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周国平译尼采作品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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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无冕王子之歌(1887)

致歌德

不朽的东西

仅是你的譬喻!

麻烦的上帝

乃是诗人的骗局……

世界之轮常转,

目标与时推移:

怨夫称之为必然,

小丑称之为游戏……

世界之游戏粗暴,

掺混存在与幻象——

永恒之丑角

又把我们掺进这浑汤!

诗人的天职

不久前,为了乘凉,

我坐在浓郁的树荫下,

听见一种轻微而纤巧的声响,

一板一眼地,嘀嗒,嘀嗒。

我生气了,脸色阴沉——

但终于又让步,

甚至像一个诗人,

自己也随着嘀嗒声嘀咕。

当我诗兴正高

音节一个跟着一个往外蹦,

突然憋不住大笑,

笑了整整一刻钟。你是一个诗人?你是一个诗人?

你的头脑出了毛病?

——“是的,先生,您是一个诗人,”

啄木鸟把肩一耸。

我在丛林里期待何人?

我这强盗究竟把谁伏击?

一句格言?一个形象?嗖的一声

我的韵儿扑向她的背脊。

那稍纵即逝和活蹦乱跳的,诗人

当即一箭射落,收进诗中。

——“是的,先生,您是一个诗人,”

啄木鸟把肩一耸。

我是说,韵律可像箭矢?

当箭头命中要害

射进遇难者娇小的躯体,

她怎样挣扎、颤动、震骇!

唉,她死了,可怜的小精灵,

或者醉汉似的跌跌冲冲。

——“是的,先生,您是一个诗人,”

啄木鸟把肩一耸。

歪歪扭扭的急就的短句,

醉醺醺的词,如何挤挤攘攘!

直到它们列队成序

挂在“嘀嗒——嘀嗒”的链条上。

现在乌合的暴民

高兴了?而诗人却——患了病?

——“是的,先生,您是一个诗人,”

啄木乌把肩一耸。

鸟儿,你在倾听?你想开玩笑?

我的头脑既已一塌糊涂,

要是我的心情更加不妙?

惊恐吧,惊恐于我的愤怒!——

然而诗人——他在愤怒中

仍然拙劣而合式地编织诗韵。

——“是的,先生,您是一个诗人,”

啄木鸟把肩一耸。

爱情的表白(但诗人在这里掉进了陷坑——)

哦,奇迹!他还在飞?

他上升,而他的翅膀静止不动?

究竟是什么把他托起?

如今什么是他的目标、牵引力和缰绳?

就像星星和永恒

他如今住在远离人生的高处,

甚至怜悯那嫉恨——

高高飞翔,谁说他只在飘浮!

哦,信天翁!

永恒的冲动把我推向高空。

我想念你:为此

泪水长流——是的,我爱你!

在南方

我悬躺在弯弯的树枝上,

摇我的疲倦入眠。

一只鸟儿邀请我做客,

我在它的巢里静歇休养。

我身在何处?呵,遥远,遥远!

白茫茫的大海静静安眠,

一叶红帆在海面停泊。

岩石,无花果树,尖塔和港湾,

一声羊咩,举目田园——

无邪的南方呵,请收下我!

按部就班——这不是生活,

老是齐步走未免德国气和笨拙。

我愿乘长风直上云端,

学鸟儿共翔寥廓——

漂洋过海,飞向南国。

理性!讨厌的日常活动!

太匆忙地把我们送到目的地!

在飞翔中我明白,过去我受了愚弄,

我终于感到勇气、热血和活力

向往着新的生活,新的游戏……

悄悄独思我称之为聪慧,

凄凄独歌却是——愚昧!

所以,一支歌儿要倾听你们的赞美,

使你们静静团坐在我周围,

渺渺众小雀,各居各位!

如此幼稚,荒唐,鬼使神差,

仿佛你们生来就为谈情说爱

和种种甜美的玩艺?

在北方——我吞吞吐吐地坦白

我爱过一个妇人,老得让人惊骇,

老妇的芳名叫“真理”……

虔诚的贝帕

只要我还长得俊,

不妨做虔诚的教徒。

谁不知上帝爱女人,

也爱娇美的肌肤。

上帝一定肯原谅

那可怜见儿的修道士,

他像许多修道士一样

老想和我待在一起。

决不是白发的神父!

