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三松堂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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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清末帝制时期(4)

父亲做了一任县官,没有什么宦囊。从前父亲进京应考,亲戚朋友帮助了些路费。照当时一般习惯,这些钱都是不必还的。可是母亲认为这是一笔债务,必定要还清。陆陆续续还了一些。最后只剩下一家还没有还。这家数目比较大,有二百多两银子。这件事成为母亲心理上的一个大负担,经常同我们说,要还这笔账。这一次居然把这个账也还了。这也可以说是出自宦囊吧。除此之外,据我所知,自从母亲带我们到武昌以后,以至又回老家,没有往家里送过钱,也没有向家里要过钱。这是和母亲的俭德分不开的。上边所说的,母亲向我们讲衙门的收入,她同我们算这笔账,意思就是说要节俭。母亲的节俭,真可以说是无以复加了。原先在老家的时候,照老家的规矩,每房可以用一个女佣人。工钱由私房出,大“官中”只管饭。在乡下,工资很便宜,一个女佣人一年的工资只有几百个铜钱。在那个时候,母亲用了一个女佣人。来武昌的时候,带了一个厨师和一个女佣人。那个女佣人到武昌以后,过了几个月,说是过不惯,就先回老家了。此后,母亲在武昌就没有用女佣人。快往崇阳的时候,我听见父亲和母亲商议,说是否要带个女佣人,或是带个丫头。母亲都说不要。到崇阳以后,一算账,觉得照当时银子和铜钱的比价,县官的收入比以前至少要少三分之一。母亲觉得很紧张,就再不提佣人的事了。至于吃饭,父亲每天陪着我们的那位先生在花厅吃。照老家的规矩,教书先生的地位是很高的,每顿饭必须家里有一个主要人陪着吃。父亲照这个规矩,在衙门里把我们的先生作为上宾,不以一般的师爷相待。母亲带着我们在上房里吃饭。吃的是厨房的“例饭”,从没有叫添菜,加点心,更不用说有什么宴会了。有一次,父亲回上房晚了,觉得有点饿,叫厨房送点点心来。送来了一盘烧卖,父亲没有吃完,还剩下几个,母亲就分给我们这三个小孩子吃了,觉得很好吃。可是我们三个不敢向母亲要求,叫厨房送点心。上房的地面也很大,每天怎么样打扫,全家人的衣服,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大概都是母亲一个人做了。她向来不叫我们做这些事,也不记得有人来帮忙。母亲对我们说,她刚来冯家的时候,管厨房,过了几天,有位上辈的人说,这个新媳妇很行,能置五顷地。又过几天,那位上辈人说,不对,不只五顷,能置十顷地。

到老家以后,诸事都安顿了,母亲第一件事就是安排我和景兰怎样上学。她和伯父、叔父说,友兰的父亲说,无论学什么学问,都需要先把中文底子打好。她主张还是请个先生到家,教我们打好中文底子。伯父、叔父都同意了。以后两年时间就在家里从先生读书,同学的有伯父的儿子五哥,还有几个表兄弟。头一年请了一个老年的先生,后来又换了一个年轻的先生。这位年轻的先生,是省里高等学堂的学生。他倒是教了我们一些比较新的东西,还教我们读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可是后来他又上开封上学去了。经过这两年的经验,母亲对我们上学的问题又惶惑起来了。一则因为,要请到合适的先生真不容易。二则她想到,光叫我们在家里上学,没有一个资格,恐怕于我们前途有妨碍。说到资格,当时人的心中,还是以科举的资格为标准。无论什么资格,他都要把它折合为科举的资格,心里才落实。好像习惯于旧历的人,谈到新历的月日,他总首先要把它折合成旧历的月日,他才觉得心里清楚。按当时清朝所定的学校制度,在县城里设小学,在省城里设高等学堂,在北京设京师大学堂。学校分为这三级,恰好原来科举功名也有三级:县一级的功名是秀才,省一级的功名是举人,中央一级的功名是进士。成了进士,就算是登入仕途,可以做官了。把这两个三级折合起来,县里小学毕业就相当于秀才,省里高等学堂毕业就等于举人,在京师大学堂毕业就等于进士。有很多人推测,朝廷将来会把这三级的功名赏给这三级学校毕业的学生。实际上当时并没有这样规定,不过这样地传说,多数人认为这样做也合情理。传说纷纭,母亲心里也怀疑:如果光叫小孩在家念书,将来连一个秀才的功名也没有,那就很不好。说到秀才,母亲深深知道这个功名的分量。她常对我们说,你父亲听某一个名人说过,不希望子孙代代出翰林,只希望子孙代代有一个秀才。父亲解释说,这话很有道理。子孙代代出翰林,这是不可能的事。至于在子孙中代代有个秀才,这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这表示你这一家的书香门第接下去了,可以称为“耕读传家”了。照封建社会的情况说,一个人成了秀才,虽然不是登入仕途,但是可以算是进入士林,成为斯文中人,就是说成为知识分子了。以后他在社会中就有一种特殊的地位。比如说,如果见了县官,一般老百姓要称县官为“大老爷”,自称“小的”。秀才见了县官则称“老父台”,自称“生员”。如果打官司,输了,对于一般老百姓,县官可以打屁股,但对于生员就不能打屁股。如果要责罚,也只能打手心,像先生责罚学生那样子。秀才是绅士的最低一级。绅士最低一级对于老百姓就算高高在上了。秀才有一种制服,叫“蓝衫”,是用绸子缝制的一种像大衣一样的衣服,穿上这种制服,就可以做一种事,叫“礼生”。人家有红白事的时候,都要行礼,要请四个秀才,站在礼堂两旁,高声赞礼。这个职业,倒是有很古的来源,所谓“儒”,就是这种人,一个人成了秀才,就成了“儒”的继承人。《论语》中有句话:

