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周国平译尼采作品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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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格言诗(1869—1888)

思想的游戏

思想的游戏,你的导游

是一位妩媚的少女:

呵,你使我何等赏心悦目!

——可悲,我看见了什么?

导游卸下面具和面纱,

在队伍的最前头

稳步走着狰狞的必然。

我的门联

我住在自己的屋子里

从未摹仿他人做事,

而且——嘲笑每一个

不曾自嘲的大师。

题《人性的,太人性的》

1

自从我孕育这本书,我就受着渴念和羞耻的折磨,

直到它向你盛开瑰丽的花朵。

现在我尝到了追随那伟大者的幸福,

当他欣喜于自己金色的收获。

2

远离了索伦多[1]的芳馨?

只有荒芜清凉的山景?

没有重阳的温暖,没有爱情?

那么书中只有我的一部分:

我把更好的一部分呈献给了她们,

我的医生——女友和母亲。

3

女友!他竟敢夺走你对十字架的信仰,

赠你这本书:可他自己又用这书做成了一个十字架。

[1]索伦多,意大利地名,那不勒斯海湾一城市。

松和闪电

我的生长超越了人和兽。

我言说——无人答酬。

我长得太孤独太高大了——

我等待着:我等待谁呢?

云的天国在我身边,

我等待最早的闪电。

秋日的树

你们这些蠢货干吗把我摇撼,

当我沉醉在幸福的盲目之中:

从未有更大的恐怖把我震颤,

——我的梦,我的金色的梦已不见影踪!

你们这些长着象鼻子的馋鬼,

难道人家不曾客气地让轻点儿、轻点儿拍?

我吓得赶紧扔下一碟碟

金色的果实——朝你们脑袋!

《漂泊者和他的影子》[1](一本书)

不再返回?也不升登?

羚羊岂非亦无路程?

我就在此守候并且捕猎

眼睛和手够得着的一切!

五足宽的大地,曙光,

在我下面的是——世界、人和死亡!

[1]《漂泊者和他的影子》,尼采一八八〇年出版的作品,为《人性的,太人性的》第二卷之一部分。

第欧根尼[1]的桶

“粪便价廉物美,幸福无价可估,

所以我不坐黄金而坐我的尾骨。”

[1]第欧根尼(Diogenēs,约公元前404—前323),古希腊犬儒学派哲学家,用一整套因陋就简的生活方式宣传轻视文明、回到自然状态去的主张。

《快乐的科学》[1]

这不是书,可以并陈于众书,

并陈于棺材和殓布!

书的猎获品是昨天,

这里面却活着一个永恒的今天。

这不是书,可以并陈于众书,

可以并陈于棺材和殓布!

这是一个意愿,这是一种许诺,

这是一次最后的桥梁爆破,

这是一阵海风,一只锚的闪光,

一片车轮滚滚,一把舵对准航向;

炮火冒白烟,重炮在吼叫,

巨怪——大海在朗笑!

[1]《快乐的科学》,尼采于一八八二年出版的著作。

物以类聚

与丑角在一起好开玩笑:

想搔痒的人容易痒痒。

生命的定律

1

要真正体验生命,

你必须站在生命之上!

为此要学会向高处攀登!

为此要学会——俯视下方!

2

本能借助审慎

使最高贵者高贵:

用一克自尊

制成一千克爱。

谁终将声震人间

谁终将声震人间,

必长久深自缄默;

谁终将点燃闪电,

必长久如云漂泊。

当心:有毒!

在这里谁不会笑,他就不该读,

因为他不笑,“魔鬼”就把他抓住。

隐居者的话

拥有思想?好极了!这使我成为主人,

至于制造思想——我对此隔膜得很!

谁制造思想——他就被思想拥有,

可我绝不愿意躬身伺候。

一切永恒的泉源

一切永恒的泉源

永远喷涌上升

上帝自己——他可有一个开端?

上帝自己——他是否不断新生?

决定

要有智慧,因为这使我喜悦,

而不是为了沽名钓誉。

我赞美上帝,因为上帝造世界

造得何其昏愚。

而当我走我自己的路

走得何其弯曲——

于是智者为之起步,

傻瓜却——为之止步。

一位女子害羞地问我

一位女子害羞地问我

在一片曙色里:

“你不喝酒已经飘飘然了,

喝醉酒更当如何癫痴?”