不,他年轻而且总很鲜艳,

对那老公猫不屑一顾,

总是满怀嫉妒和情焰。

我不爱老翁苍发,

他不爱老妇衰颜:

上帝的英明筹划

真是妙不可言!

教堂懂得人生,

它检查灵魂和脸蛋。

一向对我宽容——

当然,谁不对我另眼看待!

人们低声嗫嚅,

下跪,散去,

然后用新的罪过

把旧罪一笔抹去。

赞美尘世的上帝,

他爱漂亮的少女,

喜欢如此替自己

卸除心灵的重负。

只要我还长得俊,

不妨做虔诚的教徒。

一旦年老色衰,

魔鬼会把我迎娶!

神秘的小舟

昨夜,万物沉入了梦乡,

几乎没有一丝风

带着莫名的叹息掠过街巷,

枕头却不让我安宁,

还有罂粟,还有那一向

催人深眠的——坦荡的良心。

我终于打消睡觉的念头,

疾步奔向海滩

月色皎洁柔和,

在温暖的沙滩。

我遇见一个男人和一只小船,

这牧人和羊都睡意正稠——

小船瞌睡地碰击着海岸。

一个钟点,又一个钟点,

也许过了一年?突然

我的感觉和思想

沉入无何有之乡,

一个没有栅栏的深渊

裂开大口——大限临头!

——黎明来临,漆黑的深渊上

停着一只小船,静悄悄,静悄悄……

发生了什么?一声呼唤,呼唤

此起彼伏:有过什么?血吗?

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在安眠,安眠着

万物——哦,睡吧!睡吧!

一个渎神的牧羊人的歌

我躺在这里,病入膏肓,

臭虫正把我叮咬。

而那边依然人语灯光!

我听见,他们纵情欢跳……

她答应这个时候

来同我幽会。

我等着,像一条狗——

可是毫无动静。

诺言岂非十字架?

她怎能说谎?

——也许她见谁跟谁,

就像我的山羊?

霓裳仙裾今在何方?

何处是我的骄傲?

莫非还有别的公羊

在这株树旁安家?

——恋爱时的久等

真使人烦乱怨恨!

就这样,沉闷的夜间

花园里长出了毒蕈。

爱情使我憔悴,犹如经历七灾八病,

我全然不思饮食,

你们去活吧,洋葱!

月亮沉入大海。

众星已疲倦,

天色渐白——

但愿我已长眠。

这些模糊不清的灵魂

这些模糊不清的灵魂

使我深深厌恶,

他们的一切荣誉是酷刑,

他们的一切赞扬是自寻烦恼和耻辱。

由于我不把他们的绳子

牵引过时代,

他们向我投来恶毒而谄媚的注视

和绝望的忌猜。

他们一心想责骂

和嘲笑我!

这些眼睛的徒劳搜查

在我身上必将永远一无所获。

绝望中的傻瓜

呵!我写了些什么在桌子和墙壁上,

用傻瓜的心和傻瓜的手,

以为这样能为它们化妆?

你们却说:“傻瓜的手涂鸦——

应该把桌子和墙壁彻底洗刷,

直到一丝痕迹也不留下!”

请允许我一起动手——

我也会使用海绵和扫帚,

像批评家,像清洁工。

好吧,一旦干完这件活,

我倒要看看你们,过分聪明的人,

用你们的聪明给墙壁和桌子涂什么……

韵之药(或:病诗人如何自慰)

从你的唇间,

你垂着口涎的时间女妖,

慢慢滴着一个又一个钟点。

我的全部憎恶徒劳地喊叫:

“诅咒呵,诅咒‘永恒’的

这咽喉窄道!”

世界原是矿石:

一座灼热的金牛星——它听而不闻。

痛苦的锋利刀刃扎遍了

我的全身:

“世界没有心灵,

为此埋怨它实在愚蠢!”

倾泻全部罂粟,

倾泻吧,热病!让我的头脑中毒!

你已经把我的手和额头试了很久。

你问什么?什么?“给怎样的——报酬?”

——哈!诅咒娼妇

和她的忽悠!

不!回来!

外面太冷,我听见在下雨——

我对你应该更温情脉脉?

——拿吧!这里是黄金:多么光彩夺目!

你名叫“幸福”吗?

你,热病,受到了祝福?

门骤然砰砰!

雨向我的眠床浇淋!

风吹灯灭,——祸不单行!

——谁此刻没有一百粒韵,

我打赌,打赌,

他会丧命!