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

这句话,我认为向来都不得其解。什么是“君子儒”?什么是“小人儒”?谁也说不清楚。照我们老家一带旧习惯,红白事所行的礼是很复杂的。除了“礼生”之外,还有一种人,这种人我们叫做“伺候客的”。哪家有红白事,就去,帮助伺候客。这种人对于那些烦琐礼节也很熟悉,他们也是有师父教的。在行礼的时候,他们就站在行礼的人的旁边。礼生赞一句礼,行礼的人往往还是不知所措,这就需要“伺候客的”在旁边作具体指导。应该跪的时候,他们就按他跪下去;应该“兴”的时候,他们就拉他站起来。我认为,这种人就是“小人儒”。因为他们懂得那些礼,所以也可以称为“儒”;但是他们的身份却是仆役的身份,所以称为“小人儒”。我认为,这是《论语》上那句话的确切解释。大概在奴隶社会中,相礼的人有贵族,也有奴隶。懂得礼仪的奴隶也可以帮助行礼的贵族应付行礼的场面。

话说得远了,再回到本题。县立的高等小学确实与以前的县学有相似之处。照明清两代的教育制度,每县都有一个县学。县学有两个官员,负责县学的事,一个叫“教谕”,一个叫“训导”,统称为老师。考秀才就是这个县学招生的入学考试。考上以后成为秀才,秀才是县学的学生的名称。从前称考上秀才为“进学”,进学也不是县官和老师所能决定,还得经过学台的复试,最后才能成为秀才,成为县学中的正式学生,所以他们见县官自称为“生员”。秀才之中有些称为“廪生”,每年可以得到一定的津贴,这就等于公费或奖学金。这种相似之处,使母亲怀疑,如果不上县立小学,将来是否可以得到与秀才相当的资格。恰好这年的暑假,县学招生了,伯父主张,叫他的儿子——我的五哥,同我和景兰去报名,母亲同意了。实际上在当时,因为请不来先生,我们在家里也无书可读。我没有应过以前考秀才的那种考试,这一次应考也算是得到一点类似的经验。考试由县官主持,他坐在大堂之上,旁边站着礼房的书吏,他用红笔在某人的名字上一点,礼房就叫这一个名字。他们大概受过专业训练,叫名字声音洪亮而清晰,下边被叫的这个人,答应一声:“有!”就走上去领卷子,到衙门里边指定的地方坐下,等着题目发下来,只考了一篇策论式的文章,就完卷了。过了几天,县官把取中的人都叫在一起,在大堂前面排队,县官在队伍面前走一趟。当他走到我跟前的时候说:“你的文章很好。”据说在以前考秀才的时候,县官这样地夸奖,是一种殊荣。我们进了学堂以后,我和五哥、景兰住在一间宿舍。学校虽小,学生的派头却相当大。当时学生的宿舍称为“斋”,斋里有伺候的人,称为“斋夫”,专给学生们倒茶送水。过了一个时候,消息传来,我们这一次入学考试,不知道有哪一点手续不合,省里不承认我们这一班。县官也没有办法,只得把我们这一班算是预科。我们这一班里,有不少人都已年过二十,可是还算高等小学的预科,等于初等小学,学生们很不满。议论了一番,也没有办法,只好上下去。我的堂兄四哥,已经在这个高等小学的最高一班,到年假就毕业了,可是也出了问题。当时的小学没有教科书,每门功课都由教员自己弄些材料,上堂讲,学生记,在黑板上写,学生抄。后来也弄来一架油印机,有些课用油印机把教材印出来,学生免得抄写,觉得很方便。