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希凡文集(第一卷):中国古典小说论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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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性格 情节 结构和人物的出场(1)

——谈古典小说中几个人物出场的艺术处理[1]

在中国的传统戏曲艺术里,角色出场的亮相和身段是很有讲究的。表面看来,这似乎是为了吸引观众的注意,但是,你如果仔细询问一下有经验的老艺术家,他们就会告诉你很多“路子”。看来,这出场的一刹那给观众留下的印象,并非只是为了吸引观众的注意力,不同的亮相和不同的身段,都总是和角色性格与剧情需要有关。

看过盖叫天的戏和影片《盖叫天舞台艺术》以及了解这位老艺术家艺术生平的人,都知道这位老艺术家为了武生这种角色创造过多种不同的亮相和身段,而这也都是和角色性格、剧情需要密切相关的。他在《粉墨春秋》里谈到“吊场”的时候就曾经说过:

所谓“吊场”就是上场一亮相走三步,站定,二手平举,三抖袖,整冠、理须,然后手端玉带,不戴玉带的,右手略提衣襟,上前再迈三步走到台口念引子话白,返身归正中坐下。这是每出戏每个人物出场差不多都得这么表演的动作,这些动作看似简单,可不容易做得好,有演几十年戏,也不一定能走好这几步路的。人物的身份、品局,要打出场一个吊场就得让人感觉出来。

这当然还只是出场的亮相、身段问题,如果我们再看看京剧老艺术家周信芳同志在《五十年来的艺术经验》中,谈《乌龙院》宋江上场的动作和唱词的改编,就更能了解,为了使人物一出场就结合剧情和表现性格,精心的艺术家,曾经怎样下过苦功进行适当的艺术处理了。

前些时看了青年艺术剧院的话剧《红色风暴》,施洋(金山饰)的一次出场,就很耐人寻味。这次出场是在普乐园门前工人和军阀走狗发生冲突的一场戏。京汉铁路总工会在普乐园开成立大会,军阀吴佩孚背信弃义突然发出禁令,在普乐园门前摆下了战场。一边是机关枪、铁丝网,虎视眈眈;一边是三百多个工人和各界代表,由于当局的欺骗,纷纷责难,群情激愤……京汉铁路局局长赵继贤正在继续花言巧语地威胁工人代表:“……万一流血,这场官司打起来对你们是很不利的呀!”紧接着这两句台词,施洋从铁丝网的豁口走出来,边走边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说起打官司,本律师不能不出来重申正义,再讲公道了。”接着,就是双方的一场舌战……这个出场处理得很精彩,既加强了斗争气氛,又表现了施洋作为革命鼓动家的辩才,吸引了观众的紧张的注意力,很像戏曲里的“叫场”。很显然,剧作者在这个人物出场里吸收了传统戏曲艺术的表现手法,把它运用在话剧的舞台艺术里,有继承,有创造,既不违反话剧艺术表现方法的规律,又显示了传统戏曲艺术人物出场引人入胜的长处。

从这里我联想到,我们现代小说的创作,对于人物出场的艺术处理,也似乎值得引起注意。不要以为,这是艺术创造里的一个小问题,就可以不加琢磨。要知道文学作品是通过艺术形象的创造来达到一切意图和目的的,因而,一切适应于内容、有利于创造形象的艺术手段,都值得我们注意、研究和琢磨。据我所知,中国古典小说的作者,对于人物出场,就有不少精彩的艺术处理,值得我们借鉴。在这篇文章里,我就想根据自己的粗浅的理解,来谈一谈古典小说中几个有特色的人物出场的艺术处理。

无论戏剧也好,小说也好,人物出场的艺术处理,如怎样布置局势、渲染气氛,怎样安排时机,以及在人物出场的时候怎样表现和描写他的性格等,也都关涉艺术形象的创造,特别是长篇小说中的人物出场,更是需要作者的匠心,才能使它在庞杂的艺术形象的整体创造中发挥应有的作用。当然,由于文学作品终究是让人读的,因而,它对作品的艺术组织工作,也不能不是面向读者的,尤其是中国的古典小说,它是来源于民间的说话,说话人为了吸引他的听众,更是注意人物出场的艺术处理。

