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周国平译尼采作品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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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酒神颂(1888)(1)

小丑而已!诗人而已!

在傍晚的清气里,

当露水的安慰

倾洒到大地,

无形又无声

——因为露水像一切温柔的天使

步履儿轻细——

那时你想起,你想起,炽热的心呵,

你曾经怎样地渴望,

焦躁而疲惫地渴望

天上的泪和甘露,

当时,在枯黄的草径上,

夕阳恶毒的眼光,

它那幸灾乐祸的炯炯火眼,

透过黝黑的树丛向你刺来。

“真理的追求者就是你吗?”它讥讽道,

不!一个诗人而已!

一头野兽,一头狡猾、强横、偷偷摸摸的野兽,

必须撒谎,

必须自觉自愿地撒谎,

贪图着猎物,

戴着五颜六色的面具,

自己做自己的面具,

自己做自己的猎物,

这是真理的追求者吗?……

小丑而已!诗人而已!

只有花巧的东西在言语,

在小丑的面具下花言巧语,

跳踉于骗人的文字之桥,

跳踉于谎言之虹,

在虚幻的天空中

到处游荡着潜行着——

小丑而已!诗人而已!……

这是真理的追求者吗?……

不是沉静、坚硬、平滑、冷峭,

成为一尊石像,

一尊神的石像,

不是屹立在庙宇前,

担任神的守卫:

不!与这道德的雕像相反,

在野地比在庙宇更加自在,

洋溢着猫儿的恣肆,

从随便哪扇窗子跳出,

嗖!投入随便哪种嬉戏,

向每片荒林窥测,

你就这样在荒林里

与色彩斑驳的猛兽为伍,

矫健、优美、五彩缤纷地迅跑,

伸着贪婪的兽唇,

喜气洋洋地嘲讽、作恶、嗜血,

一边掠夺、矫饰、谎骗一边迅跑……

或者如同苍鹰,久久地,

久久地凝视着深渊,

它自己的深渊……

——哦,这深渊如何向下,

向里,向底部,

卷曲成越来越深的深度!

然后,

突然地,

双翼笔直

闪电一般

朝羔羊冲击,

陡然直下,贪婪地,

渴望饥餐羔羊,

憎恶一切羔羊的灵魂,

尤其憎恶一切那样的眼神,

道学,驯服,游移,

愚蠢,带着绵羊的温良柔顺……

就这样

似鹰,似豹——

诗人的渴望,

藏在千张面具后的你的渴望,

你这小丑!你这诗人!

你觉得对人类来说

上帝就如同绵羊——

把人类中的上帝

如同人类中的绵羊一样撕碎,

一边撕一边大笑——

你的幸福

是鹰和豹的幸福,

是诗人和小丑的幸福!

在傍晚的清气里,

当幽绿的月镰

怀着妒恨

在紫霞里潜行,

——与白昼为敌,

一步步偷偷侵割

天上的蔷薇花冠,

直到它们沉落了,

惨然沉落在黑夜里:

从前我也这样地沉落了,

辞别我的真理的幻想,

辞别我的白昼的渴望,

白昼的光芒使我倦怠憔悴,

——我向下、向夜晚、向阴影沉落了,

那唯一的真理

曾把我烧得焦枯,

——你还记得吗,记得吗,炽热的心呵,

那时你怎样地渴望?

我就这样从一切真理那里

被放逐了!

小丑而已!诗人而已!

在沙漠的女儿们中间

1

“别走开!”自称查拉图斯特拉的影子的漂泊者说,“陪伴着我们,要不古老阴暗的忧郁又会侵袭我们。

“那老魔术师已经把他最坏最好的都给了我们,看哪,那善良虔诚的教皇眼中噙泪,也重又荡舟在苦海上。

“这些王者当着我们的面仍想装得和颜悦色:然而只要没有证人,我料定他们又会开始恶作剧。

“浮游的云的恶作剧,阴郁的心的恶作剧,遮蔽的天空的恶作剧,被窃的太阳的恶作剧,萧瑟的秋风的恶作剧。

“我们的凄厉呼号的恶作剧:陪伴着我们,查拉图斯特拉!这里有许多渴望倾诉的隐秘的痛苦,许多傍晚,许多云翳,许多阴霉的空气!

“你用强劲的食物和铿锵的格言养育我们:不要让柔弱的心灵做我们的最后一道菜!

