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改造城市的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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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俩表哥(1)

去年我回了趟河南老家,在那里得知了当年投靠过我家的穷亲戚二表哥和三表哥的故事。三表哥眼下发了大财,自己开着一家酒厂。二表哥则瘸了一条腿,脑子也有些糊涂了,二表嫂跟别人跑了,现在孤身一人在三表哥的酒厂看大门。我大吃了一惊,内心长久闷闷不乐,说老实话,如果他俩换个个儿,也许我会觉得好受些。

当年他俩带着做工攒钱盖房娶媳妇这一条龙式的任务来投奔我家。在我的印象中,二表哥踏实肯干,沉默寡言,干活的时候像头牛,不干活的时候就活像块石头。三表哥却游手好闲,我妈老着脸皮求人给他找的任何一份工作,他都干不上一个星期。无论冬天里二表哥在水泥厂用帆布把自己裹个严严实实,顶着工头的呵骂扛水泥袋的时候,还是夏天里迎着烈日在街头卖冰棍的时候,三表哥大多是放倒身子把两脚担在床栏杆上边嗑瓜子边翻那本快要被他翻烂了的《三国演义》,要么就不知跑到哪里去闲逛,不到吃饭不露面。

三表哥的所作所为使我妈那本就不太痛快的情绪越来越浓烈。有一回,三表哥居然从外面招了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我家喝酒,惹得我妈用家乡话破口大骂,骂他是一只没出息的“响器”(乡下靠婚丧红白吹吹打打为生、不务正业的二流子),随后借此机会就把他俩打发回了老家。听说回老家后不久,二表哥就盖了房子娶了媳妇,此后再无他二人音讯。因此,探亲期间我格外留心地打听了二表哥和三表哥这十几年的生活轨迹,得知了一个大概。尤为重要的是,就在我四处打听的时候,他俩的故事又有了惊人的发展,在此把它们连缀起来,一并呈现给读者。

三表哥从新疆回来,依旧好吃懒做。80年代末的某一年,他抓住了改变人生的第一个机遇:那一年他在县城闲逛的时候,偶然听说政府要征用他们村里的土地,他立即停止了闲逛,用很短的时间办了这些事:他从二叔家里借了几十捆树苗,稀稀拉拉地栽满了自己的地,又伙着村里几个闲汉在那块地里堆了两座坟,征地工作结束后,三表哥得了一笔在落后地区看来数目不小的毁林费和迁坟费。因为他在村里闲逛的时间久了,正经的庄户人多少都有些怕他,更何况事后他为乡亲们请了一场电影,这笔钱也就安安稳稳地躺在了他的腰包里。三表哥传奇般的经历由乡亲们争先恐后地夸给我听,迫使我对他进行一番重新认识:比如在征地的事件中,为什么所有的乡亲们都只能一遍一遍地在口头上埋怨政府不公道,唯有三表哥不声不响地就得了一笔外财呢?他与众乡亲尤其是二表哥那类人之间的区别,究竟说明他是农民中的出类拔萃者呢?还是狡诈的无赖汉呢?其实撇开许多条条框框,我不能不认同前一个判断,然而感情上却又很不痛快。记得三表哥陪我喝酒时曾说,我能发财,靠的是创造性思维,这话虽说透着股学来的时髦和体面,但却不无道理,当四邻八乡的乡亲们都开始学着三表哥栽树和造坟的时候,政府终于下文严令禁止这类违法活动,而且惩办了几个带头闹事者,那时候的三表哥呢,早已怀揣着他的原始资本向城市发展了。