人物出场的艺术处理,首先是关系到人物性格的表现。为了适应内容、情节的需要,人物出场的艺术处理是和突出性格特征相辅相成的。作者把人物出场的艺术处理当做刻画性格的艺术手段,这恐怕是通常情况下采取的方法。但是,能够写好这样的人物出场,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因为性格不能依靠静止的介绍活跃在人们的心目里,而必须依靠动人的描写从各方面显示它的特征。这就既需要精心的安排,又需要生动的刻画,使性格介绍通过具体描写表现出来。

譬如《水浒》写李逵的出场,在局势的布置上并不多,但一出场就立即进入了性格刻画,使李逵的性格取得了多方面的表现。在这里,人物出场的特色是交融在他的性格的表现里。

(宋江和戴宗)正说到心腹相爱之处,才饮得两三杯酒,只听楼下喧闹起来。过卖连忙走入阁子来对戴宗说道:“这个人,只除非是院长说得他下。没奈何,烦院长去解拆则个。”戴宗问道:“在楼下作闹的是谁?”过卖道:“便是时常和院长走的那个唤做‘铁牛’李大哥在底下寻主人家借钱。”戴宗笑道:“又是这厮在下面无礼,我只道是什么人。——兄长小坐,我去叫了这厮上来……”

这是一段虚写,在宋戴二人的叙话中,突然插入了这样一个人物。紧接着一段:“戴宗……不多时,引着一个黑凛凛大汉上楼来。宋江看见,吃了一惊,便问道:‘院长,这大哥是谁?’戴宗道:‘这个是小弟身边牢里一个小牢子,姓李,名逵。……唤做“黑旋风”……’”这是对李逵身世遭遇的叙述性的介绍,仍然是一段虚写。人物出场的行动还未在具体描写上开始,紧接着这两段虚写是连续展开的对李逵的实写,也就是李逵真正开始了出场的行动,但也立刻进入了性格刻画:

……李逵看着宋江问戴宗道:“哥哥,这黑汉子是谁?”戴宗对宋江笑道:“押司,你看这厮恁么粗卤!全不识些体面!”李逵道:“我问大哥,怎地是粗卤?”戴宗道:“兄弟,你便请问‘这位官人是谁’便好,你倒却说‘这黑汉子是谁’,这不是粗卤却是甚么?我且与你说知:这位仁兄便是闲常你要去投奔他的义士哥哥。”李逵道:“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这厮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几时!”李逵道:“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节级哥哥,不要赚我拜了,你却笑我!”宋江便道:“我正是山东黑宋江。”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爷!你何不早说些个,也叫铁牛欢喜!”……

这段实写的对话和行动,才是李逵真正的出场,而这段生动的对话和行动的实写,却是极深刻地描绘了李逵的性格特征:从“粗卤”中表现了他对宋江的爱戴,也从“粗卤”中表现了他的性格的豪爽和纯朴。自然这还不是李逵出场性格特征的全面描绘,紧接着宋江借银子给李逵,戴宗还有一段对他性格的补充介绍:“兄长休借这银与他便好”,“这厮虽耿直,只是贪酒好赌。他却几时有一锭大银解了,兄长吃他赚漏了这个银去。他慌忙出门,必是去赌。若还赢得时,便有的送来还哥哥;若是输了时,那里讨这十两银来还哥哥”。这段补充介绍实际上又是李逵在赌房赖赌的虚写,随之而来的就是李逵的赌房赖赌、江边抢鱼、酒楼打歌女,一连串的李逵性格的实写。虽然也是在交错地描写别人,但中心却是在反复突出他的性格特征,描写他的出场。而李逵的性格,也恰恰是在这个出场里,得到了多方面的表现。很显然,李逵出场的艺术处理,是经过作者精心构思的,它不仅层次井然——有虚写,有实写,有补叙,一步步深入地展示人物的性格,而且在写法上还采用了引人入胜的反衬手法,描写和人物性格相背离的行动,来映照他的正面性格特征。可以看出,作者通过李逵的出场描写所要达到的目的,是想概括地表现他的性格的忠直和豪爽可爱,但作者却没有正面描写他这种性格特征,反而是处处写他的“不直”,如见宋江时写他怕戴宗赚他不立刻下拜;借银时明明是没有银子,却煞有介事地说他有一锭大银;到赌房里去赌,“平素赌直”,这次却由于“不想输了哥哥的银子,又没得些钱来相请哥哥,喉急了,时下做出这些不直来”。可是,读者从李逵出场的行动中,虽然看到他很多不直处,而对他的性格感受,却是非常的“直”,“直”得可爱。金圣叹说:“写李逵粗直不难,莫难于写粗直人处处使乖说谎也。”因为作者是假借他的“使乖说谎”来反衬他的粗直。“使乖说谎”是虚写,粗直才是他的性格本质。用相反的表象,来写正面的品质,这只有深刻地把握住人物的性格,才能在艺术上如此运用自如,而且表现出来又能使人信服。因此,李逵的出场,如果不是作者经过这样精心的构思,用了这么多的艺术手法集中突出他的性格,是不会写得这样精彩的。