“我多么幸福!”

我又见到了圣马可的白鸽:

静悄悄的广场上,光阴在昼眠。

我在宜人的绿阴凉里,悠闲地把一支支歌

像鸽群一样放上蓝天——

又把它们招回,

往羽毛上挂一个韵儿

——我多么幸福!我多么幸福!

你宁静的天穹,闪着蓝色的光华,

像丝绸罩在五颜六色的房屋上空飘动,

我对你(我说什么?)又爱,又妒,又怕……

但愿我真的迷醉于你的心魂!

可要把它归还?

不,你的眼睛是神奇的草地,供我安息!

——我多么幸福!我多么幸福!

庄严的钟楼,你带着怎样狮子般的渴望

胜利地冲向天空,经历了何等艰辛!

你的深沉钟声在广场上回荡——

用法语说,你可是广场的“重音”?

我像你一样流连忘返,

我知道是出于怎样丝绸般柔软的强制……

——我多么幸福!我多么幸福!

稍待,稍待,音乐!先让绿荫变浓,

让它伸展入褐色温暖的夜晚!

白天奏鸣是太早了,

黄金的饰物尚未在玫瑰的华美中闪烁,

我又勾留了许多日子,

为了吟诗、漫游和悄悄独语

——我多么幸福!我多么幸福!

向着新的海洋

我愿意——向你投身;

从此我满怀信心和勇气。

大海敞开着,我的热那亚人

把船儿驱入一片蔚蓝里。

万物闪着常新的光华,

在空间和时间上面午睡沉沉——

唯有你的眼睛——大得可怕

盯视着我,永恒!

锡尔斯——玛丽亚[1]

我坐在这里,等着,等着——然而无所等,

在善恶的彼岸,时而享受光明,

时而享受阴影。一切只是嬉玩,

只有湖泊,正午,无目的的时间。

那里,突然闪现女友!相结为伴——

而查拉图斯特拉走过我的面前……

[1]锡尔斯——玛丽亚(Sils-Maria),瑞士小镇,位于阿尔卑斯山麓,尼采常在这里度夏。

致地中海北风—一支舞歌

地中海北风,你是乌云的猎户,

忧愁的刺客,天庭的清道夫,

咆哮者,我对你多么倾心!

我们岂非永远是

同一母腹的头生子,

同一运数的命定?

沿着这平滑的石路,

我向你奔来,跳着舞,

犹如和着你的呼啸与歌唱:

你无须舟楫,

是自由最不羁的兄弟,

扫过狂野的海洋。

刚醒来,我听见你的召唤,

就冲向石阶陡岸,

登上海边的黄色峭壁。

呵!你已经光芒四射,

像一条湍急的钻石之河

从群峰凯旋而至。

在辽阔的天上谷坪,

我看见你的骏马驰骋,

看见你乘坐的车骑,

看见你手臂高悬,

当你闪电般地扬鞭

抽打着马的背脊——

我看见你从车骑上跃起,

飞快地翻身下地,

看见你似乎缩短成一支箭

垂直地冲向深渊——

犹如一束金色的光焰

把第一抹朝霞的玫瑰丛刺穿。

现在你舞蹈于一千座背脊,

波浪的背脊,波浪的诡计——

幸福呵,创造新舞蹈的俊杰!

我们按一千种曲调跳舞,

自由——是我们的艺术,

快乐——是我们的科学!

我们从每种花木摘取

一朵花做成我们的荣誉,

再加两片叶子做成花环!

我们像行吟诗人一样舞蹈——

在圣徒和娼妓之间,

在上帝和世界之间!

谁不能随风起舞,

谁就必定被绷带缠住,

不得动弹,又老又残,

谁是平庸的伪善者,

名誉的蠢物,道德的笨鹅,

谁就滚出我们的乐园!

我们扬起满街的灰尘

扑向一切病人的鼻孔,

我们吓跑患病的鸡群!

我们让一切海滨

摆脱干瘪乳房的浮肿,

摆脱怯懦的眼睛!

我们驱逐搅浑天空的人,

抹黑世界的人,偷运乌云的人,

我们使天国光耀!

我们呼啸着……哦,和你

自由的精灵在一起,

我的幸福风暴似的呼啸——

——这幸福有永恒的纪念,

请接受它的遗赠,

一并带走这里的花环!

把它抛掷得更高,更远,

把这座天梯往上卷,

悬挂在星星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