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改造城市的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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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改造城市的一个女人(6)

自从报上开始报道井盖问题以来,花春儿和王金亮日日都很兴奋、很激动。花春儿感到,现在不是一个、两个、三个,而是成百上千的人参与到她的宏伟计划中来了,这使她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而王金亮则认为,记者对水泥井盖及金亮水泥预制件厂的宣传报道,等于替他做了一个免费的广告,王金亮在心底深处还有种不便启齿的想法:他觉得正是这个女人在他最困难的关头为他带来了好运,带来了转折的希望,也许他们两个之间有着某种缘分,也未可知。

这天,王金亮接到了一个电话,市人大的一位常委约见他。常委详细询问了有关水泥井盖的情况:强度、实用性、价格等等,并提出要看看他的金亮水泥预制件厂。常委说,他其实早就开始关注这个问题了,甚至搞过一个提案,要求开展打击盗窃窨井盖的专项斗争,但就是没有想到在井盖材质上动脑筋,让它彻底失去盗窃的价值。现在看了报纸上的报道感到很高兴,如果预制件厂和水泥井盖的情况都属实的话,他准备再搞一个提案,敦促政府有关部门尽快关注水泥井盖的推广使用。

王金亮喜出望外,第二天就以补发工资的名义把工人们都召到了厂里,晓以利害,鼓以干劲,当场就搞大扫除,把积压产品统统搬进库房,水泥、钢筋等原材料摆放得整整齐齐,搅拌机等设备擦得干干净净,大院儿里清扫得一尘不染。常委来了之后,王金亮围在常委身边跑前跑后,又是展示井盖样品,又是做破坏试验,又是介绍厂里的生产能力,忙了个不亦乐乎。常委最后满意而归,许诺尽快搞提案。

常委一走,王金亮就打电话邀请花春儿到“庄稼汉大食堂”吃饭。饭桌上,王金亮把这条喜讯告诉了花春儿,王金亮得意洋洋地说:常委的提案一递上去,这个项目弄不好就可以搞成钦定官办,弄不好下个星期就可以拿到定金,就可以开工投产了。两人一时觉得大功即将告成,喜不自禁,都喝了有八九分醉意,尤其花春儿,几乎不待王金亮劝酒,就主动抓起杯子往嘴里倒。

送花春儿回家的路上,两个人是一路相扶着走的,花春儿的整条胳膊都搭在王金亮的肩膀上,任由着王金亮连架带扛地扶着她朝公路边走,两张红扑扑的脸因此而贴得很近,互相都能感觉到对方的热度,两人偶然互相对望一眼,都能感觉到对方的眼睛里闪耀着某种奇异的光芒……

十七

常委很快把提案递上去了,引起市里有关领导的重视。于是市里有关领导给部门有关领导打招呼,部门有关领导又给局有关领导打招呼,局有关领导又给处有关领导打招呼,招呼一级一级地打下来,终于打到了新处长这里:请对该问题认真调查研究,予以妥善解决。说实在的,新处长对这个招呼很有些抵触情绪,新处长虽然喜欢关在办公室里搞研究,但也并非生活在真空之中,报道井盖问题的那些报纸他早就看过了,他没想到那两个推销商竟如此狡猾,如此阴险,为了达到目的,竟然和副处长勾结在一起,在报纸上造舆论诋毁自己的名誉。而且他们居然也有这么大的能量,能把人大常委乃至市领导发动起来为他们服务,为他们递提案,打招呼。

这两天,新处长和副处长之间的关系越发复杂微妙起来,因为各自怀了鬼胎,在楼道里遇见了,一个把头一低,一个把脸一偏,互相理都不理就擦肩而过了。

因为心里有抵触情绪,新处长对上头这次的这个招呼落实起来就不像以往那么积极,而是磨磨蹭蹭,勉勉强强,透着满心的不情愿。

恰在这时出了件节外生枝的事。排污处要换水泥井盖的风声不知怎么传到了华兴铸件厂的黄老板耳朵里,黄老板一直是市排水系统铸铁井盖的供应商,到现在还为市郊新增管线预先制造了三四百套铸铁井盖。听到风声之后,黄老板最担心的就是这三四百套铸铁井盖砸在手里,造成不可弥补的经济损失,听说老朋友局长是新处长的老上级,立马通过局长出面宴请新处长。新处长在酒桌上认识了黄老板,紧跟着也就认识到了黄老板遇上的麻烦事。黄老板说:自己无意与市领导的高瞻远瞩相对抗,只是希望换水泥井盖的事能不能暂缓一下。不知怎么,“暂缓”这两个字一下就与新处长的想法儿不谋而合,听起来是那么的入耳入心,但新处长不得不考虑一些现实的难处:自从市领导给排污处打了招呼之后,副处长就表现得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先是在会上大造舆论,后来甚至发展到不听自己的招呼,擅自带着人到那个金亮水泥预制件厂去考察,有点儿越俎代庖的意思,有点儿逼你就范的意思,甚至有点儿抢班夺权的意思。新处长长叹一声,委婉地点明了自己的难处。新处长说,自己才上任不久,班子里不团结,有人老是要唱反调,不好办呀。黄老板一点就透,立马探询难点出在哪个人身上?新处长说了副处长的事,局长一听,立刻批评新处长,怎么上任这么久班子还没团结起来?又传授些为官之道:小节问题上,能让人处则让人,要学会退一步进二步,能容人者才能成事嘛!又笑对黄老板说,他们两个的团结工作还得你黄老板来做哟!黄老板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副处长本来就嗜酒如命的,新处长又纡尊降贵主动邀请副处长去喝酒,副处长怎好不去?到了酒桌上,几杯酒下肚,男人的豪爽劲儿一喝上来,本来就容易冰释前嫌的,再加上黄老板又是那么的伶牙俐齿、两头恭维,活动又安排得那么热闹,那么尽兴:喝完酒去唱歌跳舞,唱歌跳舞完了又是桑拿按摩,两个男人在桑拿屋里终于赤条条坦诚相见,互相交了心,达成了理解与共识。

