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魔鬼相对成二人，
狂放不羁的猩红色王子！
如今——
在两个虚无之间
被扭曲了，
一个问号，
一个疲惫的谜，
猛禽眼中的一个谜……
——它要“猜破”你，
它渴望着“猜破”你，
它围着你，它的谜，扑闪着翅膀，
围着你，绞刑犯！
呵，查拉图斯特拉！
自知者！
自绞者！
火的标记
这里，海水间伸展着岛屿，
陡然高耸起一座祭坛，
这里，漆黑的天空下，
查拉图斯特拉点燃了他的火炬——
为迷途舟子树一航标，
为饱学之士树一问号……
这火焰有着灰白的肚子
——向寒冷的远方闪动它的贪欲，
向愈来愈纯净的高空弯曲它的颈子——
一条蛇焦躁地笔直站立：
我为自己树立这样的标记。
我的灵魂就是这火焰：
贪婪地向新的远方
冉冉升腾起它隐秘的情恋。
查拉图斯特拉为何要躲开兽和人？
他为何突然逃离一切坚固的海岸？
曾经领略过六重孤寂——
但大海对他也不够寂寞，
海岛任他登攀，他在山顶化作火焰，
向着第七重孤寂
他现在高高甩出钓竿去试探。
迷途的舟子！古老星星的碎片！
未来的海洋！未经探测的蓝天！
现在我向你们，一切孤寂的所在，甩出钓竿：
请回答急不可耐的火焰，
请替我，高山上的垂钓者，
捕捉我的最后的第七重孤寂！
日落
1
你不用长久地焦渴了，
燃烧的心！
这许诺在空气里，
从陌生的嘴向我频吹，
——大凉爽正在来临……
我正午的烈日犹当空：
欢迎你们，正在来临的，
阵阵劲风，
午后清凉的灵魂！
空气神奇而洁净地流逝。
黑夜岂非用斜睨的
媚眼
把我勾引了？……
坚强些，我的勇敢的心！
无须问：为了底事？
2
我的生命的日子！
太阳西沉。
平坦的水面
镀了一层金。
岩石暖融融：
也许正午时分
幸福曾在上面打盹？
如今翠光摇曳，
幸福仍在棕黄的深渊上戏弄。
我的生命的日子！
黄昏降临。
你半闭的眸子
已经灼红，
你露水的泪珠
已经晶莹，
你的爱情的紫霞，
你迟来的临终福乐
已在白茫茫的海上静静移动……
3
来吧，金色的欢乐！
死亡的
最隐秘最甘美的享受！
——我赶我的路过于匆促吗？
如今，当双脚已经疲惫，
你的目光才把我迎候，
你的幸福才把我迎候。
四周只有波浪和嬉戏。
滞重的一切
沉入蓝色的遗忘，
我的小舟如今悠闲地停泊。
风暴和航行——它全已荒疏！
心愿和希望已经淹没，
灵魂和海洋恬然静卧。
第七重孤寂！
我从未感到
更真切的甜蜜的安逸，
更温暖的太阳的凝注。
——我峰顶的积冰尚未烧红吗？
银色，轻捷，像一条鱼，
我的小舟正逍遥游出……
阿莉阿德尼[1]的悲叹
谁还温暖我，谁还爱我？
给我滚烫的手！
给我心灵的炭盆！
我俯躺着，颤抖着，
像一个被人暖着双脚的半死的人，
呵！无名烧使我抽搐，
凛冽的利箭使我哆嗦，
被你追逐着，思想！
不可名状者！隐蔽者！可怖者！
你躲在云后的猎人！
被你的闪电击倒了，
你暗中窥视着我的嘲讽的眼睛！
我这样躺着，
扭曲，蜷缩，受折磨于
一切永恒的酷刑，
被你击中了，
最残忍的猎人，
你无名的——神……
刺击得深些！
再刺击一次！
刺伤、击碎这颗心吧！
为何你的酷刑
要用鲁钝的箭矢？
为何你总是盯着我，
不倦地折磨人类，
用幸灾乐祸的炯炯神眼？
莫非你不想把人杀死，
只是想折磨了，再折磨？
为何你要折磨我，
幸灾乐祸的无名之神？
哈哈！
你偷偷走近，
在这样的午夜？
你想要什么？
说吧！
你挤我，压我，
哈！靠得太近啦！
你窃听我的呼吸，
你又窃听我的心跳，
你嫉妒者！
