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改造城市的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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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改造城市的一个女人(2)

离婚官司打过之后,随着那种针锋相对的气氛逐渐缓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对陈红卫的敌意也不知不觉松动起来。尤其是在陈红卫与那个骚货结婚半年之后,他跑来看儿子的次数突然频繁起来,每次都带来数目慷慨的抚养费,并给小宝买来大堆好吃的、好玩儿的,留下来陪小宝玩儿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表面上看他是在讨好小宝,但他那副察言观色的贼模样早让花春儿看出来,他其实是想讨好自己。花春儿于是意识到,他和骚货之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果不其然,某次看过小宝,到了该走的时候了,他突然可怜兮兮地提出想留下跟儿子一起吃顿饭。那一刻,花春儿不知怎么心就软了一下,再者,她也想知道他和骚货之间到底怎么了,于是答应下来。几杯酒下肚,他就开始唉声叹气,絮絮叨叨,说他这个人怕一辈子也搞不懂女人。花春儿渐渐听出,原来骚货也是个做生意的女人,认识陈红卫的时候,正是生意萧条得维持不下去的当口,于是想借陈红卫的东风,这样才主动勾搭上的。半年前到了谈婚论嫁的份儿上,骚货才渐渐地现了原形,把自己的财产提前进行了婚前公证,以股份的形式入股到陈红卫的公司,而陈红卫的财产却没列入公证清单。这样,一旦将来两人出现问题,骚货的这一股财产还在她自己名下,陈红卫的财产却成了二人共同财产。那时陈红卫一来鬼迷了心窍,二来家庭破裂,已无退路,乖乖把头伸进骚货的笼套。不料结婚之后,笼套越拉越紧,连过来看儿子给儿子带抚养费这样的事也被严密监视,横加干涉,发展到最近,家里已是硝烟弥漫,吵打不断了。花春儿边听边暗自冷笑,心底处由不得一阵阵畅快翻涌上来。畅快够了,却又冷着脸打断他道:我不要听你那些恶心事!说这话的时候,本来是想说得很严肃的,冷冰冰的,却不料话一出口,那语气却怎么听怎么不严肃,甚至隐含着一丝轻佻在里面。花春儿便暗自后悔,生怕被陈红卫窥破了什么心思。怕什么来什么,陈红卫再一次来,果然就眉眼活泛了许多,大大咧咧,要酒要饭,如同回到自己家一般。饭后,借着酒劲儿说了那么一句酸话:还是古人说得好“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偷眼看花春儿没什么反应,便要上来动手动脚。花春儿被逼不过,抬手甩了他一记耳光,才让他清醒过来,讪讪地收了手。花春儿的本意是要让他明白,她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人,让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但不知为什么,甩耳光的那一瞬间却又有些下不了狠手,因此那一记耳光就甩得有些不轻不重,似乎有些暧昧,似乎还留有余地。

然而,经历了这样一番微妙的波折,花春儿对陈红卫却再也恨不起来了,有时看着他与小宝嬉闹时的高兴样,看着他该走时那副依依不舍的可怜相,心中也有些不忍,难免一点一点地体谅了他想儿子爱儿子的一番苦心,那毕竟是他的亲骨肉,是他做男人的一番自豪与骄傲啊!可万没料到,儿子竟断送在了自己手里,一旦陈红卫回来,她有什么脸面见他?她怎么向他交代啊?花春儿一想到这些,就感到心慌气短,有时坐在黑洞洞的库房里,暖气管里偶然响起一阵咕叽咕叽的流水声,花春儿一下就想起了在污水管里挣扎的儿子,顿时心慌得好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气也喘不上来,头晕目眩,手心里捏着两把湿淋淋的冷汗。那时,她就会觉得在库房里再也坐不住了,一分钟也坐不住了,于是跑到外面,靠在南墙根儿上,仰起脸闭上眼睛。阳光透过薄薄的眼皮儿,在眼前映出一片金红色,这时她才感觉好受一点儿。回到了家里,她一间房转到另一间房,怎么也坐不住,觉得间间房子都是那么空,空落落的,于是想起这房子里由三个人减少到两个人,又由两个人减少到一个人,越想越觉出人生的凄凉,最后只得锁上门跑到外面大街上去,一个人漫无目标地游荡。

