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改造城市的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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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俩表哥(3)

三表哥轰走了那娘俩之后坐在办公室里,心中就有种不祥的躁动感,等听到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那不祥的预感顿时明确:坏了!老二来了!还没想清楚咋办,二表哥已闯进来,右肩上背着猎枪说:“开除李建军——为啥?”两只红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三表哥,三表哥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平常自觉很好用的脑瓜儿忽然变得黏稠起来,憋了半天,道:“谁说开除他啦?”李建军的工作就这样保留下来。这事传开以后,工人给二表哥起了个绰号叫“二厂长”,他也变得格外爱逞能,只要有人在他面前挑唆几句,他就敢背着枪闯进他兄弟的办公室,要求给某某“解决问题”。三表哥现在对那杆枪头疼极了,苦苦思索怎么才能下了二表哥的枪,来硬的他不敢,他已经对他的疯子哥哥形成了一种畏惧的心理定势,他觉得对二表哥只宜“智取”。

三表哥于是开始暗中观察二表哥的活动规律,遂发现二表哥除了上厕所外,几乎枪不离身。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三表哥发现二表哥上厕所是有规律的:即每天上午九时许,从值班室出来,出厂门越过公路到对面的农具厂去上厕所,来回约需十五分钟。

三表哥选择了一个大雨滂沱的上午,一来雨天泥泞,二表哥在路上耽搁的工夫长,二来雨天车间外也很少有人——三表哥现在隐隐觉得这个厂里似乎到处都是二表哥的人,到处都是二表哥的眼睛。三表哥换上一身工作服,戴好墨镜,工作帽压得低低的,瞅准二表哥出值班室的门儿,就从黑暗中钻出来,不顾道路泥泞,猫着腰飞速奔到值班室,用事先准备好的麻布包裹好那杆擦得锃亮的黄柄猎枪,抱在怀里就朝厂区一个事先看好的角落跑,到地方,三表哥用事先藏好的铁锹猛劲儿挖,迅速挖好一个浅坑,然后把枪藏在里面埋好。

三表哥刚把一身泥泞的工作服换掉,坐在凳子上气还没喘匀,门外就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接着“哐”地一声门就开了,二表哥头发上、下巴上雨水滴滴答答,两只红眼睛定定地盯在三表哥脸上。

三表哥颤声道:“咋啦……枪丢了?”

话音刚落,他就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他绝望地发现,即使没有那杆枪,他仍然害怕二表哥,他对二表哥的恐惧仿佛已经深深地渗入骨头里去了。

“我就知道是枪丢了,要不你不会来找我……”三表哥道,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这样,等厂里有了钱了,再给你买一杆。”

三表哥一口气说完了这一串话,二表哥还是红着眼睛盯着他一声不吭,盯了半天之后,说:“你看着办吧!”

随后的日子里,三表哥密切注视着二表哥的动向,二表哥开始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筛筛子,一个人一个人地问:“见了我的枪没有?”“见了我的枪没有?”酒厂的大门没人管了,来送料的车在门外一鸣喇叭,附近车间就会有工人飞跑出去替二表哥开大门,关大门,验条子,人们都怀着同情的目光望着四处查问口干舌燥的二表哥,只有三表哥一个人心里眼里都是阴沉沉的。这样查问到第九天上,终于有个工人悄悄告诉二表哥说,他曾看见一个戴墨镜穿工作服的人在厂区东北角埋过东西。这样,二表哥的枪失而复得,他把它擦得亮亮的背在肩上走进三表哥的办公室,大声吼了句:“谁再敢藏了我的枪,我就烧了他的酒厂!”

三表哥给二表哥“下枪”的事件发生之后不久,由于市场的原因,他的酒厂开始累月亏损,生产日渐萎缩,工人们开始尝到没活干的滋味。三表哥心急如焚,万般无奈之下也曾请北京来的气功大师给勘过“气眼”。厂区西南角耸着一座废烟囱,底粗上细呈个锥形,顶上扣着一口锈黄的大锅。烟囱本是“大跃进”时造的,那口锅据说是一个人背上去的,那人不知道受了什么冤屈,硬是把那口锅背上烟囱顶,然后用头顶着让自己掉进烟囱里,那口锅从此就扣在那里,几十年风风雨雨昭示着那人曾背过的天大的黑锅。可大师说那座烟囱恰是酒厂的气眼,只要掀掉那口锅就可时来运转。三表哥曾悄悄派工人去爬过那个烟囱,可工人下来说蹬子都松了不敢冒险。

