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改造城市的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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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改造城市的一个女人(1)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花春儿有时候还会控制不住地去回想发生灾难的那个上午。那时,如果她的身边恰好有人,那人就会发现眼前的这个女人又走神儿了:她突然听不见别人的话了,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脚前不远处的某个地方。她的右手不知不觉地抬起来捂在口鼻之间,可以看见她的无名指和小拇指在轻微地颤动着。那人如果是个不怕管闲事的人,就会拿那些重复了一百遍的话语将花春儿再劝慰一番。那人如果是个怕管闲事的,就会两眼望着这个走神儿的女人,轻轻地抬起屁股,小心翼翼地绕开她,跑到别处去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时令已经是秋季了,马路边白蜡树的树叶儿片片鲜黄,远看似一片黄云。天空呢,高极了,也蓝极了。离婚整一年的女人花春儿拉着儿子花小宝正在马路边散步,想要到两站路外的开放式公园去玩玩儿,如果碰上照相的,甚至打算照张母子合影。一列接亲的车队从花春儿的身边驶过,因为都是高级小轿车,行驶的时候悄无声息,难免把花春儿吓了一跳。花春儿于是拉紧儿子花小宝的手越过树沟上了人行便道。作为离了婚的女人,当花春儿望着那台豪华锃亮、缀满了红玫瑰的接亲小轿车,以及轿车中婚纱洁白、脂粉艳丽的新娘子时,难免生出一番女人的感叹,自己也是女人呀,也不过二十九岁呀……这恍惚其实也就那么十几秒钟,而且对女人来说,实在是一种无可指责的恍惚。然而,就是在这恍惚之间,儿子花小宝已经悄然脱离了妈妈的手掌心,摇摇晃晃地自个儿走在人行便道上了。当花春儿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时,首先发现的就是小宝不见了,她转回身朝来路上望去,马路和人行便道上平平坦坦、干干净净,那一刻真是干净得有些刺眼。花春儿感到心里一急,同时有些茫然,几乎就在这同一瞬间,她看见街对面有个交通警察一路狂呼乱叫着冲她奔过来,交通警察一边狂呼,一边抬起右手,用手指激动地指点着人行便道上的某个位置,在他喊到第六声的时候,花春儿才听清楚他喊的是什么。

“掉下去啦!掉下去啦!”他喊道。

花春儿感到一颗心被攥紧,提了起来。她跌跌撞撞地朝警察所指的方向奔过去,干干净净的人行便道上不知怎么出现了一个黑幽幽的洞口,花春儿扑跪在洞口跟前,她看见有什么正从洞底湍急地流过,同时一股成分复杂的恶臭从鼻腔直扑大脑。

……掉下去啦……

她最后听见了一次,她一时什么都明白了,但很快就什么都不明白了。如果不是警察一把搂住她,她也许会栽进那个黑洞里去。她就那么软在了警察坚实有力的臂膀里,警察用右手使劲掐着她的人中,她的脑袋仰在警察的臂弯里,她的眼睛半开半闭着,茫然地望着蔚蓝色的天空,脑海中闪烁着几个最后的印象:平直干净的马路,金黄色的、云一般的树叶儿,缀满了玫瑰花的接亲小轿车,她感到脚下的路面忽然变软了,像沼泽地一般不断地下陷,那蔚蓝色的、高极了的天空正在向更高处升腾……

花春儿昏睡在医院里的时候,K市排污处整个系统已经乱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自建设路针织厂站以西下延七八公里的排污管线主干线,甚至包括个别支线,所有的窨井盖全部被打开,每个井口都围着两三个管道疏浚工。那天的下午,在城市西郊的建设路、民主路、友谊路这三条一路顺延向西的主干道上,不管走到哪一段,都可以闻见窨井里散发出的那种各式各样的生活污水混杂在一起的恶臭味儿。行人纷纷掩鼻侧目,于是发现围在窨井口的管道疏浚工们个个神色严峻,他们手执钢筋插入到窨井中去,形成一道道临时的栅栏,似乎是想拦截住排污管线中流过的什么异物……

四个小时过去了,捞救工作毫无进展。排污处有关领导眉头紧锁地守在电话机前,烟灰缸已经冒尖儿了,烦躁的烟头儿扔得满地都是。一旁的技术人员小心翼翼地说,管子都是六十年代设计施工的,管径只有600毫米,如今城市增容了不知多少倍,污水流速相当快,某些路段可以达到22米/秒,会不会已经到下游去了……

那就赶快往下游派人呀!领导发脾气道。

人手已经不够了……技术人员小心翼翼地解释。

上游那些人还像木头一样戳在那里干什么?!还不抓紧往下游赶?!给我一段一段往下赶!