“唯有你使你周围的空气凝重清澄!在大地上我可曾觅到过如同你洞穴中一样美好的空气?

“我诚然见过各种各样的土地,我的鼻子诚然习于鉴别估价各种各样的空气:可是在你这里,我的鼻孔享受了它们最大的快乐!

“除非——,除非——,哦,请允许我作一段往昔的回忆,请允许我唱一支往昔的终餐歌,那是我从前在沙漠的女儿们中间创作的。

“在她们那里,有同样美好爽朗的东方的空气;在那里,我距阴郁沉闷的古老欧洲最远!

“那时我爱上了这样的东方少女,爱上了不染一丝云翳和思虑的蓝天。

“你们不会相信,不跳舞时,她们坐在那里多么乖,多么沉静,无思无虑,像小巧的秘密,像系着缎带的谜,像餐桌上的坚果——

“真是绚丽奇特!却并无云影:诱人来猜的谜。那时我为讨这些少女的欢心,给她们编了一支终餐歌。”

自称查拉图斯特拉的影子的漂泊者如此说;不等应答,他已经手抚老魔术师的竖琴,双腿盘曲,宁静睿智地一瞥四周——他缓缓地诧异地深吸一口气,就像一个在新的田野上品尝新鲜空气的人。最后他长啸一声开始吟唱。

2

沙漠在生长:怀着沙漠的人痛苦了……

3

嘿!

壮观!

好一个庄严的开端!

阿非利加式的壮观!

够得上一头猛狮

或一只道德地吼叫的猿猴……

——但对你们却一钱不值,

你们最亲爱的女伴呵,

我,一个欧洲人,

在棕榈树下,

幸运地坐在你们的足踝边。细拉。

真是奇迹!

如今我坐在这里,

沙漠近在眼前,

沙漠又远在天边,

在虚无中仍然遭到毁灭:

因为我被这小小绿洲

吞咽了

——它豁然张开

玲珑小嘴,

天下最芬芳的小嘴:

我跌落进去,

下坠,穿越——来到你们中间,

你们最亲爱的女伴呵!细拉。

赞美呵,赞美这条鲸鱼,

因为它对它的客人

如此殷勤周到!——你们可明白

我这深奥的隐喻?……

赞美鲸鱼的肚子,

因为它是一个

如此美妙的世外桃源。

但我对它心存怀疑,

因为我来自欧洲,

她比普天下的妻子更猜忌。

愿上帝开导她!

阿门。

如今我坐在这里,

在这小小绿洲上,

像一枚枣,

褐色,甜透了,流着金汁,

渴望少女丰满的芳唇,

但更渴望少女的

冰凉、雪白、尖利的

皓齿:因为一切灼热的枣

都怀着这衷心的渴望。细拉。

与这些南方的水果

多么、多么地相像,

我躺在这里,

细小的飞虫,

还有更细小的

更愚蠢、更邪恶的

愿望和思绪,

围着我舞蹈,嬉戏,

你们也把我团团围住,

你们沉静的、充满预感的

牝猫一样的少女

杜杜和苏累卡

——你们是我的斯芬克司之谜,在一个词里

我装进了无数感觉

(——上帝饶恕我

这不讲语法的罪过!……)

——我坐在这里,吞饮着最美好的空气,

真是天国的仙气,

轻盈而透亮,金光闪闪,

这纯和之气呵,

必定降自明月,

出于偶然,

或者出于一时的狂放,

如古代诗人所云?

但我对它心存怀疑,

因为我

来自欧洲,

她比普天下的妻子更猜忌。

愿上帝开导她!

阿门。

吞饮着最甘美的空气,

我张大鼻孔如满斟的酒杯,

不复憧憬,不复回忆,

我坐在这里,你们

最亲爱的女伴呵,

我凝望着那棕榈树,

看她像一位舞姬,

摇颤丰臀,柔曲腰肢,

——看着,看着,人也不由自主地舞起来了……

我觉得,她岂非像一位舞姬,

太长久、过于长久地

总是、总是单腿伫立?

——我觉得,她岂非忘记了

另一条秀腿?至少我曾枉然地

寻找下落不明的

孪生的宝贝儿

——那另一条秀腿——

在她娇羞无比的

云谲波诡的裙裾下面,

那神圣的一角。

是的,你们美丽的女伴呵,

你们相信我吧:

她已经把它丢失……

噢!噢!噢!噢!噢!