可是省里又来了通知,说是在学生毕业的时候,学生们都得交上他们亲手抄写的教材,油印的教材不能承认,不承认就不能毕业。那些快要毕业的学生们,都慌了手脚,赶抄以前发的油印教材。日夜不停地抄。有的请人代抄。四哥还叫我抄了好几本。不过最后终于都毕业了。伯父就考虑四哥上开封升学的问题。我的堂兄大哥、二哥当时都已经在开封上学。大哥上的是优级师范,二哥上的是中州公学的法政专科。当时民间办的学校,一般称为“公学”。公学是相对于清政府的官办学校而言的。当时的老百姓对于清朝政府已经不信任,一般都认为,民间办的学校,都比官办的好。这个中州公学,确实是当时河南的一些比较进步的绅士所办的。它除了法政班之外,还设有中学班,中学班恰好在年假后招新生。高小毕业,或有同等学力的人,都可以报考。伯父决定叫四哥去报考。大哥、二哥向我母亲说,说我也应该去。母亲也同意了。

过了新年,大哥、二哥、四哥和我四个人,还有些别的同学,一同起身往开封。先坐马车到驻马店去坐火车。当时从北京到汉口的火车,夜间不走,从北京到汉口要走三天。第一天由北京走到彰德,就停下了。旅客们都要拖带着行李下车住旅馆,等第二天再上车继续前进。第二天,从彰德走到驻马店,又停下来,旅客们又折腾一番,到第三天才到汉口。彰德和驻马店,称为“宿站”,旅馆业都特别兴盛。驻马店本来是一个小集镇,忽然变成宿站,很快地发展起来。在我们去的时候,那些旅馆,都还是搭的席棚。我们到驻马店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头一件事情就是到火车站去看火车,在火车站台上,忽然觉得似乎是地动山摇,只见火车头拉着列车,威风凛凛,差不多从南北两方,同时开进站来,当时觉得很壮观。火车停下以后,旅客们拖带着行李走出车站。车站门口,有各旅馆的接客伙计,手里拿着小旗,夹道呼喊,各报自己旅馆的名字。旅客们接到某一旅馆的小旗,就把行李交给那个伙计,交代以后,他就自由自在地走向旅馆,行李由伙计负责。第二天早晨,伙计又带着行李,送旅客上车,代旅客找好座位,把行李安置好,然后向旅客告别。服务很周到,态度也好。他们也没有学过“旅游学”,也没有受过外国旅游学专家的训练,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人,照着传统的旅馆业的规矩,就把事情办得很好。我们于第二天坐火车到开封。我们要投考的中州公学的中学班,设在开封南关外,据说是从前的一个书院。考试又分为初试和复试两次。我初试考了第二名,复试第一名。四哥和其他高小毕业的人都落在后边,当时我自己也有点惊奇。中州公学的监督是杨源懋,他的官衔是翰林院编修,在开封以绅士资格办中州公学。他不常到学校来,也没有和学生讲过话。不过所请的教员都是有比较进步的思想的人,据说有些人还是同盟会的人。当时我感觉,这个中州公学,好像是同盟会在河南的一个机关,因此学生们对于他都很敬佩。暑假回家。暑假过后再来,才知道杨源懋在暑假中病逝,同学们都很惋惜。在他的灵柩上火车回原籍的时候,全体学生都跟在灵柩后边,哭着送到车站。听见旁边过路的人说:这是谁?有这么些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