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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现在还是新年期间。只有在这个正月,长久以来不去串门拜年、闷头呆在自己屋里的岸本,想要出去走走了。他的心很奇怪地扑通扑通跳着,一边坐着马车前行,一边听着门外家家户户门前立着的竹枝上、枯萎的竹叶迎风颤抖的声音。跨过桥,又横穿过电车道。往来行人的脸上都带着愉快的表情,似乎比参加盛大的祭典还要开心。到了能听见轮船声音的地方,就可以看见隅田川的水流向新大桥方向的样子。那里对于岸本来说,是一个充满少年时回忆的地方。

元园町的友人[8]在二层酒家等着岸本。那是一间带有古老江户风情的房间,很干净,让人心情愉快。这位友人平时很忙,每当他抽出仅有的空闲来隅田川这边休假的时候,都一定要派人来找岸本。

“好久不见了。”元园町一边说着,一边重新坐好。这里的女人们都已经熟悉了待客之道,无论是对岸本还是对元园町,都“先生、先生”地叫着。

“元园町的先生刚才等您都等急了呢。”头发比较少的女仆说。另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女仆接着她的话,用非常殷勤的语调说道:

“我们也是好久不见岸本先生了,大家都在说呢,猜您最近过得怎么样。您家里人都好吗?令郎身体健康吗?”

这间酒家岸本从前常来,有时候是为了和朋友一起来听首小曲,有时候是想要给心里找点安慰。年纪越大,岸本心里的忧郁情绪就越重,他总想听一点什么音乐。曾经有一次,他把老友足立往这里带,足立笑着说:“我一想到岸本君也到了来这种地方的年纪了,就觉得好笑啊。”岸本常常来这儿躲一些没完没了的客人,有时候把从各个地方收到的信收拾好拿到这儿花半天时间读完。他喜欢和那些成长经历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谈话,有时候他听酒家里工作的女人们谈各种家常话,有时候他听那儿的老少客人们的闲话,有时候他会找来一群卖艺的小姑娘围在自己身边、听她们讲自己以前恋爱的故事。有的戏子,一辈子没在舞台上火起来,临老想在这酒家里散发点余热,已经来这儿串了好几年了——岸本连这种事儿都知道。

“给岸本先生倒酒。”元园町对身边的女人说道。

“我去给您拿热好的酒来。”女人一边说着,一边去拿了酒壶来,向岸本劝酒。

“啊啊啊啊,已经好久没上这种地方来啦。”岸本一边闻着酒香,一边自言自语。

十八

元园町在岸本前面。他也不知道岸本心里受着那么重的伤,正喝着酒。无论什么事,只要是说明白了,这朋友都能帮上忙,他是个又有理智又有热情的人。岸本看着他的脸,完全没有把自己的事说给他听的意思。他觉得自己不太好意思说这个事儿。

“先生,热酒来了。”一个女仆来劝酒。岸本拿起杯子接酒,听着身边人们愉快的谈话声,又喝了会儿酒。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心飞到了以前一起学习的老师那里去。那位老师去找第三次结婚的妻子了。而老师的妻子,则去找她年轻的妹妹去了。老师本来准备种些花草、安度晚年,而夫人则与他分居,住在一个幽静的地方。岸本不知道那老师和小姨子的关系是否与自己和节子的关系相似,但是单从结果上来看,是差不多的。那位老师在深夜悄悄拜访医生的时候心理是怎样的懊恼呢?那位通情达理的医生所说的话,老师听到以后该是如何的悔恨呢?岸本在心里猜度道。他的心,暂时离开了眼前所见。

“岸本先生,您在出神地思考什么呢?”年长的女仆对岸本说道。

“我啊……”岸本看着自己眼前的酒杯,“我在想的,是些怎么想也没用的事情。”

“您今天什么也没有吃啊。好不容易做的汤,都要冷掉了。”

“我刚才也是一直这么想,先生今日脸色看来不太好。”另一个女仆也说道。

“真的呢,每次见岸本先生,您看起来都跟以前不一样……有一次,本来想着您是不是脸色红润呢,结果一看,您的脸色特别苍白,让人担心您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一位年轻又瘦弱的女仆一边添酒一边说道。这女孩还穿红色衣领的时候岸本就来支持她的生意,现在她就像小草一样,很快地越长越高了。

“然后呢,每次去看的时候,元园町那位先生都没什么变化。永远都是笑眯眯的……”年长的女仆说着,突然变了口气,“哎呀,老是在说您几位的事情,真是抱歉!”

