪十七年(1891年)六月,共十一年零八个月的时间里,郭的日记中提到陈宝箴、陈三立之处,有196次之多(22)。内容则有的为过谈,有的为书信往还,有的是诗酒之会,有的是记事造名。直到逝世的前五天,即光绪十七年六月初八日,郭嵩焘还在日记中写道:

陈右铭、陈伯严二信,本交易铁桥带鄂,铁桥竟已回家。自二月铁桥索信赴湖北,吾病不能书,磨受四月之久,彼日口授顺孙书之。铁桥又恝然归去,诚所谓不遇时者也。是日凉,吾以病躯,着重棉矣。(23)

对义宁父子充满了眷念之情,虽只是因为没有及时让右铭与伯严收到自己的信函,但焦急与怅惘流露于笔墨之间。右铭此时任湖北按察使的职务,起用不到一年,与郭公分别并不太久。郭的日记中,凡提到陈氏父子,经常赞誉有加。如光绪六年正月二十八日:

陈右铭谈近事甚悉,并及往年奉檄办理宁远案,途次拦舆呈具者相环也,因传谕:收呈太多,余候抵公馆接收。于是环集大噪,舆后[数?]百人紧追。停舆谕之,则相顾而笑。行则追呼。怒执一人,传令缚杀之,则有父老数十人跪而乞恩。乃令亲兵十人,各杖之四十。于是皆股栗而退。至县城,观者数千人,无敢哗者。天下之乱,成于姑容。闻右铭此举,使人神往。(24)

同年四月十五日:

陈右铭过谈。适以赴乡受寒,症近寒厥。右铭为主理中汤,加桂枝、苏梗。谈次,稍觉阳气上升。(25)

同年五月初二日:

陈右铭过谈,极论疏陈俄事六条,举重若轻,其理确不可易。(26)

同年六月初一日:

陈右铭过谈,论及湖南吏治,以候补府李芗垣有棻为最,兼提调厘金、发审两局事,所见甚卓,不仅为良吏而已。(27)

同年六月十九日:

陈右铭、周兰生枉过。右铭语及近今盗贼之烦,刑罚之失,无能窥其大体,而各挟其趋避之私,规己自大之见,而一行之以悻忌,皆导乱之征也。至今不知悔祸,酿乱将不可支。吾谓万事原本皆在吏治。(28)

同年七月二十四日:

右铭追述初从易笏山带勇三营,由酉阳入蜀,解龙山之围,扼贼茨岩塘。于时意气方盛。其言多可听者。(29)

光绪十年二月二十一日:

右铭述及潘琴轩就商摺稿,乃条陈京师海防事宜,曹咏生为之道意。其请京师添兵万人,并以辽河为第一重海防,于事绝远,于职事又并非所宜言。所见如此,何足与深言。初以右铭为从所约,自附不入幕之宾,未敢一语询及,至是具道其旨。益服所见之胜人也。(30)

光绪十五年四月十四日:

陈右铭、李冶凡枉视,因留陈右铭,所莅办事情形,多可听者。(31)

光绪六年四月三十日日记,提及陈三立:

批注阎季蓉、朱次江文十余篇,颇持直论,自度非宜。季蓉云即回石门,顷询知尚留省城。其志趣甚高远,文笔亦俊,与陈伯严、朱次江皆年少能文,并为后来之秀。而根底之深厚,终以陈伯严为最。(32)

光绪八年正月十五日记,称赞陈三立的学问:

接陈伯严寄示所著《杂记》及《七竹居诗存》、《耦思室文存》,并所刻《老子注》、《龙壁山房文集》五种……伯严年甫及冠,而所诣如此,真可畏。(33)

郭嵩焘与义宁父子可以说是互为知音了。只是郭公日记中叙及的陈三立的各种著作,特别是《杂记》、《七竹居诗存》、《耦思室文存》三种,那是散原中年以前的文字,其重要性可以想见,遗憾的是我们已经无法看到了。

郭公与右铭、伯严父子往来诗歌赠答唱和也很多。

光绪六年正月十八日,是右铭的五十岁生日,郭公的好友黄子寿等,于正月二十一日邀集长沙的同人在絜园举行诗会,为其祝寿。与会者均有诗,黄子寿的诗是七律:“大夫伟略足经邦,眉寿人人祝骏庞。小队初回麓山寺,幽怀同醉契圆缸。西边铜柱铭新勒,东序金钟响待撞。见说工师求斧凿,未容笑闹倚南窗。”(34)七月十五日,右铭将赴河北道的新职,郭公邀右铭及张东墅、吴云谷、邹少松四观察,还有友人黄子寿、张力臣等小酌,为其饯行,黄子寿席间朗诵同饮絜园的祝寿诗,右铭也有答诗。郭嵩焘日记记载:“是日右铭避游麓山,至晚方赴席,诗笔亦极工雅。”(35)“避游”是为了躲开无谓的应酬,此可见右铭的一贯性格。值得注意的是,这里郭公直接称赞陈宝箴的诗笔“极工雅”。