——你究竟嫉妒什么？
滚开！滚开！
这梯子用来干什么？
你想潜入
潜入我的心房，
你想偷袭
偷袭我最隐秘的思想？
无耻者！无名者！窃贼！
你要偷盗什么？
你要窃听什么？
你要逼供什么，
你刑讯者！
你——杀戮之神！
也许我该像一只狗，
在你面前打滚？
忠心耿耿、兴高采烈地
向你摇尾乞怜？
做梦！
继续刺吧！
最残忍的箭矢！
我不是狗——而只是你捕获的野兽，
你最残忍的猎人！
我是你最骄傲的俘虏，
你躲在云后的强盗……
干脆说吧！
你隐藏的闪电！无名者！说吧！
你想要什么，打劫者，从——我身上？
怎么？
赎身金？
你要多少赎身金？
多多益善——我的骄傲吩咐！
少说废话——我的另一重骄傲吩咐！
哈哈！
你要——我？我？
整个的——我？
哈哈！
你折磨我，你这个小丑，
你折磨我的骄傲？
给我爱吧——谁还温暖我？
谁还爱我？
给我滚烫的手，
给我心灵的炭盆，
给我这最孤寂者
冰，呵！七倍的冰
使我渴求敌人，
甚至渴求敌人，
给我，给我呵
最残酷的敌人，
给我——你！
好了！
他逃跑了，
我唯一的伴侣，
我伟大的敌人，
我的无名者，
我的杀戮之神！
不！
回来吧！
带着你的全部折磨！
我的满眶热泪向你倾洒，
我的最后的心灵之火
为你熊熊燃烧。
呵，回来吧，
我的无名之神！我的痛苦！
我的最后的幸福！
（闪电。酒神狄奥尼索斯在绿宝石的美之中显现。）
酒神：
聪明些，阿莉阿德尼！
你有精巧的耳朵，你有我的耳朵：
听我一句聪明话！
凡人若要自爱，岂非必先自恨？
我是你的迷宫……
[1]阿莉阿德尼，希腊神话中弥诺斯和帕西淮的女儿，曾搭救英雄忒修斯并与之一起逃走，途中被抛弃，后来成为酒神狄奥尼索斯的祭司和妻子。
荣誉和永恒
1
你已经多么长久地坐在
你的厄运之上？
当心！你还在替我孵化
一只蛋，
一只蜥蜴蛋，
从你漫长的悲苦之中。
查拉图斯特拉为何沿着山麓潜行？
猜疑，溃脓，阴郁，
一个耐心的伺伏者——
可是突然，一道闪电，
耀眼，恐怖，一个对天空的打击
来自深渊：
——山岳的五脏六腑
为之震颤……
仇恨与电火在这里
合为一体，一个天谴——
查拉图斯特拉的愤怒投向山岳，
他像一片雷云默默赶他的路。
溜吧，躲到你最后一爿屋顶下去！
上床吧，娇生惯养的人们！
惊雷在苍穹之顶滚动，
一切屋宇和城墙在摇颤，
闪电和喷着硫磺的真理划破长空——
查拉图斯特拉在诅咒……
2
全世界通用的
这硬币——
荣誉，
我戴着手套碰它们，
我厌恶地把它们踩在脚下。
谁愿做硬通货？
那任人购买的……
谁待价而沽，就把
肥腻的手
伸向荣誉，这全世界丁当响的铜板！
——你要买它们？
它们全都可以买到。
不过要出大价钱！
摇响满满的钱袋！
——你一向在加强它们，
你一向在加强它们的道德……
它们全都道貌岸然。
荣誉和道德——情投意合。
世界这样度日很久了，
它用荣誉的喧嚣
支付道德的说教——
世界靠这吵闹声度日……
面对一切道德家
——我愿负债累累，
负下种种巨额的债务！
面对一切荣誉的喇叭
我的虚荣心萎缩了
我渴望成为
最卑贱者……
全世界通用的
这硬币——
荣誉，
我戴着手套碰它们，
我厌恶地把它们踩在脚下。
3
静！
对于伟大的事物——我见到了伟大！
应当沉默
或者伟大地谈论：
伟大地谈论吧，我的激扬的智慧！
我抬头仰望
那里翻滚着光的海洋：
——呵，黑夜，呵，沉默，呵，死寂的喧哗！
我看见一个征象——
从最远的远方
一种星象闪着火花在我眼前缓缓下沉……
4
存在的最高星辰！
永恒雕塑的图象！
你正迎我走来吗？
世上无人见过的