年长的女仆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膝盖上,行了个礼。

“请给我唱一支曲吧。”岸本说。他喝酒很容易上脸,不过今天他也一如往常,没有喝醉。

十九

很不可思议地,岸本每当产生“想要活下去”的念头的时候,都是在听这些小曲。有个女人为了助酒兴而来到这二层的酒家,她知道岸本喜欢上方歌[9],就弹起三弦,唱了一首古老的曲子。那曲子的调子很沉静,甚至有点阴沉。

为人处世须心宽

年光易逝好为欢

愁绪再多有散时

尘世好

灰心丧气

何以梦圆

这支不知是什么人写给什么人听的曲子,从女人那熟李一般褪色的嘴唇中流淌出来。

夏夜短

梦无端

手折无主花一朵

残香飘散远

花叶儿索索响也

想是那无赖的相思

动我心弦

岸本坐在元园町友人的身边,听着这首曲,胸中不断涌出了很多为情欲所困的男女之事。

“元园町的先生,现在脸色真不错呢!”年长的女仆说道。

“那是因为你的酒好。”岸本看着朋友说。

“岸本先生真是,从来也没有喝醉过。”头发不多的女仆说着把两位客人的脸做了个比较,“先生您酒也不喝,游戏也不玩,难道说您也是不近女色之人——”

“先生身边环绕着这么多年轻的姐姐,却只是看着。”年长的女仆接过话头笑道。

“可我却想先生一直都这样才好。”头发不多的女仆说,“只有先生让我觉得,不想拿您轻薄取笑。”

“我也是个软弱的人啊。”岸本说。

“哪里!您对我们这样的人都如此照顾,这可真是不胜感激。我们都明白的。您想要听一首曲子的心情,我们也都明白……”

“您忍耐得真是太不容易了。可是,您都不会孤单吗……您夫人也不来迎接您……”

元园町本来是拿着酒杯很开心地听大家聊天,这时却突然很强硬地看了一眼岸本,说道:

“岸本君独居的原因,到现在对我来说都是个疑问。”

岸本悄悄地叹了口气。

二十

“作为朋友,我很敬重岸本君。”这时,元园町借着酒劲说了起来,口吻好像在批评岸本,“不过总的来说,岸本这人就是个傻瓜。”

“哎哟哟。”头发不多的女仆拍手笑起来,“元园町的先生总算把招牌功夫使出来啦!”

“这‘傻瓜’二字不出,元园町的先生就不算是痛快的醉了一场。”年长的女仆也一起笑道。

岸本自己家里还有事,就没在酒楼多呆。他把看来似乎轻松愉快的元园町留在了二楼,然后自己走了。色彩、音乐、女人愉快的笑声,这一切专为娱人而存在的元素……当岸本从中离开的时候,他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他向家的方向走去。走到大川端的时候,酒也醒了。他感受着刺骨的寒风,走过少年时经常徘徊的、恩人田边家附近的河岸,来到了两国桥畔。往昔鼎鼎有名的船屋,现在只剩下看板留在这里;岸本走过这家船屋,来到了钓鱼场。从神田川缓缓流淌而来的河水带着黑色,映入岸本的眼帘。河水在隅田川汇合的河岸附近,有赤味鸥群集而来,停在水上。突然,岸本想起了在这钓鱼场附近遭遇过的事——曾经出现过的、怀有身孕而死的年轻女人。现在,他比曾经呆望着验尸后所剩湿砂的自己,都更能理解这水边悲剧的意味了。就是这种心情,引发了他心中难以言说的恐惧。

岸本赶紧过了桥,匆匆忙忙往家走。女孩子们在门松之间玩着游戏,窄巷里回响着她们玩羽毛毽的欢笑声。她们用这快乐的声音,送走愉快周末的午后四点时分。正好这时,根岸的嫂子来到岸本家,正等着岸本归来。

“哦,是阿舍呀!”

嫂子叫出岸本的名字。这位嫂子和岸本最年长的哥哥结婚,节子管她叫大伯母。“虽说今天不是女人家拜年的正日子,不过我老公在台湾嘛,今天出来办事,就顺便替他来拜访你家啦。”嫂子说。

节子换上过年的衣服,招待这位根岸的大伯母。不知怎么的,节子的面部皮肤看起来有点粗糙,就算对岸本来说,这肤质也是老化得太早了点。嫂子抚养了三个孩子,她有着女人特有的敏感,因此岸本想要让节子避开她的观察。

“小节,你别老坐在那儿啊,去给伯母续上茶水。”

岸本出声掩护节子。他把长火棍放在眼前,和嫂子坐对面,但嫂子的视线依然总是停在节子身上——长大成人了的节子,还正当花季呢。嫂子、岸本已过世的母亲还有岸本三个人,曾经一起帮着岸本哥哥看家,那段费劲心力的岁月,嫂子一直忘不了。也正因为这样,嫂子无论提起什么事,都会用教育人的口吻对节子讲话。他们也聊起了正在外国和人组建快乐家庭的辉子。

“只有这儿的叔父才会这么照顾人呢,这份恩情可绝对不能忘。就算阿辉现在再怎么轻松——”嫂子看到心爱的女儿嫁了个好人家,又生了小孩,就拿出人头地的辉子作比,对女儿说道。然后,她又看看节子,“节子也是,有这么个好叔父,真幸福啊!”