这天傍晚,花春儿正游荡到建设路立交桥头,忽然觉得有人正盯着自己看,不由得浑身一凛,顺着眼角余光望去,她见桥头有一蓝袍道士盘腿而坐,眼中那两道贼光照在自己脸上,不知已照了多久。道士见花春儿看他,忙收住贼光,换上一副气定神闲的面孔,嘴角隐隐挂一丝悲天悯人的微笑。待花春儿走到跟前了,道士伸出一条胳膊拦住花春儿道:这位大姐借一步说话。花春儿一愣,问道:怎么啦?道士说:贫道自成都青羊宫而来,一路消灾禳病,指点迷津。方才远观大姐脸上凶灾之气颇重,宅中近日恐不大祥和吧?花春儿吃了一惊,睁大眼睛问:你怎么知道我家里有事?道士淡然一笑,说:贫道自幼师从无极道长,精通奇门六甲,兼及麻衣柳庄。大姐家中之事,贫道一望之下,便知大半……花春儿想了想,问道:那你能说出我家有什么事?道士微闭双目,长叹一声道:人生之大恸,莫过于“少年丧父,中年丧偶,晚年丧子”……道士说到“丧子”一句,花春儿不由心内一阵震悚,但凡人,越是顺境,越是自信,越是逆境,越是信命,此时的花春儿,不能不对道士半信半疑。偶然扫一眼道士的脸,却见道士本来闭着的眼睛此时却微微张一条小缝,缝内有贼光在隐约闪烁。花春儿忐忑地问道:你的意思是?道士抬起下巴对花春儿俯耳神秘低语:可为大姐禳解。

怎么个禳解?

道士不说怎么禳解,却又岔开话头儿,说:贫道云游四海经年,不为别的,只因无极道长发下宏愿,明年重治三清殿,不知大姐可否结些善缘?花春儿见这道士眼中屡有贼光闪烁,脸上表情更是转瞬之间就变换了三四种,再加上恰在此时,花春儿从道士背后光洁如镜的镀铬灯柱上看见自己那张形容枯槁、黑眼圈儿周围略带些泪痕的脸,顿时明白道士察言观色,不过为骗取钱财。于是冷冷地说,我该出的事也出了,不劳您大驾了,说罢抬腿要走。不料道士在身后冷笑一声道:大姐——,余灾未尽,孽根未除,你要小心从事啊……花春儿一听大怒,回头狠狠地横了道士一眼,心想:我花春儿到了这种地步,还能有什么余灾呢?大不了让我死了好了!死了也比这样活着强!于是怒气冲冲、大步流星地往家里赶。等回到家,天色已黑透了,她在楼下小卖部里买了一瓶“小角楼”,进了门,第一件事就是喝酒。半瓶白酒下肚,一腔酒气冲得鼻酸眼热,屋里再也坐不住,她锁上门又来到了大街上。

时令已是初冬,大街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雾气很重,橘红色的路灯光在浓雾中艰难地穿行,十几米开外就看不清东西了,只觉过往车辆倏然从浓雾中钻出来,倏然又隐入到浓雾中去了。车灯的光柱子从街面上扫过,扫见了雾中的林带,便道上的夜行者,只让人觉得鬼影幢幢,寒气森森。花春儿刚走到建设路拐弯处,忽见前面浓雾中黯淡的路灯光下,有一辆拾破烂的三轮板车停在人行便道旁,蹬板车的人鬼鬼祟祟地弯腰在路旁,用手中铁钩子钩住一个窨井盖,奋力一提,将井盖提出环槽,两手搬起“嗨”地一用力,扔到了板车上。刹那之间,花春儿心中翻起了一股恶浪,加上几分酒力,顿觉一阵气血上涌,尖叫了一声:站住!声如厉鬼,撕裂了夜空。那人听见叫声,吓得立马跳上车,飞一般蹬起来,一路哐里哐当地朝前进街西头飞驰。花春儿随手拾了块断砖,飞跑着撵上去,眼看板车要隐入雾中,花春儿嘴里骂着“日你妈的畜生!”扬手把断砖朝那个一起一伏的脑袋上砸过去,板车一个趔趄,后轮子翘起了一个,打了个急弯儿,又慌里慌张朝前蹬去。花春儿撵到跟前一看,打落了蹬车人的帽子。花春儿朝帽子连啐了三口,又狠狠地踩了三脚,转身朝井口走去,地面上赫然露出一个黑幽幽的洞口,一股恶臭隐隐地升上来。花春儿胃里一阵翻涌,“哗”的一声呕在了洞里,她擦了擦眼泪鼻涕,觉得脑子里清醒了一点,返回身拾起蹬车人的帽子,慢慢地回家去了。