正在这时,电话铃骤然响起,西效某路段突然发生污水溢出井盖四处流淌的现象,附近已经臭大街了,群众打来了电话,估计是什么东西在下面堵塞了管道……

领导一拍桌子,走!都跟我走!

直到傍晚,孩子的尸体才从西郊某路段打捞上来,并且直接送到了他母亲所在的医院。在排水处有关领导的一再敦促下,孩子的尸体得到了精心细致的清洗,从嘴巴里、鼻子里,甚至耳朵眼儿里都清洗出了秽物,最后孩子从里到外都清洗得干干净净了,被小心地摆放在洁白的床单上,等着见他母亲最后一面。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安慰,或者说欺瞒一颗母亲的心,可是,母亲的心却不是那么容易欺瞒的。花春儿一看到儿子的尸体,立刻就注意到了儿子那一对儿攥紧的小拳头,花春儿一下就仿佛亲身体会到了那幼弱的身体所不堪承受的求生与挣扎的过程,体会到儿子小宝临死前曾经遭受的痛苦。花春儿心如刀割,抑制不住地号啕大哭起来,很快就又陷入了那种虚脱的状态,人们不得不再次把她扶回到病床上。

因为花春儿父母早已亡故,以前的男人是个生意人,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联系不上。于是由排污处有关人员与花春儿所在针织厂的工会出面安排孩子的火化,以及协商赔偿抚恤等问题。

四天以后,花春儿拿到了人们小心翼翼捧送给她的儿子花小宝的骨灰盒。来人用请示的口吻问她骨灰盒安置在哪里,花春儿的目光刚触到骨灰盒,立刻哆嗦了一下,躲向了一边儿。她用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指了指病床边的床头柜。这五天时间对花春儿来说,昼夜晨昏连成了一气,连成了一场漫无尽头的噩梦。不管是醒着,还是吃了安眠药以后睡着,花春儿的脑海里始终闪烁着,连续不断地闪烁着儿子花小宝陪伴她度过的那一幕幕生活片断,由近到远,然后又由远到近,周而复始,不肯停歇。比如两周前的那个星期天,她领着儿子到开放公园玩耍的场面,她举着蘸过肥皂水的小塑料圈儿,向空中吹出一个很大的、软乎乎的、不断颤动着的肥皂泡儿,儿子为了不让这个肥皂泡儿落地爆炸,撵在肥皂泡儿下面,一会儿仰着脸吹口气,一会儿挥舞着两只小巴掌在肥皂泡下面扇起一股风,把肥皂泡往高处赶。儿子摇摇晃晃地追着那个肥皂泡跑了好远一截路,一直追到雕像那边,那一刻,她真切地体验到久违了的幸福感。忽而她又追忆到儿子三岁那年,她与陈红卫打离婚,陈红卫为了骗取儿子的感情,采用那种临时抱佛脚的下作手段讨好儿子,把儿子抱到城里去到处给儿子买吃的,买玩儿的,还到处散布儿子跟着他才能接受良好教育,才能有优裕的生活环境。在最后关头,当着律师的面,儿子被问及选择跟爸爸还是跟妈妈时,花春儿感到陈红卫盯在儿子脸上的目光简直就像一头贪婪的公狼,而她盯在儿子脸上的目光也像一只贪婪的母狼,儿子被吓哭了,尽管如此,却还是一头扎进了妈妈的怀抱。邻居们听说了,都夸花小宝年纪小,仁义大,不嫌贫爱富。那时她曾对小小的儿子充满了成人式的、不恰当的感激之情。继而她还想到,儿子两岁刚刚学会走路时,厂里的工友到家中来玩儿,跟在小宝屁股后面追逐他、吓唬他,那时儿子一路尖叫着,摇摇晃晃地跑到她的跟前,张开两手抱住她的大腿,把小脸埋在她的大腿间咯咯咯地笑,工友们就开玩笑地说,小宝是想钻回娘肚子里才安全呢!那时她曾经怎样开心地大笑。她甚至一直回想到小宝还在襁褓里的日子,有时抱在怀里,她亲他一口,他竟也知道回亲她一口,他的那两片湿漉漉的小嘴唇,无论是亲她的嘴唇的时候,还是吮吸她的乳头的时候,都曾经给她带来过多么巨大的做母亲的喜悦啊!

