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元稹:只缘感君一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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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此花开尽更无花(2)

“等长安城里的菊花开了,你一定要摘一朵给我。”莺莺抿嘴一笑,伸手指着如瀑般油亮光洁的秀发,“我要你亲手替我簪上。”

“我会采来长安城里最美丽、最名贵的菊花替你簪在鬓间,让你成为全长安城最引人注目的女子。”你紧紧搂着她的香肩,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哪怕那花生长在悬崖峭壁上,我都会为你采来。”

你就这样做出了承诺。时光划过长空,菊花铺满的路,充满欢乐也灌溉了忧伤。你在长安城纵酒高歌,欢乐是一天,忧郁也是一天,你不知道你的选择是对是错,杯中的美酒更无法抵挡你对她的思念。酒越浓,念越深,世间的圆满究竟要往哪里去寻?你爱她,却不得不放弃,情绪如同死结,僵持在那里,解不开,无法释怀。

“长安的菊花开了吗?”遥望空中寂寥的白云,想着她清丽的面容、无邪的眼神,风动的方向里竟夹着她天真的问语,如同杂乱的思绪一样无序。你不敢想,不敢想,那些菊花留恋的日子,会不会,终究只变成你一个人的记忆或是你一个人的过去?你害怕,害怕你终究会忘记在花开的时候采摘菊花给她的承诺,害怕当初的誓言终究会变成你心底渐渐模糊的痕迹,更担心你再想起她的时候,她正挥动着飘飘荡荡的衣袖徘徊在风霜之中,幽怨的眼神中还有些放不下的忧愁,而你却站在花落花飞的惆怅里疼痛着所有的不舍与离别,悔不当初。

或许,来年菊花绽放的时候,你正在告诉自己,永远也不要再为她回头,不要看天河里牛郎牵着织女行走的身影;或许,来年菊花绽放的时候,你正徘徊在华灯初上的街头,静静凝视前方,转身又走向传说中的雨巷;或许,来年菊花绽放的时候,你已决定随水手去远航,等你回来时再告诉她,其实天长地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久……

菊花开了,她却淡出你的视线。你还想听她说,听她说要你在长安城里摘一朵菊花插在她的鬓间。

莺莺,我已经看到了。那一丛一丛的菊花,宛若你飘香的芬梦。长安城最美的菊花我已经夹在给你的信笺里,秋的气息在菊的枝头蔓延拉长,不知道你还能否嗅出它辗转的芬芳,能否忆起长安城秋的过往?

你放下杯中酒,轻轻走出有琉璃瓦盖顶的六角亭,看泛黄的花瓣随风飘落,透出缕缕动意,恰似柔柔展开的无数手臂。花蕊盈枝,清馨馥郁,却惹得看花的你不知花开花落曾几何。

黄花为恁开,黄花为恁落?秋风习习,秋肃杀,秋孤寂,一曲清音更是心绪瘦,添了新愁。曾以为秋的日子,你会牵了她的手走在靖安坊曲径通幽的深巷里,旁若无人地,听她笑语如珠,看她颔首低笑。如今,花黄的时候,你却只影孤身,彷徨在泪眼涟涟里。你不舍,你纠结,如花的眷恋终将成为虚无的幻影,你怎对得起她对你的一片相思,一片哀愁?

你在心底叹着,秋风秋雨愁煞人。它漫过时间的堤坝,撑一叶小舟,漂浮而来,带不走任何惆怅,却将温文尔雅的你抛在遥不可及的长空中默默泛黄。花自无语,你默默猜想花的心事,独自醉在这孤独与寂寞的天堂。淡淡黄菊,舌状的花瓣和筒状的花蕊聚缩在一起,是在等待着什么,坚持着什么,抑或盼望着什么?

“此花开尽更无花!”秋天过后就是冬天,冰天雪地里,你看不到点点花红,普救寺里那一簇簇新绿都将幻化成抹抹枯黄,纠缠你没有头绪的心思。你摊开双手,去抓檐上滑下的雪珠,一转身,才知道现实或虚拟的情感都已无法捕捉,即便是再丰富的文字,依旧不能说得彻底,如同无能为力的思绪,不能再表达具体的情意。

莺莺。你又在念她的名字。满目昏黄,分不清眼前飞舞的是落花,还是她多情的舞袖。“不是花中偏爱菊”,你知道,你爱得更多的是她而不是菊花,你爱菊花也是因了她的渲染,因了她在普救寺里伏在你肩头的低吟浅唱。菊花就是她,她就是菊花,你至此才明白古老的诗词里传说的人淡如菊就是她这样娟美沉静的女子。她如同菊花绽放在多情的季节,恬淡、清丽若月里嫦娥,在你心头早已惊艳了几个世纪,然这一瞥又是何等的匆匆,甚至来不及让你仔细玩味,便又仓促而逝。

很多事可以不去计较,可以在繁华过后选择忘却,但你明白,唯独爱情不行,无论怎样的大丈夫,也一样是拿得起,放不下。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就算是举杯邀明月,你也纵横不了自己的纠结。

你的思绪缥缈如烟,宛若一首离别时沾染着愁怨的新词,已不能再随心所欲地奏出涓涓流淌的旋律,或许只有这样,你才能在无尽的思念里静止一些莫名的忧虑。你的爱情如同藤生的记忆,攀附着彻骨的爱恋,与穿越时空的流莺共同飞奔在紫陌红尘间,不可分割。只是莺莺,你将奈之若何?