到了第四个月快结工资时,厂里开始风传要裁一批人了,其中大多数是家在乡下的工人,这些人家里的地都被种粮大户承包去了,回去也没地种,只能在城里混口饭吃,因此一听到裁员就起了一片恐慌,只是三表哥把消息封得很死,不到结工资这一天谁也不知道究竟裁谁,那些人也只能私下里串联些消息和对策。

到了结工资这天,三表哥一大早就要坐他的帆布吉普车出去,司机却怎么也打不着火,惹得三表哥破口大骂,等车修好,那边工资也结了。一大群人又哭又闹地把车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个月来三表哥的酒厂亏得一塌糊涂,人早已憋着一肚子火,他对这伙人打了几个哈哈,见毫无效果,由不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将司机推下车,“轰”地打着油门儿,用家乡话对着外边吼道:“滚蛋!滚蛋!再鸡巴不滚蛋,看我轧死你这几个驴球蛋!”

忽然,人群里喊出一声:

“二厂长来啦!”

霎时间,人们“哗”地分开一条道,二表哥背着他的猎枪一瘸一拐然而步履坚实地从人巷中走到吉普车跟前,两只红眼睁得大大地盯着三表哥,三表哥今天也多少有些豁出去的意思,手把方向盘怒视着二表哥,二表哥把背着枪的右肩耸动了一下,乌蓝的枪管在阳光下渗出一种铁硬铁硬的光芒。

“下来!跟你说事儿!”二表哥道。

“今天你倒看看谁说了算!”三表哥头伸出窗外,怒视着二表哥喝道。

“这些人回家也没了地种,裁不得!”

“滚远些!”三表哥把油门轰响,脸涨得通红。二表哥不再吭声,只是又耸动了几下背着猎枪的右肩,乌蓝的枪管在阳光下渗出一种铁硬铁硬的光芒。三表哥开始疯踩油门儿,吉普车发出几声凶猛的吼叫,车屁股下立时浓烟滚滚,周围咳嗽四起,宛如一场火灾,可浓烟中二表哥背着枪站在车头纹丝不动。两边的人墙里有人想悄悄溜走,但被旁边的同伴一把揪了回来。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三表哥作为企业家的聪明才智开始起作用了,他忽然望见了那座废烟囱。

“你背着这玩意儿这么多年,谁也没见你放过一枪,你若有真本事把那锅给我打碎了,我就答应你。”

人群移到了烟囱下,眼看要被解雇的工人和三表哥各捏一把汗,尤其三表哥,额头上早渗出一层水珠来了。只有二表哥与往常一般面无表情,只见他左手托枪,右手握紧枪柄抵住右肩认真瞄准片刻,“砰”的一声,枪口冒出一股青烟,那锅毫无动静,人群中发出“噫——”的一声长叹,“砰”、“砰”又是两枪,还是毫无动静,二表哥急回过头来望向三表哥——老三已是面带冷笑,他于是忽地把枪抡到背后,大步流星朝烟囱走去,二表哥开始爬烟囱了。

“二厂长,加油!”

“二厂长,加油!”

人群立时欢呼起来,三表哥脸上肌肉抽搐,一个邪恶的念头好容易使他平静下来:也许就在今天,他和老二之间的一切就了结了。他望着二表哥拖着一条残腿爬那又细又高的烟囱,他的那条残腿总是不听使唤地在空中晃荡半天才能找准蹬子,三表哥望着他那手脚并用出奇费力又出奇倔犟的姿态,传闻中二表哥那苦难的一生不知怎地就变成无数幻象在他眼前飞舞,那些幻象不停地掠过三表哥眼前,使那根烟囱在三表哥眼前变得越来越高,并且弯弯曲曲,他体验到老二才该有的那种眩晕感,他忽然有些感动,又忽然有些醒悟,于是冲出人群狂乱地挥舞着手臂朝着半空中声嘶力竭地叫喊:

“老二!下来!老二!下来!”

可是人群的欢呼声像汹涌的海涛一般淹没了他,每个人都仰起脸盘朝着半空中的二表哥欢呼雀跃,活像狂风刮过了一片向日葵。

也许是高处风大,人们觉得二表哥掉下来的时候就像一只被射中的老鹰那样在半空中飘飘悠悠,他的身影数次地遮住了太阳,使地面上的人群感到眼前那方青天变得忽明忽暗。

这回二表哥彻底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酒厂的一个工人把他的枪管修直,人们把他和他那杆枪葬在了酒厂附近的一个山坡上,墓碑上写道:

河南××县义士贺俊彦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