光绪十年正月初十,郭公日记又写道:“接陈右铭、朱香荪信,右铭见示《喜雪》诗,香荪见示杂感诗,均各和韵为报。”(36)可惜右铭的《喜雪》原诗我们无法读到了,郭嵩焘的和诗载其诗文集中,题为《喜雪和陈右铭》,为方便查找,抄录如下:

夜窗作寒响,穿瓮发晨光。

起见溟蒙中,夭矫万龙翔。

野性喜放浪,对景恣欢狂。

举头望沧海,转顾成凄凉。

冬阳骄玄冥,天行亦改常。

水边芦苇丛,残根抱枯螀。

鹙鸧啄虾腹,宿草犹争芳。

遗孕于其中,或恐成蝻蝗。

小儒利喉舌,谬意稽灾祥。

凋残念民瘼,举目成羸□。

日落黄赤气,吐焰霾重阊。

彗星复西见,屋角腾精铓。

颉颃作气势,言官口飞霜。

堂廉孰云尊,击射满鸳凰。

杯水覆堂坳,驾海有浮糠。

逼仄乾坤内,千官集微茫。

昊苍鼓狂雪,飞洒填池隍。

康衢戛寒玉,石滑虞颠僵。

扪天力排斡,万怪森我肠。

禹汤去已远,举步皆榛荒。

旦暮春水生,欲济川无梁。

公诗屑琼瑶,洗耳听鸣筤。(37)

郭的和诗竟是长达四十四句的五古,那么陈宝箴的《喜雪》原诗,可以想见,肯定也是五言古诗,而且至少也应在四十句以上,甚至更长。内容则相应地可以推知,大约涉及右铭在河南武陟任所的居住环境,以及由自然之景观想到人生际遇,并牵及对官场、吏治、社会腐相的批评态度。郭诗结句“公诗屑琼瑶”,典出白居易《西楼喜雪命宴》“四郊铺缟素,万室甃琼瑶”句(38),用以称赞陈宝箴的《喜雪》诗,如同纷落的美玉一样美好。

郭嵩焘与陈宝箴的赠答唱和之作,今存《郭嵩焘诗文集》中,除《喜雪和陈右铭》,另还有四首,分别是:《喜陈右铭来湘瞑庵有诗次韵》、《次韵酬陈右铭》、《再次前韵酬陈右铭见赠》、《陈右铭次瞑庵“非”字韵诗见示和答》(39)。此外还有《陈右铭于长安市中得高碧湄为李眉生书册属题》、《奉送陈右铭之官河北》、《易铁樵为陈右铭廉访作丛竹扇面属题句》三题(40),也都直接与右铭有关。这些诗作反映出郭、陈交谊之深。诗题中的瞑庵,就是黄秋岳所引《瞑庵杂识》的作者朱克敬,与郭嵩焘、陈宝箴往来唱和甚多,《杂识》所记右铭与曾国藩事,自是可靠。右铭与郭嵩焘往来最多时间,是光绪九年(1883年)右铭离去浙江按察使的职务之后,所以郭嵩焘诗中每对右铭仕途的挫折和不得重用而作不平之鸣。《喜陈右铭来湘》:“坐深茵几尽回温,一室盘旋为道存。急微皋比明圣学,同归田里是天恩。寒窗风雨围炉乐,深巷蓬蒿闭户尊。好事朱云真健者,抗心孤诣莫轻论。”(41)明显是写陈宝箴出任浙江按察使不久,因“王树汶案”蒙冤而抗疏自辩、愤而离官回长沙家中之事。郭公赞扬右铭的抗争,是如同汉代的“朱云折槛”一样,这在今天莫可轻看。当然“同归田里是天恩”句,既指右铭,同时也是自指,含反讽之意。因为郭公后半生仕途也大不得意,很早就回籍终养了。

《次韵酬陈右铭》尾句:“黄粱梦醒酒初热,毁誉纷纷何足论。”(42)更是对右铭的慰勉。而《陈右铭次瞑庵“非”字韵诗见示和答》,寄意尤殷切深挚明显:

宣圣犹云吾道非,琦怀孤赏似公稀。

平时言论忧郁惯,少日心情老大违。

万国槃匜留隐患,百年仕宦有深机。

从知此意陶潜识,一笑相逢各拂衣。(43)

诗中郭公赞扬陈宝箴为世间少有的“琦怀孤赏”,试想这是深在切中的评价,由不得令人想起右铭对郭嵩焘的“孤忠闳识”的四字考语。“万国槃匜留隐患,百年仕宦有深机”,是说国家面临列强觊觎的危机,但长期形成的官场陋习,最优秀的人物还是不能得到重用,致使右铭也包括自己的抱负无法实现。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学陶渊明,拂衣而去,一笑了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