“微之!”你看到她斜倚在西厢的门框下,紧紧瞅着你的眼,眉含愁眼含怨,却扫不尽万般相思,千般缠绵。

“莺莺!”你举起手,空空如也。她的目光落在你白皙修长的手上。那是一双读书人特有的光滑细腻的手,是吟诗作赋的手,空空如也,掏不出长安城里采来的秋菊。

她哀怨地转过身,低声抽泣。你紧步追上,举起空空如也的手轻轻抚着她如瀑的长发:“莺莺,我来晚了。”

“你心里没有我。”莺莺蹙着眉头,任泪水浸湿她苍白的面颊,“说好要在长安城里给我戴上最美的菊花,可你却忘了承诺……”

你瞪大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怎么会?你怎么会忘记对她许下的承诺?不是的,你不是故意的,可你却忘记了。你没有为她采摘那丛空谷深巷里的菊,没能为她亲手簪上那朵飘香泄露的菊,她的心有着撕裂般的痛。

莺莺。你坐在秋风扫叶的地上,看满院的落菊,相思着你的相思,梦幻着她的梦幻。莺莺,我不能,不能再回去看你。你紧锁了眉,任愁绪溢满心头,捶胸顿足。你知道,这样的情绪终将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沉淀,会在记忆的深处化成相思的琥珀。不要怪我。你轻轻念着,是对她的安慰,更是对你绝情的欺瞒。或许有一天,她会明白你今日的不得已,体会你今日决绝的难处,但你就是过不去今天这个坎。

远处缥缈的歌声在耳畔荡漾开,那一抹金黄越来越清晰地盛放于眼前,缠着你的心,绕着你的体,慢慢缩紧,让你忍不住再次深情地喊出她的名字——莺莺!你在想,这漫天飞舞的菊花会不会带着你的思念,捎着你的不舍,飞向遥远的蒲州,飞向普救寺的西厢,让它替你诉说心中对她的痴迷?你的心莫名地忧郁,天知道全都是因为她,菊花已经开过,她已滑出你的视线,只剩下普救寺墙下那一颗在秋千上荡过的青春骚动的心,一直注视着秋千上的白色纱裙,一来一往的荡漾,仿佛岁月不曾停留一刻,转眼便是飞花如絮。然而,手中握住的是否还是思念的源头,你不得而知。菊花开了,莺莺却永远被你藏在了记忆深处,可你还是放不下,想听她再轻轻喊你的名字,说一句她会在秋千架下等你捎回长安的菊花替她簪上发际。

你无力地摊开手,一瓣落花落在你的手心。花开了,花落了,你和她的缠绵后会无期。你将那朵最美的菊花夹在诀别的信笺里捎给了远方的她,从此,她和花将被你永远珍藏在一个不可知、不可说的方寸。你会在那个方寸长久聆听着她的低吟浅唱,听她跟你索要菊花戴的娇嗔痴迷。

你抬起头,默默望向那片片飘散的落花。那片片的飞黄只是天边匆匆路过的朵朵流云,却引诱着你渴望拥有整片蔚蓝的天空。树欲静而风不止,蓦然回首,才发现你所拥有的一切,只不过都是自己书写为赋新词强说愁时的少年不识愁滋味。

老宅院里的女人

“安史之乱”的爆发,让曾经煊赫一时的大唐王朝开始走向没落,让身世飘零的贵妃杨玉环因兵变在马嵬坡香消玉殒。一千年后,我似乎还能看得见,那个女人正携着丝竹声声,踏着时间的光,一路逶迤而来。一千年,风华散尽,便是无限的落寞,而她如花的笑靥却在月光中摇曳生姿,满天飘香的菊花也因她而羞怯了。

“安史之乱”平定后的第十七个春天,位于长安城内靖安坊西北隅的元氏老宅,舒王府长史元宽与弟弟侍御史元宵的家中迎来了又一个鲜活的小生命的诞生,他便是后来在中唐时期有着“元和才子”之称的大诗人元稹。此时的大唐已逐步由强盛走向衰落,当呱呱坠地的元稹第一次挣扎着睁开眼睛时,他看到的并不是花见也羞的杨贵妃,而是一个山河破碎、百废待兴的国家。