三表哥用他的原始资本在县城做起了回收酒瓶的生意,若不是他喝醉了酒对我推心置腹,我真不知道像回收酒瓶以及来历不明的废铜烂铁这种下贱营生竟有如此高的利润,以致三表哥后来挂起废品回收公司的招牌,雇了十几个外乡侉子,几乎把全县城的酒瓶生意和两家农具厂的废铜烂铁都包揽下来了。如果三表哥的事业就停留在回收酒瓶上,那么不管他挣了多少钱,我也不至于心理不平衡,可是三表哥有了大把闲钱之后,第一个迸发出的本能想法就是“走出去,看一看”,他的本能想法使他获得了人生的第二次机遇。他在河南的其他一些地方“走出去,看一看”的时候,看到他的一些同行收来的是空酒瓶,卖出去的却赫然是包装精美的地方名酒了,三表哥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他的速度和胆气,他的废品回收公司一夜之间就搬到了乡下,业务也由啤酒瓶改为专收县酒厂的各类白酒瓶。县酒厂后来的倒闭,三表哥在欢迎我的酒席上依旧归结为“一哄而上”,不过,三表哥对这种“一哄而上”倒并不过多指责,口气间不过是局外人轻松的调侃罢了。县酒厂若不倒闭,三表哥怎好正式出面挽救于它?又怎能在打击假酒的政府行动中发挥他“来自基层,掌握实情”的特长,帮助县政府一举扫清了四邻八乡到处猖獗的假酒家庭作坊,从而稳固了他投资挽救的县酒厂的地位呢?三表哥投资的县酒厂成了县城里首屈一指的纳税大户,本人也被评为劳模时,这个来自最基层百姓的出类拔萃者理所当然地成了人大代表。我常常感到,与三表哥相比,二表哥虽然从性情和思维上都与众乡亲更为贴近,但他却代表不了他那里的人民,其实从那段时间开始,他甚至连他自己也代表不了了。在家里,他总是遭到媳妇的百般嘲弄,甚至当着一家老小的面骂出“都是一个爹生哩,咋就恁肉来”的话。

媳妇要他去给三表哥“帮忙”,可他就是蹙着眉头像块石头似的一声不吭。我常常想,他究竟赌的是什么气呢?难道他是怀念过去在我家时的优越地位吗?难道他也受到我家那句“看吧,俊彦准能比俊杰出息”的影响吗?我似乎第一次透过二表哥那木讷的外表看见了一颗复杂的心灵。劝他劝不动,二表嫂就搬动舅舅、舅妈去劝三表哥。

“他们要我去请他到我的酒厂来上班,”三表哥似笑非笑地对我说,“我那时的意思是,还是看他自己吧,人都有个爱好,也许他就爱好种地吧!”

这话使我对二表哥的农民禀性有了深刻的了解,也许他确实是爱好种地吧。当年若不是为了娶媳妇,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让他从心底里感到踏实的土地,背井离乡去做工。既然已经盖了房子娶了媳妇,生活中还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能逼着他非要离开赖以生存的土地呢?

“他那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舅舅的话却猛然激醒了我,知子莫如父,二表哥也许的确是在赌一口气,这年头,谁还会真正地“爱好种地”呢?

不管二表哥怎么想,两年前那场洪水终于使他不能继续种地了,因为他的房被冲垮了一半儿,二表嫂回了娘家并且对天发誓,二表哥若不能重盖一座如别家那样的二层楼,休想再见她的面!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二表哥也没有去找三表哥,这让我感到非常吃惊,吃惊于他对三表哥这口气竟赌得有这么深!据说二表哥第一次在喝醉了之后大骂三表哥就是在那时候,他骂三表哥是靠“投机倒把”发的财,他“不稀罕”。二表哥虽然“不稀罕”三表哥的钱,并且连带着似乎也不稀罕自己的媳妇了,可舅舅却开始为他担心了,他找到三表哥借了一万元,再以自己的名义借给老二翻盖新楼房,并且再一次劝他去给三表哥“帮忙”。那天晚上二表哥恰好又喝多了,他先是感激涕零地接下他爹雪中送炭的一万元,可一说到给三表哥帮忙的事他就激动起来,坚决表示他绝不给“投机倒把分子”帮忙,舅舅一怒之下没沉住气,告诉他连这一万元也是老三给的,二表哥愣了一下,一把抓起那一万元就冲进了茫茫夜色中。他跌跌撞撞地摸到三表哥那里,酒气冲天然而态度诚恳地归还了那一万元,表示他自己的房钱他还是挣得来的。那天晚上恰是三表哥第一次把后来的三表嫂领到他的二层楼去做客,三表嫂很惊愕地问他那人是谁,三表哥随口回答说是一个乡下朋友,这些都是三表嫂后来告诉我的,她说:“所以结婚之前我一直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个哥,结婚之后他也很少跟我提起他。”当时我心中暗暗埋怨三表哥势利,虽然三表嫂是城里人,可连自家兄弟都羞于承认,那日后面对如花似玉的三表嫂岂不会背上一个沉重的心理负担吗?可是后来的一些了解证明我完全错了,三表哥之所以不愿意在三表嫂面前提到二表哥,是因为他一想起二表哥就莫名其妙地紧张,二表哥实际上已经越来越成为他的一个心理障碍。当时我觉得有些奇怪,不明白二表哥怎么就会使三表哥紧张。是因为他骂过三表哥“投机倒把”吗?可是那个县里骂三表哥“投机倒把”的人多了,县政府里有,酒厂里有,甚至与三表哥合过影握过手的人民代表、劳动模范里也有,可只要三表哥的酒厂是县里的纳税大户,他就谁也不怕。他怎么就会怕了二表哥呢?是怕二表哥喝过酒后的那副模样吗?据说二表哥只要一喝酒就两眼血红,活像兔子一般,有人说那是急的,有人说那是穷的,可这一切不都明摆着是捕风捉影吗?