你的无言的美——
怎么？它不回避我的眼晴？
必然的标记！
永恒雕塑的图象！
——可是你当然知道：
人人都恨的，
唯我独爱的，
乃是你的永恒！
乃是你的必然！
我的爱情
永远只为必然而燃烧。
必然的标记！
存在的最高星辰！
——一切愿望不能企及，
一切否定不能污损，
你永远肯定存在，
我永远肯定你：
因为我爱你，呵，永恒！
最富者的贫穷
十年以来——
没有一滴水降临我，
没有一丝沁人的风，没有一颗爱的露珠
——一片不雨之地……
我求我的智慧
在这干旱中不要变得吝啬：
自己满溢，自己降露，
自己做焦枯荒野上的雨！
我曾吩咐乌云
飘离我的山岭——
我曾说：“让光明驱散黑暗！”
今天我却呼唤你们回来：
用你们的乳房为我遮荫！
——我要挤你们的乳汁，
天上的母牛！
我把暖如乳汁的智慧、爱的甘露
倾泻于大地。
去吧，去吧，你们
目光阴郁的真理！
我不愿在我的山上
看到苦涩焦躁的真理。
今天我身旁的真理
因微笑而容光焕发，
因日晒而甜蜜，因爱情而殷红
我从树上只采摘成熟的真理。
今天我把手伸向
偶然的发卷，
足智多谋，把偶然
当作一个孩子领着，哄着。
今天我愿友好地接待
不速之客，
面对命运我不想锋芒毕露
——查拉图斯特拉不是一只刺猬。
我的灵魂
有一条贪婪的舌头，
舔过一切好的坏的东西，
沉入每一个深渊。
然而又像软木塞，
总是重新浮上来，
像油一样在棕色的海面漂幻：
所以我被称作幸运儿。
谁是我的双亲？
莫非我的父亲是丰盛王子，
我的母亲是恬静的倩笑？
莫非他们的联姻生育了
我这谜兽，
我这光的精灵，
我这一切智慧的挥霍者查拉图斯特拉？
如今我已经柔肠寸断，
盼望着一阵含露的风，
查拉图斯特拉静候在、静候在他的山上——
在自己的果汁里
变得甜蜜而成熟，
在他的峰顶下方，
在他的冰崖下方，
倦怠又陶醉，
一位造物主在他的第七日。
——静！一个真理飘过我的头顶
像一朵云
它用无形的闪电击中了我。
在悠长堂皇的阶梯上
它的幸福正向我走来：
来吧，来吧，心爱的真理！
——静！
这是我的真理！
从闪忽的眸子里，
从天鹅绒般的颤悠里，
她的目光与我相遇，
娇媚，调皮，少女的一瞥……
她猜中了我的幸福的谜底，
她猜中了我——呵！她想做什么？
一条紫色的龙
潜藏在她秋波的深渊里。
——静！我的真理开口了！
可悲啊，查拉图斯特拉！
你活像
一个吞金的人：
你的肚子就要被剖开了！
你过于富庶，
你树敌太多！
你太招人嫉妒，
你太显人贫穷……
你的光明甚至也向我投下了阴影——
我瑟缩颤抖：走开，你富庶者，
走开，查拉图斯特拉，走出你的太阳！
你想馈赠、送掉你的丰盛，
可你自己就是最丰盛者！
放聪明些，你富庶者，
把你自己先分送掉，查拉图斯特拉呵！
十年以来——
没有一滴水降临你吗？
没有一丝沁人的风吗？没有一颗爱的露珠吗？
可是谁还能爱你，
你太富者？
你的幸福使周围干涸，
使爱情贫瘠
——一片无雨之地……
不再有人感谢你，
而你却感谢
每一个向你索取的人：
我了解你，
你太富者，
你一切富者中的最贫穷者！
你奉献自己，你的财富折磨着你
你缴出自己，
你不珍惜自己，你不爱自己，
大痛苦时刻煎逼着你，
那满溢的谷仓、满溢的心房的痛苦
可是不再有人感谢你……
你必须变得更穷，
聪明的傻子！
你要使自己能够被人爱。
人只爱受苦者，
人只把爱给予饥馑者：
把你自己先分送掉，查拉图斯特拉呵！
——我就是你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