就这样,市领导那个“招呼”就被暂缓,被搁置起来。

王金亮这里却有些等不起了,上次咬牙掏出家底支付了工人们半个月工资,眼看三个星期过去了,新产品投产的事丝毫不见动静,人心又开始散了。有叫着要回家的,有叫着要喜鹊蹬枝往高处飞的,眼看要一盘散沙了。王金亮心急火燎地跑到副处长那里问情况,却被副处长含含糊糊地支到新处长那里去了。新处长眼下腰杆子硬了,边哗啦哗啦翻报纸,边带理不理地支应王金亮,说这事牵动面大,要动用市财政拨款,要做预算,要打报告,报告一级一级递上去,批复一级一级批下来,哪能这么着急的。王金亮听傻了,心急火燎地跟新处长诉说难处,新处长听了掀了掀眼皮儿,微笑地说:着急啦?着急了你再到报纸上去喊嘛!一句话把王金亮噎得满脸紫胀,“咚咚咚”地离开了排污处的大楼。

百般无奈的王金亮只得往花春儿家里跑。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只有见到花春儿他的心里才会踏实。见到了花春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排污处态度的突然变化,把一切的难处都告诉了花春儿。花春儿却不像他那么焦躁,而是神色坚定地对王金亮说:咱们把事情都做到了这种程度,我不相信它还能返回头去。我有预感,这事百分之百能成,咱们需要的只是坚持。

那工人要散伙儿了怎么办?我的家底已经掏空了!

花春儿想了想,转身到卧室取来存折对王金亮说:我先给你垫两万元,去给他们发工资好了。

王金亮感动得一把抓住了花春儿的手,两个眼睛眨巴眨巴地好像要流出眼泪来。他说,有句话我一直想说不敢说……一听这话,花春儿似乎有些慌乱,表情有些不自然地低声嘟囔了一句:你说嘛!王金亮看着花春儿,说:我觉得我们俩不应该只在这件事上绑在一起,我们俩应该永远绑在一起。花春儿深深地望了王金亮一眼,她的脸上渐渐地升起了一片绯红,她的脸上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这种颜色了。

这种少女才会有的颜色。

十八

在咱们这个国度,任何一点小小的进步无不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纵观大大小小的所谓文明进程,无不由大大小小的悲剧促成。

这天,黄老板为了答谢“暂缓”的帮助,为了最后一批铸铁井盖供货合同的签订,又一次宴请新处长和副处长。副处长又喝了个酩酊大醉。那天深夜,世界在副处长的眼中显得异常陌生,陌生到连自己的家都寻找不见,在一个陌生的街巷下了出租车;陌生到连困扰自己多年的无盖窨井都不曾注意到,失足跌落进去。

副处长本来应该有能力自救的,可惜酒喝得太多,失去了正常人的应变能力,不知怎么就被湍急的污水冲得卡在了管道口,被迎面而来的污泥浊水硬是给呛死了。

副处长的死讯一下震动了这座城市。市有关领导亲自把电话打到了新处长的办公室。有关领导显然是震怒了,在电话里对新处长吼道:我不是早就布置过了吗?!为什么拖着不办?!为什么又出了这种事?!……有关领导又讽刺地说:过去死的是别人,不着急可以理解,现在人已经死到你们单位内部来啦,还不着急吗?!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着急?!死到了你们家里才着急?!死到你头上了才着急?!……

程序、预算、报告、批复,突然变得简单起来,特事特办,空前的简单。

一星期后,金亮水泥预制件厂开始高速运转起来,一只又一只崭新的水泥窨井盖被制造出来,好像某种巨人的足迹在城市密如蛛网的各条道路上迅疾地踏过……

这天傍晚,忙碌了一整天的花春儿挽着王金亮的胳膊来到了荒滩上,又大又圆的夕阳正在冉冉地沉落,整个荒滩被映成了一片紫红。花春儿凝望着夕阳,忽然开口说:不管怎样,副处长的死为咱们的事铺平了道路,我建议,为他默哀三分钟。

面对着如血的残阳,两个人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