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希凡文集(第一卷):中国古典小说论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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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性格 情节 结构和人物的出场(2)

接着是具体地描写她出场后的行动。应该说,由于《红楼梦》作者高度概括性的艺术表现能力,王熙凤出场的每一个行动,都几乎是表现了她性格中的一个侧面。看到林黛玉的容貌,立刻就联系到“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儿似的,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里心里放不下”,短短的几句话,表面上是称赞了林黛玉的容貌,实际上却是在阿谀贾母,但又不忘安慰客人,真是面面俱到,圆滑之至!提到黛玉母亲逝世,假哭起来,但一听到贾母的责备,立刻就转悲为喜,赤裸裸地表现了她善于逢迎和做作。拉着黛玉问长问短,又询问下人黛玉的安置情况,一方面是为了通过待客热情的表白,来炫耀她在贾府中的地位和威权,一方面又是为了在贾母面前表现她对黛玉的关切。答复王夫人的给黛玉选料子裁衣服,是显示了她的精明和能干……王熙凤的出场,虽然是通过黛玉的眼睛反映出来的,却是何等深刻地刻画了她的性格特征,使她的出场描写,就成了她的全部性格的缩影。

从人物一出场,立刻就进入性格刻画,出场的描写交融在性格全面展开的表现里,给读者以鲜明、深刻的印象。李逵的出场和王熙凤的出场,可以说是古典小说人物出场描写在这方面的突出范例。

不过,李逵的出场和王熙凤的出场,虽然在艺术处理上,一个是层次井然,一个是集中突出,但都还只是侧重于性格刻画,和整个作品情节发展的关联,不甚密切。这也就是说,人物的性格刻画,因为并没有关联到作品中心情节的发展,所以出场的描写,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局势布置,他们的出场,是随着故事的发展,突然出现在读者面前,然后又随着故事情节的需要而展示人物的性格,读者无须有什么思想准备。李逵、王熙凤出场的写法,从他们的性格的突出刻画来看,当然是精彩的,但是,如果关联到小说中心情节发展的最主要人物的出场,也缺乏局势、氛围的布置,那就会显得不足了。譬如《三国演义》里的曹操和诸葛亮,由于关系到全书的魏、蜀、吴鼎足三分的主要情节的发展,他们的出场描写,显具特色的,不是一开始就集中在性格刻画上,也不是一开始就全面地展开性格的描写,而是表现在局势、氛围的布置上。即使刻画他们的性格特征,也都是交融在情节的需要里(因为他们的性格发展和中心情节的发展密切相关,不可能在一出场时就全面展开),而不集中在全面刻画性格上。

当然,出场人物的艺术处理,尤其是侧重在局势、氛围布置上的,是更容易揭示出作者的思想立场和感情爱憎的。《三国演义》作者明显的思想倾向,是“尊刘抑曹”,所以在他的人物出场的构思里,首先是强调了刘、关、张的作用。魏、蜀、吴三家主要人物的出场,“蜀”是受到了歌颂备至的描写,作为情节中心的主要人物被介绍出来的。《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不能不说作家是根据自己的爱憎做出的出场安排。然而,由于《三国演义》终究是一本历史小说,作者不能抹杀历史的真实,不能抹杀曹操作为一个兼并战争中的英雄和政治家,在统一北方开创新的历史时代上所起的作用。因此,小说中曹操的形象,作为一个关联到魏、蜀、吴鼎足三分情节发展的中心人物之一,在《三国演义》里,他的出场描写,除去介绍身世的一段(在围剿黄巾义军中第一次出现时插入的),具有明显的贬曹的内容,其他三次出场,就都是被反复描写在政治斗争里,当作杰出的政治家被介绍出来,而且是安置在紧张的政治斗争的局势里。我把这三次出场分别节引在下面:

一、中平四年,汉灵帝病笃。董太后劝灵帝立皇子协,由于大将军何进是皇子辨的舅父,所以,“中常侍蹇硕等奏曰:若欲立协,必先诛何进,以绝后患”。可是,事机不密,此事被司马潘隐泄露给何进了。何进召诸大臣商议尽诛宦官之事,曹操立刻挺身而出曰:“宦官之势,起自冲质之时,朝廷滋蔓极广,安能尽诛,倘机不密,必有灭族之祸,请细详之。”诛杀宦官,在亲信他们的皇帝还在的时候,当然是不能轻举妄动的,因为宦官即在“君侧”,诛宦官难免被误解为弑君。因此,曹操这种见解,虽然遭到何进的“汝小辈安知朝廷大事”的申斥,却不失为在复杂斗争中顾全大局的封建政治家的卓越见解,所以即使到灵帝已死可以诛宦官的时候,曹操仍然主张“今日之计,先宜正君位,然后图贼”。因为先正君位,就有了名正言顺的图贼的先决条件。可是,却由于何进的先强后懦,结果由宦官之祸引起了朝廷内乱。

二、宦官和何进的斗争越来越激烈了。在这种政治斗争中,应该采取什么对策,是当时官员们争论的中心,曹操的主张是“宦官之祸,古今皆有;但世主不当假之权宠;使至于此。若欲治罪,当除元恶,但付一狱吏足矣,何必纷纷召外兵乎?欲尽诛之,事必宣露。我料其必败也”。何进不听曹操的忠告,反而听信袁绍的“可召四方英雄之士,勤兵来京,尽诛阉竖”的“倒持干戈,授人以柄”的错误政策,而且在十常侍阴谋杀害他的危急关头,不听曹操的“先召十常侍出,然后可入”的建议,结果不出曹操的预料,不免杀身之祸。

三、董卓入朝掌权之后,操纵皇帝的废立,满朝封建官吏敢怒而不敢言,王允阴谋图卓,借祝寿为名宴会群臣计议,作者又一次描写了曹操在政治斗争中的出场:

公卿皆至。酒行数巡,王允忽然掩面大哭。众官惊问曰:“司徒贵诞,何故发悲?”允曰:“今日并非贱降,因欲与众位一叙,恐董卓见疑,故托言耳。董卓欺主弄权,社稷旦夕难保。想高皇诛秦灭楚,奄有天下;谁想传至今日,乃丧于董卓之手:此吾所以哭也。”于是众官皆哭。坐中一人独抚掌大笑曰:“满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还能哭死董卓否?”允视之,乃骁骑校尉曹操也。允怒曰:“汝祖宗亦食禄汉朝,今不思报国而反笑耶?”操曰:“吾非笑别事,笑众位无一计杀董卓耳。操虽不才,愿即断董卓头,悬之都门,以谢天下。”允避席问曰:“孟德有何高见?”操曰:“近日操屈身以事卓者,欲乘间图之耳。今卓颇信操,操因得时近卓。闻司徒有七宝刀一口,愿借与操入相府刺杀之,虽死不恨!”……

曹操杀董卓的图谋虽未实现,但已经可以看出他在政治斗争中行动的果断,见解的机敏。刺卓不成,就赶紧逃走,一面招兵买马,一面矫诏各路诸侯讨贼,正式以割据群雄之一出现在历史舞台上。

小说里描写的曹操的这几次出场行动,在历史事实上虽然大部分是虚构,尤其是“刺卓”和“矫诏”,更是作者的“附会”,但是,作者之所以把曹操的几次出场,安置在尖锐的政治斗争的危急关头,突出他卓越的政见,果断、机智的行动,正是为了显示在未来情节的发展里,这个杰出的封建政治家所以能兼并北方群雄成为一代统治者,并不是一件偶然的事——如诸葛亮所说:“自董卓造逆以来,天下豪杰并起。曹操势不及袁绍,而竟能克绍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这几次出场描写虽然也表现了曹操性格的一些侧面,但是,曹操的性格并没有在这里全面地展开。这些出场只突出了他的政治作为,因为这些政治作为关联到作品情节的未来发展(当然也关联到性格的发展),没有这种局势的布置,没有这些出场行动里突出表现的曹操的政治干练,曹操最后成为北方的统治者,群雄兼并战争中的胜利者,就会使读者没有思想准备,感到突然。而人物性格和情节的发展,也就显不出内在规律性来。《三国演义》的作者在思想上确实是贬曹的,但是,在人物创造和情节发展上,却并没有完全用自己的主观爱憎歪曲历史的真实。所以曹操作为一个杰出的封建政治家,在《三国演义》里,并非像某些为曹操翻案的人所说的,把曹操写成了一个小丑。相反的,就是在人物出场的局势布置上,我们也可以看出,作者怎样苦心孤诣地企图全面表现曹操的卓越的政治才能,即使这并不能掩盖《三国演义》贬曹的倾向,也恰恰在这里,反映出《三国演义》作者并未违反历史真实的现实主义的杰出成就。