岸本听了这话,冷汗直流。

二十一

嫂子回到了根岸,在岸本家里留下了一大车的话——她时而说自己长年的忍耐终于有了回报、自己得意的时代来到了;时而聊聊民助哥的闲话——他住在台湾;有时候夸一夸女儿爱子;时而聊起去了常陆的君子——她是岸本最小的女儿。岸本的侄女爱子,她丈夫的老家在常陆的海岸。因此,岸本把君子托付给了住在某个渔村里的乳母家。

“阿舍啊,你可不能老这么一个人了啊。人家老问我,说怎么岸本老是不结婚呢,我都没法回答人家!”嫂子走的时候,留下这句话。

就这样,女性的亲戚来过以后,岸本对于见到节子这件事感到更加痛苦了。这不仅仅是说一个男人没脸去见一个女人,而是说一个叔父没脸去见他的侄女。他分明能看出节子脸上的暗影。那暗影仿佛是哥哥义雄在说:“你简直是个淫奔无耻的男人!”这声音简直比他心底回响的声音还要强烈,它用更加强烈的力量压迫着他的心。辉子是个很快活的人,可是节子和姐姐不一样,她平时话就不多。素日沉默的节子现在看来一副愈加忧郁的样子,这副模样仿佛在对岸本诉说着她无言的恐惧和悲伤,更是常常向他表达着强烈的憎恶。

“叔父,您将要对我怎么样呢——”

岸本从节子脸上的暗影中,读出了这样一句话。他最先受到的,就是节子的鞭挞。他受谴责最多的,也是缘于节子痛苦的样子。

岸本在二楼自己房间里坐着,突然听到了两个孩子打架的声音,他赶紧飞奔去了一楼。

“干嘛呢!怎么打起架来了——笨蛋!”岸本说道。泉太和小繁一听他这话,两人一起放开嗓子大声哭起来。

“好像是小繁把小哥哥的风筝弄坏了,这不就打起来了嘛。”节子一边拦着小繁一边说。

“小泉他打人——”小繁哭着向父亲告状。

小哥哥素来是想说话也不知如何说的性格,一副后悔看错了人的样子,咬着嘴唇,又冲着弟弟挥起了小拳头。

“哎,住手,住手。”岸本呵斥道。

“快停手吧。小泉你也是,快停手吧。”节子也说。

“哎呀,少爷怎么哭起来啦?”婆婆赶紧跑过来的时候,两个人还在抽抽搭搭地哭着。

岸本心情忐忑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走到玻璃窗边,看着日落时分的城市。走过钓鱼场时涌上心头的感情再一次在他心里徘徊,他甚至满心恐惧地把那水边的悲剧和节子联系到了一起。一种淡淡的战栗,不为人知地来到了他的身边。

二十二

七天了,岸本一直都没睡好觉。他一个人呆着,满心焦虑。只有吃午饭的时候他不跟家里人一起,更多的时候他是自己一个人跟饭菜相面。每当此时,节子都一定会来坐到饭菜旁边。她很少把伺候叔父吃饭的活计交给婆婆,而是自己来做。她常常低着头,把手伸进腰带里,试图躲避叔父的目光。可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她也一定是面向叔父坐着的。纸早晚是包不住火的,正是这种不安支配着他们两个人。很多时候,岸本都是把饭菜放在面前,与节子默然相对。

“叔父,有稀客到访呢!”

听到节子在楼下如此招呼的时候,岸本坐在二层的书斋里。每当客人来的时候,他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这种时候他心里首先产生的想法,就是要把节子藏起来。

街上和家里都正好到了要点起灯火的时候,岸本就下了楼。铃木哥是岸本老家姐姐的丈夫,他现在带着畏人眼目的神情,一副落魄的样子站在昏暗的庭院走廊、八角金盘的旁边。

这位稀客为什么专挑灯火初上的时候偷偷来访,岸本一下就明白了。他旅途劳顿的凄惨样子,手上的行囊和旧帽子,还有因为旅程而比十年前愈见苍老的容貌,都让岸本一下就明白了。这个人就是岸本死去外甥太一的父亲。

抛妻弃子独自出走的铃木哥似乎很害怕岸本多想,一副很见外的样子,去了一层客厅。

“我常常听台湾的哥哥说起你。”岸本一边说一遍迎接他。可是铃木哥的表情却令人不太开心,看起来满脸写着:“我那个小舅子都说我什么了?”

“小泉,来!给铃木伯伯鞠个躬!”岸本冲孩子说。

“这就是小泉呀?”铃木看着孩子,脸上总算浮现出了从前铃木家主人脸上该有的微笑。

“伯父,您好!”节子也来打招呼。

“小节呀,长大了,看起来变样子啦!脸上的稚气不那么多了——”铃木哥这么一说,节子有点脸红。

“我家阿园也不在了。”岸本说,“你熟悉的那三个孩子也不在了。有一阵小辉来帮忙来着,不过现在嫁人啦。现在是小节帮我看孩子呢。”“小园去世的消息我从台湾那边听说了……民助君在那边帮我挺大忙的。阿舍你的消息我也是从民助君那儿听说的……不管怎么说,我年纪也大了,身子也不行了,心想着要和你来谈谈,就从台湾那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