二表哥给三表哥还了钱以后,就收拾些旧衣服不辞而别。后来有人在外县见过他,说是在同一个建筑队里干过活儿,说二表哥格外“掏劲儿”而且“可能省”,唯一不好就是一个星期要喝一回极便宜的散白酒,喝得两眼红通通的怪怕人。每次想起二表哥在建筑队的经历,我就不禁要怪三表哥,当年他若能纡尊降贵去请二表哥到他的酒厂上班儿,二表哥又何至于跌断了腿呢?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啊!可是转念一想,三表哥自有他的理由,且不说堂堂的酒厂厂长、县人大代表去请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到自己厂里上班,就是当年在我家里的那段历史,难道就不曾在三表哥的心头投下过阴影?二表哥在那段时间难道从未在三表哥面前流露过优越感?三表哥虽然做了人大代表,但离圣人还有距离,难道在自己处于绝对优势的地位时,不会产生一丁点报复的情绪?总而言之,二表哥终于跌断了腿,他是从四楼跌下来的。他刚刚从生命垂危的时刻清醒过来的时候,一个冒失的民工就提醒他说,他的住院押金可是他们凑钱交的,因为包工头不认这笔账,包工头说了是自己喝醉了从楼上跌下来的,还砸垮了他那辆北京212的车篷。医生们当场就把那个冒失鬼推了出去,他们觉得这条消息一定会送了二表哥的命。可事实却恰恰相反,以至于后来有人认定正是这条消息挽救了二表哥的性命,连医院都想研究什么什么效应。当时二表哥听了这消息后,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又什么也没说,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过了片刻,他口齿清楚地说:“给我买瓶酒。”有一个学校刚出来的实习女学生以为这一定是可怜的民工的回光返照,忍不住就哭起来了,她转身就跑出病房为二表哥买来一瓶酒,二表哥把那瓶酒当场喝光,直喝到两眼通红为止。此后,除了跌断的腿骨,那些柔软的部位全部都奇迹般地迅速康复,只是他的那双红眼睛却似乎永远也褪不了色了。

二表哥花光了做工的积蓄保住了一条命,可出院之后他却并不回家,他开始一瘸一拐地满城转悠着找那个包工头,他那一瘸一拐的姿态,褴褛的衣衫,和那双红红的眼睛曾经吓坏了小县城里的许多孩子。在九月金色的阳光下,二表哥靠着大自然的恩赐顽强地坚持着这样的生活:渴了,就把头接到公厕的水龙头下去喝一通;饿了,就用计算到了每一顿的钱币买饼子吃;夜里,睡在公共场所的长凳上,或是联防队的值班室里。终于有一天,他碰上了那个包工头,他这才发现了一个他一直没考虑到的问题,他已经再也跑不过健康人了。包工头跑过了两条街以后就把他落下了三四十米,对二表哥来说,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包工头钻进一辆出租车,很快就从二表哥的视野中消失了。二表哥彻底绝望了,我猜他就是从那时开始思索这样一个问题的:如何才能弥补瘸腿的不足?

二表哥这次回到家,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酒鬼,喝多了就开始骂人,他把他的不幸一律归咎于别人,首先是他老婆,第二就是三表哥。乡亲们都奇怪,他住着三表哥在他外出打工期间出钱帮他盖的新房,还要骂三表哥,看来是在外面把脑子跌糊涂了。有一回,他喝多了酒又开始骂二表嫂,骂三表哥,二表嫂忍不住就回骂他是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二表哥一个嘴巴上去把她扇倒在地。二表嫂爬起来叫道:“俺把你个瘸子还治不住啦!?”转头叫来两个娘家哥哥,三个人把二表哥按在床上美美收拾了一顿。二表哥虽然敌不过他们三个,可是嘴里却狂呼乱叫毫不服输,而且两个娘家哥只要一松手,他就从床上扑起来要跟他们厮打,没完没了的样子,弄得他们没办法,只好说“疯了疯了”,然后找出绳子把他捆得像个粽子似的就那么扔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