说起来,这元氏老宅住着的人可是大有来头的。元氏是北方鲜卑族拓跋部后裔,北魏、东魏、西魏时为赫赫皇族,北周、北齐两代显贵辈出,即使到了隋朝,也是风光无限。这栋老宅便是隋文帝杨坚赐给元稹的六世祖,时任兵部尚书的平昌郡公元岩的。不过入唐后,元氏家族历经安史之乱而愈渐衰微。元稹的祖父元悱仅官至县丞,父亲元宽尽管尚武多才,却长期沉沦不遇,只混了个舒王府长史的闲职。

那是一座早已湮没于历史烟尘之下的荒凉建筑,在现实里,我找不到它留下的任何遗迹,但它残存的气息却在我心头久久萦绕。恍惚中,我仿佛站在古老的靖安坊街头,隔着遥遥的时空,看到那高高的门槛和那紫红色的向天际斜飞的檐角。那斑驳的旧墙、雕花的窗棂、水磨的青砖,无一不在我心中阵阵激荡,恰似一种古老深厚的情结,正与我的思念遥相呼应。我瞪大双眼,炯炯有神地凝望着眼前这朱漆的大门,尽管历经沧桑、沉郁苍凉,却富有无限的诗意,就像头顶的这片蓝天,有着不可洞穿的蕴藉,更有着无法抹去的宽厚。

尽管家道中落,但元氏老宅往日的气派还是要保持的。元府的整个建筑分为东西二院,以纵轴为主,横轴为辅,主体建筑放在后部。东西两院单体建筑有堂、廊,内部柱网也有定型的排列方式,灵活多变的室内空间,使简单规格的单座建筑富有不同的个性;西院建筑宏大,巷道曲曲折折,但是并没有给人杂乱的感觉,建筑序列的组合,在对称与均衡、简朴与精致间彰显了炉火纯青的艺术成就。元稹出生的时候,元氏老宅的门口还摆放着一对象征权势与威严的石狮。摆放很有讲究,左雄右雌,同时用麒麟与狮子图案砖雕彰显富贵,表达麒麟送子、四狮(时)如意的寓意。大门为平板门,由门扇、门框、门垛、门楣等主体组成,又有门墩石、门过木、坐街石等附件。门扇用比较结实的厚木板制成,上面饰有大铜炮钉,还有铜制的狮头铺首。

跨过高高的门槛,穿过内门厅可以看到影墙。影墙迎门而建,除给庭院增加气势、祈祷吉祥之外,也起到一种使外界难以窥视院内活动的隔离作用,按古人的说法叫作防“三煞”。元府的影墙是砖雕照壁,它的材料是质地细腻的水磨青砖,风格细腻繁复,雕刻手法灵活多变,外观玲珑剔透、细致入微。

转过影墙,可以看到一棵直扑云天的古槐,繁茂的枝叶遮天蔽日,盖住了大半个庭院,仿佛一首韵味深长的古诗。树旁古井点点青苔密布,放眼望去,每一个角落都显得清凉、静谧、简朴,格外引人发思古之幽情。

穿过影壁往西拐就是西院,也是元稹度过童年的地方。院内有牡丹数丛,北亭前有辛夷树两株,它们与院内的众多花草一起,每天都迎着缕缕微风摇曳多姿,招展着浪漫的风情,如在起舞,似在歌唱。由北而来的一条小溪曲曲折折,正穿过院子向南静静流淌着,有时候元稹可以看到随波逐流的红叶,他知道,那是二姐仰娟诗情大发时的遗迹,上面的点点墨迹,都记下了二姐青春的惆怅与莫名的哀愁。

二姐仰娟就住在后院的北楼上。不过父亲说了,等到来年春花烂漫之际,便要把二姐送到宫里当娘娘去。二姐不稀罕当什么娘娘,她只想找个能和自己携手一生的如意郎君,哪怕他只是那身无分文的卖油郎、卖水郎。虽然元氏祖上是赫赫皇族,但那早已是时过境迁的事情,现如今父亲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舒王府长史,别说是皇家贵戚,纵是那考中进士刚刚发迹的文人墨客,又有谁会攀结下这门寒酸的亲事?父亲的话,二姐并不在意,当娘娘哪有那么容易?只不过是父亲酒醉后的痴人说梦罢了。二姐没想到,父亲不经意的一句玩笑话却被认认真真做了起来,他真的把元家发迹的希望寄托在了二姐的身上,不停地跟妻子郑氏唠叨说,自己的女儿即使当不上娘娘,送进宫当个宫女给皇上使唤使唤总可以吧?当今圣上(唐德宗李适)的母后沈氏不也是宫女出身吗?还有,先皇代宗李豫的母亲吴氏当初不也是个小小的宫女吗?母以子贵,但凭女儿这张如花似玉的脸蛋,怎见得不会迷了皇帝的心窍,也弄个娘娘当当呢?再说了,那早已殡天的吴太后不还跟郑氏家族沾着亲带着故吗?吴氏能以宫女的身份诞下皇子,自己的女儿又不缺胳膊少腿的,怎么就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