它已经失落了,

永远地失落了,

那另一条秀腿!

可惜呵,多么迷人的另一条秀腿!

它会在哪里停留,独自哀伤,

这条孤零零的腿?

也许正恐怖地

面对着一头金色鬈毛的

发怒的狮子?

或者竟已经被撕裂,啃食干净了——

悲惨呵!唉!唉!被啃食干净了!细拉。

呵,不要在我面前哭泣,

柔弱的心!

不要在我面前哭泣,你们

枣样的心!乳酪样的胸!

你们装着甘草的心灵的

小香袋!

做一个男子汉,苏累卡!勇敢些!勇敢些!

不要再哭泣了,

苍白的杜杜!

——也许在这里

应当有一些

使人坚强的、使心灵坚强的东西?

一句涂了圣油的格言?

一种庄重的鼓励?

嘿!

上来吧,尊严!

吹吧,一个劲儿吹吧,

道德的风箱!

嘿!

又一次吼叫了,

道德地吼叫了,

像道德的狮子在沙漠的女儿面前那样吼叫了!

——因为道德的吼声,

最亲爱的少女呵,

超过全部的欧洲人的热情,欧洲人的渴望!

而我站在这里,

作为欧洲人,

我别无所长,上帝保佑我!

阿门!

4

沙漠在生长:怀着沙漠的人痛苦了!

岩石磨砺着岩石,沙漠吞咽着,哽塞了,

狰狞的死亡喷射着褐焰觅寻,

他咀嚼着,他的咀嚼就是他的生命……

人呵,别忘记肉欲在燃烧:

你是岩石,沙漠,你是死亡……

最后的意愿

这样死去,

就像我曾经目睹的友人的死——

他把闪电和目光

神奇地投向我的阴郁的青春:

恣肆而深沉,

战场上的一位舞蹈家——

战士中最快活的,

胜利者中最沉重的,

在他的命运之上树立一个命运,

坚强,深思,审慎——

为他的胜利而颤栗着,

为他胜利时的阵亡而欢呼着——

他死去时犹在指挥

——他指挥人们去毁坏……

这样死去,

就像我曾经目睹的他的死:

胜利着,毁坏着……

在猛禽中

谁要由此下去,

一眨眼

就会被深渊吞咽!

——可是,查拉图斯特拉,

你仍然喜爱深渊吗,

像那棵冷杉?

它扎根的地方,

连岩石往下看一眼

也要心惊胆颤,

它踌躇于深渊之上,

周围的一切

都摇摇欲坠:

荒凉的乱石和急泻的飞湍

焦躁不安,

而它忍耐着,坚强,沉默,

孤寂……

孤寂!

有谁敢

来这里做客,

做你的客人?

也许有一只猛禽:

它悬挂在

这坚忍者的毛发上,

幸灾乐祸地

发出疯狂的大笑,

一种猛禽的大笑……

如此坚忍何所图?

——他残酷地嘲笑:

爱深渊者必须有翅膀,

岂能总是悬挂着,

像你这样,无依无靠!

呵,查拉图斯特拉,

被嘲弄的健儿!

捕猎上帝的青年猎手,

扑打一切德行的网罟,

射向罪恶的箭镞!

如今——

你所猎获的

你自己的猎物

也要把你损污……

如今——

你孤独了,

困惑于自己的知识,

在一百面镜子之前

面目全非,

在一百种记忆之间

迷离失措,

倦怠于每个伤口,

瑟缩于每股寒流,

被自己的绳索勒紧咽喉,

自知者!

自绞者!

你何苦把自己捆缚于

你的智慧之绳?

你何苦把自己诱往

那古老的蛇的乐园?

你何苦悄悄潜入

你自身中——你自身中?

如今成了一个病人,

因蛇的毒液致病;

如今成了一名囚徒,

拖着悲苦的命运:

在自己的矿井里

伛偻服役,

自己开凿自己,

自己挖掘自己,

笨拙,

僵硬,

一具尸体——

肩负一千副重担,

不堪忍受自己,

一个认识者!

一个自知者!

智慧的查拉图斯特拉!

你寻找最重的重负:

于是你找到了自己——

你不能摆脱你自己……

蹲伏着,

蜷缩着,

一个不复直立的人!

你和你的坟墓连合生长,

畸形的灵魂!

而不久前你还如此骄傲,

站在你的骄傲的高跷之上!

不久前你还是目无上帝的隐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