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元稹:只缘感君一回顾
6717000000006

第6章 此花开尽更无花(5)

卢氏推门走了出去。素兰附在郑氏耳边低声劝她:“小姐,你要是想哭就好好哭一场吧!你心里的苦素兰都明白,可谁叫你摊上这样的命呢?夫人说得没错,嫁鸡随鸡,这就是女人的命,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

“素兰!”郑氏终于忍不住扑在素兰怀里哽咽起来。她是多么的不情愿,那个男人都可以做自己的爹了,可又有什么法子?她又能拿什么来跟命运抗争?

“哭吧!把心里的委屈都哭出来就会好的。”素兰也陪着她一顿伤心,“小姐凡事都要往开想,虽说新姑爷比你大了许多,但要是人好,小姐嫁过去倒也不亏。再说他从前娶过妻室,自然比其他男人格外懂得疼爱自己的女人,这知冷知热的,岂不比那些年轻的后生强了许多?”

“素兰……”郑氏微微睁开眼,伸手轻轻摩挲着铜镜前那只木制的梳妆盒,那里面潜藏着她整个少女时代所有细细密密的心思,在岁月流逝中,一层一层,包裹成蜜蜡一样的包浆,幻化出一番浓郁的韵味,而如今,这韵味却在她心底纠葛成伤感的花,令她悲痛欲绝。晨光熹微,柔和的光线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缓缓抖落妆盒上的灰尘,也抖落了她如花的少女心思。

曾几何时,墨色螺黛描过她温柔秀美的春山眉,血色胭脂染过她娇嫩柔美的樱桃唇,红蓼檀香藏进过她的衣袖,罗帕轻湿拂过了她的泪滴……难道这些香艳的女儿心意都是为了那个未曾谋面的糟老头子准备的?微光轻袭,迅速在她心底流转开一个个倾国倾城的故事,流转开一段段才子佳人的传说。她叹了又叹,如果自己就是那传说中的佳人,哪个男子才配担当起故事里才子的角色?青春的梦幻到底畅想了谁寂寞的心田,一缕轻丝撒下的又是谁的哀痛?凋零在风中的娇艳,正颠覆着梦的渴望,在遍布荆棘的深处,哑然的,只是逝水无痕的悲伤。

素兰说得没错,可她并没要什么知冷知热的男人,她要的只是一个和自己年纪仿佛的如意郎君,这小小的心愿,为什么上天也不肯成全她?罢了,既然已无路可逃,那就坦然接受。她静静呆坐在梳妆台旁,任由素兰往她脸上扑着香粉,听着粉扑在颊间发出的细微声响,仿若感受到滑落风尘的心伤,正对她诉说着一个千年的情殇。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一个千娇百媚的少女,正蹙着眉坐在子夜的梳妆台边,对镜独自梳妆,眼神的潋滟已抵不过岁月烙刻的忧伤,手里的梳子举起又落下,落下又举起,好像在茫然地等待着什么。她突然惊悸了,那幻境中的女子像极了多愁善感的自己,她也是在为没能嫁得如意郎君暗自伤怀吗?

“抱着残梦守候,也总好过无梦的哀伤。”那女子的面容从她的铜镜里缓缓爬了出来。她在说话,她是在对自己说话吗?她瞪大了眼,紧张而又期待地紧紧盯着那面镜子,而那神伤的女子却又于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抱着残梦守候,也总好过无梦的哀伤。”她痴痴念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

“小姐,你在说什么?”素兰轻轻拍打着她的肩头。

“没,没什么。”

外面的爆竹声已经响了,卢氏隔着门帘催促她们快点,说新姑爷来接人的花轿说话间就到。素兰明显加快了速度,郑氏却变得莫名的恐惧,素兰往左,她就把头偏向右;素兰往右,她就把头偏向左。无论如何,她也不愿意坐上那顶花轿,那可是要葬送她一生幸福的花轿啊!

……

一晃眼,二十年匆匆而逝。郑氏嫁到元家成为元府的女主人也已有二十个年头了。想起当年初嫁的一幕一幕,她心里涌起的既有心酸也有甜美。那天晚上,长她将近二十岁的夫君元宽在府里喝醉了,在众多亲朋好友面前哭了,不知是伤心,还是高兴。当他的长子元沂红着眼对她说,他父亲哭了,肯定是心里藏了委屈时,她甚是震惊,满脸憋得通红通红。难道是因为她,他看出了端倪?他察觉到她内心的不情愿,知道自己娶了一个并不可能会爱上他的妻子,还是他即将又要告别单身的日子,因伤感而哭?

尽管她不了解他为何哭得像个孩子,却在心底生起了对他的一份歉意和怜悯。因为他喝醉了,所以他并没能亲手替她揭开红盖头。为了照顾醉酒的他,她顾不上礼节,毅然掀开了盖头,把喝得满身酒气的他扶上新布置的红绣床。在替他拭去口角的秽物之际,才发现他原来是那样一个俊美不凡的伟丈夫,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糟老头子。她忽然有些激动,又有些惊喜,眼前这个玉树临风的男人哪一点配不上自己?这不就是她日夜期盼的如意郎君吗?她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那一夜,她和衣拥着面前这个大男孩沉沉睡去,心里涌起的是无限的满足与欣慰。

第二天一早,醒来后的他轻轻摇醒枕着他胳臂入睡的她,歉疚地盯着她羞红的面庞,温柔地问她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抿嘴笑着,轻轻起身替他披上衣裳,柔情款款地望着他说:“没什么。昨天晚上你喝多了点,然后整个人就都不清醒了。”

“是吗?”他笑着对她做了个调皮的鬼脸表情,伸手抚着她光滑的面颊,千怜万爱地说,“让你受委屈了。”