然而,她的每次回想都不可避免地要由远及近地滑行,一直滑行到那个黑幽幽的洞口里去。她抑制不住地要想象儿子花小宝在漆黑冰冷恶臭的污水管中,被湍急的污水裹挟着,一路挣扎着、冲撞着向下游冲去,那噩梦一般的十公里呀……花春儿每想到这里就会又一次在黑暗中体会到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她赶紧把脸埋在枕头里,免得呜咽声又一次惊动了护士。

然而,护士总是会被惊动的。护士是个细心的姑娘,因为刚参加工作不久,温柔同情之心尚未被磨钝。她一直暗暗地揣摩,究竟要怎样劝慰这个离了婚又死了儿子的女人,才能让她从牛角尖里钻出来,才能让她把这事想开看淡。她早就开始注意花春儿难受时候的眼神儿,注意到花春儿不敢看那个骨灰盒。她想,花小宝若是病死,花春儿也不会难过到现在这种程度,关键是孩子的这种死法在母亲心中留下了太过惨痛的想象与推测。一天下午,护士看着花春儿又不对劲儿了,便走到床边拉着她的手说,大姐,你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好了,不必背着我,咱们都是女人,互相能理解的。你心里这么难受,一定是觉得小宝死前遭了不少罪吧,其实我是搞医的我最清楚了,像小宝这种情况……不超过两分钟就过去了,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在这方面,大姐可千万不要想得太多呀……再说,孩子已经火化了,也算是干干净净地去了,大姐你还年轻,应该往前看呀。花春儿睁大眼睛问护士:当真不要两分钟……就没感觉了?当真!护士的两只眼睛大胆而坚定地盯着花春儿的眼睛。花春儿一把抱住护士,趴在她的肩上大哭起来,护士先是很紧张,接着就渐渐明白过来,同时有点儿不敢相信,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几句话,领着花春儿越过了心理上难以逾越的障碍。

花春儿在护士的开解下,终于从惨痛绝望的泥沼中爬出来,办理了出院手续。厂里考虑到她的精神状况和操作的安全性,把她调离了生产第一线,做了一名库管工。

花春儿在回到家的第一夜,就遇到了她的第二个问题:她怎么向陈红卫交代?花春儿刚刚摆脱最初的惨痛和绝望感的重压,又开始品尝到负罪感的折磨。那天夜里她躺在床上忽然就冒出了一个念头:如果当初小宝判给了陈红卫,就不会出这事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花春儿立刻就意识到她是有罪的,她是个罪人。陈红卫虽说眼下在外面跑生意,可他迟早要回来的呀。他一听说这个消息,一定会跑到她的面前来咬牙切齿地质问她,那时她有什么脸面再去面对他呢?

当初打离婚的时候,陈红卫千方百计想把儿子夺回他们陈家,仗着自己有钱,四处扬言说小宝只有跟着他才能有个优裕的生活环境,才能获得良好的教育,甚至还与律师一起拟定了一个小宝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再到留学的教育计划表,企图影响法院,种种出格的表演深深地刺伤了花春儿的心。花春儿心中冷笑,小宝出生后的这几年,你陈红卫白天在生意场上与人钩心斗角,为你陈家搂钱,夜里在娱乐场所花天酒地寻欢作乐,你哪一时哪一刻挂念过小宝挂念过这个家?你把事情做到了夫妻反目家庭破裂的份儿上,才急急忙忙地来搞临时突击,妄图花上几个臭钱就能骗取小宝的感情,离间母子的关系,真是白日做梦!那时,花春儿不知不觉间就把陈红卫当作了她和小宝共同的敌人,不知不觉间就形成了这样一种心态,似乎小宝是她一个人的儿子,与陈红卫一点关系也没有。她要在感情上独占小宝,绝不能容忍陈红卫的抢占!她就是带着这样的情绪上的法庭,甚至在法官不得不提醒她陈红卫与小宝的血缘关系时,也断然加以否认,以至在法庭上留下一个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