人物一出场,立刻就集中到他的性格描写上去,从各种角度映照出他的性格特征,使他一出场就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中国古典小说里,当然不只是《水浒》写李逵的出场特别精彩,《红楼梦》写王熙凤的出场,也是非常精彩的。不同的是,王熙凤的性格,并不是在出场后层层推进采取各种方法被表现出来的,而是在一个场面的行动里就全面地被揭示出来了。为了便于分析,我首先把这个出场描写节引在这里:

……一语未完,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黛玉思忖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环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进来。这个人打扮与姑娘们不同……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南京所谓‘辣子’,你就叫他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众姊妹都忙告诉黛玉道:“这是琏二嫂子。”黛玉虽不曾识面,听见他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学名叫做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一回,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儿!我今日才算看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儿似的。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里心里放不下。——只可怜我这妹妹这么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呢!”说着,便用手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又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别再提了。”

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该打,该打。”又忙拉着黛玉的手问道:“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别想家。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也只管告诉我。”黛玉一一答应。一面熙凤又问人:“林姑娘的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屋子叫他们歇歇儿去。”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自布让。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完了没有?”熙凤道:“放完了。刚才带了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半日,也没见昨儿太太说的那个,想必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裁衣裳啊。等晚上想着再叫人去拿吧。”熙凤道:“我倒先料着了。知道妹妹这两日必到,我已经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这个出场之所以写得特别精彩,首先就在于作者精心的安排。为了全面揭示王熙凤的性格特征,不能把她的出场安置在接见黛玉的场面上,因为那样就会由于贾母和黛玉骨肉相见的悲痛,腾不出场面来展开对她的性格刻画,而且不能通过黛玉的眼睛揭示出她在贾府中的特殊地位,以及她的性格特征在出场行动上的表现。因此,作者把她的出场安排在贾母、邢王二夫人、众姊妹都在场的时候,黛玉对于贾府的家规也已有了初步的了解,这时再让她出场,就有了她单独活动的天地,而这个众人都在的场面也便于表现她的性格,使读者看见她活跃在场面上便不以为怪了。

“未写其形,先使闻声”,她一出场,立刻就引起了黛玉的特殊感觉:“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她这一出场,就显示出了她在贾府中的特殊地位。贾母是贾府中的“老祖宗”,在封建家族里,所有的后辈在她面前当然都应当敛声屏气,何况今天还有远客到此,在这样的场面里,居然敢“放诞无礼”,可见其平日也无拘无束了。有了这第一次出场的描写,以后在日常生活中描写王熙凤在贾母面前的随意说笑,随意阿谀,就使读者觉得很自然了。同时,也正是透过她这种“放诞无礼”的出场,才能表现出她深得这位贾府老祖宗的宠爱,正是这种宠爱给了她特殊的地位。正如甲戌本“脂批”所说:“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