如果说,曹操的出场之所以写得精彩,还只是反映了《三国演义》的作者在对曹操的认识上并未违反历史真实,那么,诸葛亮的出场之所以写得精彩,就完全是因为作者为了颂扬这个人物倾尽全力地精心构思了。

在《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的出场,就是历来传为美谈的“刘玄德三顾茅庐”。当然,“三顾茅庐”,实际上也是写了刘备的如饥似渴的求贤愿望和礼贤下士的封建政治家的风度,但中心还是为了布置一个浓重的氛围,以显示诸葛亮在小说主要情节发展即魏、蜀、吴鼎足三分中的重要作用。

诸葛亮的出场在小说里的伏线拉得很长,在他出场以前,到处是虚写,到处是疑阵,我们现在就来看看《三国演义》作者是怎样具体描写这次出场的。

刘备初得诸葛亮的消息,是在所谓“跃马过檀溪”、“南漳逢隐沦”的回目里。刘备逃脱了蔡瑁、张允的谋害,进入了隐沦之居,遇到司马德操。这位水镜先生慨叹于刘备“左右不得其人”,“关张赵云,皆万人敌,惜无善用之人”。建议刘备“今天下之奇才,尽在于此,公当往求之”。刘备问他“奇才安在”。他说:“伏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可是,刘备再追问他:“伏龙、凤雏何人也?”他却只说:“好!好!”再不肯吐露实言。这是故作惊人之笔的虚写,在刘备和读者的心目中,埋下了伏龙、凤雏的种子,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对于诸葛亮的出场来说,这还只是一个楔子,因为连他的真实姓名,也还在五里云雾中……

究竟怎样从疑阵里走出来呢?不久以后,在新野市上出现了一位“葛巾布袍,皂绦乌履”的歌者,引起了刘备的“此人莫非水镜所言伏龙、凤雏”的怀疑,邀入县衙,问其姓名,却是单福。这个单福虽然也是一个有作为的人,在这里,却不过是扮演了一个衬托诸葛亮出场的垫场人的角色。在作者的精心安排下,单福曾帮助刘备用奇计袭了樊城,杀败了曹仁的军队。但是,由于单福的出现,只不过是诸葛亮的“影子”,所以昙花一现之后,立刻就被曹操骗走了(原来这单福就是徐庶,曹操把他母亲骗到许昌,作为人质,逼迫他不能不离开刘备而去投曹)。在不忍相离的情况下,徐庶走马荐诸葛:

……徐庶拍马而回。玄德曰:“元直复回,莫非无去意乎?”遂欣然拍马向前迎问曰:“先生此回,必有主意。”庶勒马谓玄德曰:“某因心绪如麻,忘却一语:此间有一奇士,只在襄阳城外二十里隆中。使君何不求之?”玄德曰:“敢烦元直为备请来相见。”庶曰:“此人不可屈致,使君可亲往求之。若得此人,无异周得吕望,汉得张良也。”玄德曰:“此人比先生才德何如?”庶曰:“以某比之,譬犹驽马并麒麟,寒鸦配鸾凤耳。……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盖天下一人也。”玄德喜曰:“愿闻此人姓名?”庶曰:“此人乃琅琊阳都人,复姓诸葛,名亮,字孔明。……自号为‘卧龙先生’。……”玄德曰:“昔水镜先生曾为备言:‘伏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今所云莫非即伏龙、凤雏乎?”庶曰:“凤雏乃襄阳庞统也。伏龙正是诸葛孔明。”

疑阵到此才算破除,读者也像刘备一样,“今日方知伏龙、凤雏之语”指的是何人,然而,“伏龙”的疑阵虽然真相大白,云雾却还没有完全散开,诸葛亮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