她摇着头:“能替夫君受委屈,是我的福分。”

他望着她惬意地笑着,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他吻着她喃喃低语,她激情四溢地回应着他。良久,他松开娇喘吁吁的她,伸手替她整理着乱了的鬓发,忽然显得有些慌乱,语无伦次地说:“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她满眼含羞地问。

“以为你会嫌弃我。”他拉过她的手紧紧攥在怀里,“我以为你会抗拒我,以为……”

“怎么会?”她伸手轻轻捂着他的嘴,“我是你的妻子。这辈子,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跟定了你。”

“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她郑重地点着头:“除非你把我赶了出去。”

“怎么会?”他学着她的模样说出这三个字,在她额上重重吻了一下,“给我生个儿子。生了儿子,在元家,就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

是啊,生了儿子,在元家便没人敢欺负她了。她果然不负众望,接连替元宽生下二女二子,在元家的地位很快便稳如磐石。加上她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把整个元府的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仅小叔子元宵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就连元宽前妻所生的两个儿子也对她崇敬有加,见了她都会心悦诚服地喊一声娘。可没想到,就在她等着坐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元宵和元宽却接连弃世,偌大的家族顿时失了顶梁大柱,她不由得彷徨悲戚起来。她才四十刚出头,没曾想却一夜华发丛生,失去了往日所有的美艳与雍容。该怎么办呢?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个家散了不成?

不!不行!元宽临终前拉着她和次子元秬的手,要他们保证不会让这个家就这么散了,他们都含泪答应了。可是家里素来没有积蓄,元宽、元宵一死,元氏子辈都不得不在家守制,这样一来他们就失去了俸禄收入,也就断绝了整个家族全部的经济来源,一大家子几十口人都张大了嘴巴等着吃饭,生活的困苦自然不言而喻。元宽一死,郑氏立马乱了阵脚,她立即请人往蔡州给时任蔡州汝阳尉的长子元沂捎信,催他及早回京料理父亲的丧事。可信捎了一封又一封,就是不见元沂那边有任何回应。难道?郑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那时候因为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公然发动叛乱,僭号称王,淮西之地早已不复归朝廷节制,而汝阳恰好是李希烈的地盘,莫非元沂已经丧身兵乱?

郑氏这些天眼皮子一直在跳。因为李希烈叛乱,元家人跟元沂的音讯也就彻底断了,多年来都没取得联系,要是元沂真的死于乱兵之中,她又如何能对得起九泉下的元沂之母呢?郑氏面色苍白地跪在丈夫的灵前悲泣哽咽着,直到次子元秬顶着风霜从外面赶回来,她才回过头瞪大眼睛觑着元秬迫不及待地打听起元沂的消息来。

元秬愁眉紧锁,不忍看郑氏悲戚的脸。郑氏心急如焚:“你倒是说啊!你大哥是生是死,也总该有个准信才是。他是家里的长子,你父亲的后事缺了他不行。”

“娘!”元秬哽咽着,“大哥他,大哥……”

“你大哥到底怎么了?”郑氏紧张地盯着他,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跪在她身旁的元积和元稹紧紧抓着她的手,在她左右两只手上各抓出两道紫色的血痕。

“大哥他,大哥他多半已经死在汝阳了。”元秬忍不住痛哭涕零起来。

“什么?”郑氏甩开两个幼子紧紧抓着自己的手,陡地站起身来,目光如炬地盯着元秬,“你说什么?元沂他?”

元秬悲不能胜地呜咽着:“我派了好几拨人去打探消息,从蔡州回来的人都说有一段时间没看到大哥露面了。他们说李希烈杀人不眨眼,大哥那个书呆子,遇事从来不懂变通之理,很可能早就做了乱兵的刀下之鬼了!”

“那不是还没个准信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天没有准信,你大哥就还有活着的希望。”

“可是……”元秬目光呆滞地望着父亲的灵堂,“父亲已经走了有些日子了,俗话说入土为安,我们总不能为了等大哥回来,一直不让父亲大人下葬吧?”

元秬的话,字字撞击在郑氏的心坎上,撞得她头晕目眩。她真的已经失去主张了,虽然她不愿相信元沂多半已经死在乱兵之手,但心底还是不由得去这么想。天哪!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爱捉弄人?元宽、元宵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带走元沂啊?郑氏跌倒在元宽灵前,面色蜡黄蜡黄,元积和元稹的哭声震耳欲聋,她却没有心思去管他们。孩子,你们的爹走了,你们的大哥不知所踪,天塌下来了,这个家是真的转眼就要崩塌了啊!

“老爷!老爷!你不能就这样扔下我们孤儿寡母一走了之啊!积儿和九儿还小,你让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办啊?”她再也抑制不住情感的潮水,扑在元宽灵前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元秬也陪着郑氏伤心哽咽着。可就在这节骨眼儿,一个模糊的身影“扑通”一声便在他们眼前重重倒了下去。是二姐!元稹飞快地扑上前,张开小手轻轻推搡着二姐虚弱的身体。二姐的头枕在元稹稚嫩的臂上,大口大口吐着鲜血,溅到元稹的白色孝衣上,绽开一朵朵惊魂的桃花。

“二姐!”元稹几乎是扯破嗓子地叫嚷着。这一嗓子,惊天地,泣鬼神,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二姐仰娟的身上来了。

“仰娟!仰娟你怎么了?”郑氏跌跌撞撞地跑到二女儿面前,望着她染红的孝衣,心被拧成了一股麻花。这到底是怎么了?元家祖上到底作了什么孽,要让变故一桩接着一桩地发生呢?

郑氏伸手指了指元宽的灵柩,终于心力交瘁地昏了过去。整个元府顿时乱成了一锅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