这天上午,建设路派出所来了一个奇怪的报案人。当时值班警察正和两个联防队员喝茶抽烟,暖气管子上蹲铐着一个人。报案者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脸色蜡黄,眼睛周围围着黑眼圈儿,嘴里微微有股酒气。警察问她有什么事,女人惴惴地看了一眼铐在暖气管子上的人,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似乎是说什么地方的窨井盖子被盗了。警察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听觉,他想了想,比划着手势问女人,你的意思是,你家院子里修的有窨井,而这个窨井盖子被邻居给抢走了,是这样吗?女人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说:不是,是建设路拐弯处的那个窨井盖子被盗了。警察愣住了,与联防队员对视了一下,问道:你什么意思?两个联防队员笑了一声。女人蜡黄的脸上泛起了一片潮红,大声地说,我的意思是你们应该抓住那个贼!那个畜生!把窨井盖追回来盖好!警察饶有兴致地看着女人的脸问道:但是,怎么抓呢?你有线索吗?不料女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竟伸了出来,手里抓着一顶皱巴巴的、肮脏不堪的鸭舌帽。警察把手上夹的烟换叼在嘴上,接过鸭舌帽,把两手伸进帽兜里绷了绷,他的面前立刻腾起了一片灰尘,警察吐掉烟,叫道:噗啊!好臭!随后就望着女人的脸,说:就凭这顶帽子?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成立一个专案组,把那个偷窨井盖的家伙给你抓回来?两个联防队员更加开心地笑起来。女人的脸这回却变白了,声音激动地说:这事你们到底管不管?!警察也把面孔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说:管!当然要管,只是得往后排一排,也许要排很久——这我得预先提醒你。

为什么?!

因为我们要管的事太多了!警察扳起手指如数家珍:打架斗殴要管!抢劫盗窃要管!聚众赌博要管!结伙诈骗要管!卖淫嫖娼要管!强奸轮奸要管!拉传销帮要管!如果抓起精神文明建设来,连流氓鬼混、非法同居都要管!哪件事不比你这件事要紧?

女人的脸这回变得煞白了,声音颤抖地问:如果掉进去人呢?淹死了人呢?

警察扮了个鬼脸,说:等掉进去了再说吧!说罢,他和一个联防队员都禁不住为这句玩笑而开心地笑起来,但另一个联防队员却没笑。女人转身摔门出去了。没笑的那个联防队员跟了出去,追上那个女人对她说:这事你应该去找排污处,他们有义务把丢了的窨井盖尽快换好的。

这名联防队员折回办公室后,对两位同伴说:听说最近有个女人的儿子掉进窨井里淹死了,会不会是她?那名警察愕然地坐直了身子,说:真有这种事?

这天下午,市排污处生产科来了一个女人。科长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人,吓了一跳,以为女人对赔偿金额不满,又闹到门上来了,赶紧对技术员使个眼色。技术员连忙泡了一杯热茶,双手捧上,两个人都换上了一副沉痛不安的表情。不料女人只是来反映情况的,女人说她家附近建设路拐弯处有个窨井盖子被盗了。生产科长如释重负,连忙说:马上换!我们马上换!说着就拨了一个电话,口气严肃地吩咐电话那头立马把建设路拐弯处的窨井盖换上。女人并没有走的意思,女人问生产科长,像井盖被盗这种事多不多见?科长马上念起了苦经,说:多呀!简直让我们防不胜防!你想,全市6000多个窨井盖,就靠我们这一把子人!现在这人你也知道,唯利是图,丧尽天良!一个井盖偷回去当废铁卖,也就卖那么十几元,为了这十几元,就可以把别人的生命安全置之度外!女人又问:难道就没什么措施吗?科长说:没办法的办法就是派巡线员巡视,发现井盖失窃,赶紧向上面汇报,一般保证48小时内解决。像你儿子那次事故,说实在也真是倒霉,头一天巡线员巡线的时候还在的,所以说防不胜防嘛!女人说: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设计一种井盖,让他偷不走的?科长说:有的呀!去年我们就进了一批防盗井盖,井盖上铸有像门荷叶那样一种装置,把井盖连在环槽上,环槽是预埋在路面里的。可是一经使用发现,拾破烂这伙狗日的不嫌麻烦,拿重磅榔头把井盖上那两个耳朵给你砸断,也要把井盖给你偷走!这人要坏起来,简直没办法防!就拿井盖来说吧,被车轧烂的、破损的,那是极少数,绝大多数是被盗。对于我们来说,只要能把人防住,那可就解决大问题啦!

科长最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总结道:人太坏了!人太坏了!现在这人太坏了!

技术员在一旁听着,觉得科长就是会说话,说了这么一大套,意思无非是在井盖失窃的问题上,他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但是人太坏了,他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