七句女人的小警句

多么漫长的时辰逃跑了,

一个男人才慢吞吞走向我们。

年龄——唉,

还有科学——也给了微弱的德行以力量。

黑衣和沉默适合于每个女人——她得聪明才懂。

我在幸福时感谢谁?上帝!

——以及我的女裁缝。

年轻时是鲜花盛开的洞穴。

年老时从里面窜出一只雌老虎。

芳名美腿,引来男人:噢,他是我的!

言简意赅——使母驴打滑的薄冰!

新约

这是神圣的祈祷书、

福音书和苦难书?

——可是上帝的通奸

耸立在它的入口处!

从前我曾经相信

从前我曾经相信,在那极乐的年华,

是女巫在宣说神谕,把特别的酒喝下:

“唉,现在它斜着身子走了!

沉沦!沉沦!世界从未这么彻底地崩塌!

罗马塌陷为野鸡和妓院,

罗马皇帝塌陷为畜牲,上帝自己——变成了犹大!”

睡衣一瞥

尽管有宽大的服装,

德国人仍把理智寻访,

可悲呵,一旦娴熟于此!

从此裹在紧身衣中,

他向他的裁缝,

向他的俾斯麦转让了——理智!

致斯宾诺莎[1]

倾心于“全中之一”,

对上帝的爱幸运地出于理智——

出于鞋子!三倍神圣的大地!

——然而在这爱背后

有复仇的暗火在闪烁,在吞噬,

犹太人的仇恨吞噬犹太人的上帝……

隐居者!我和你——似曾相识?

[1]斯宾诺莎(Spinoza,1632—1677),荷兰哲学家,泛神论者。

致达尔文的信徒

德国人,这些英国佬的

平庸的智力

你们也称作“哲学”?

把达尔文与歌德并提

意味着:亵渎尊严——

天才的尊严!

保佑你们

保佑你们,正派的小商贩,

日子越过越乖顺,

头脑和膝盖越来越僵硬,

不诙谐也不兴奋,

留有余地,恪守中庸,

没有天分也没有灵魂!

叔本华[1]

他的学说已经过时,

他的生命将依然挺立:

这只是因为——

他不曾向任何人屈膝

[1]叔本华(Schopenhauer,1788—1860),德国哲学家,尼采深受其思想影响,后来又对其思想展开猛烈批评。

罗马的叹息

只有德意志,没有“条意志”[1]!

如今德意志气概这样要求。

只要碰上“蛮子”,它就总是如此强硬!

[1]“条意志”,teutsch,由“德意志”(deutsch)与“条顿”(teuton)二词拆合而成。该诗讽刺俾斯麦所推行的德国民族沙文主义政策。

“真正的德国”

“呵,最卓越的伪君子民族,

我仍然忠于你,一定!”

——他说毕以最快的脚步

向国际都市挺进。

每个驼背更厉害地蜷缩

每个驼背更厉害地蜷缩,

每个基督徒忙于肮脏的犹太人式交易,

法国人变得更加深刻,

德国人却——日益浅薄。

替我解一个谜,谜底是一个词:

“当男人把它揭穿,

女人就把它编织——”

给假朋友

你偷窃,你的眼珠浑浊——

你仅仅偷窃一个思想吗?——不,

谁也不许如此无礼地适度!

干脆把这一把也拿去——

干脆拿走我的全部——

然后去啃食干净,你这脏猪!

勇敢些,约里克朋友[1]

勇敢些,约里克朋友!

假如你的思想折磨你,

像现在这副劲头,

就别称它为——“神”!差得远哩,

它不过是你自己的孩子,

你的血和肉,

使你烦恼不已的东西

原是你那不听话的小鬼头!

——看哪,鞭子把他一顿抽!

约里克朋友,快扔掉阴郁的哲学,

我要在你耳旁

说一句悄悄话,

告诉你一个秘方——

(这是我对付此种郁闷的办法:)

“谁爱他的‘神’,谁就管教他。”

[1]约里克,莎士比亚名剧《哈姆莱特》中国王的小丑,哈姆莱特在墓地对着他的骷髅头发表了一通悲观的议论。

献给一切创造者

那不可分割的世界

赋予我们存在!

那永恒的阳刚之气

把我们联成一体!

波浪不停地翻卷

波浪不停地翻卷

黑夜对白日一往情深——

动听地唱着“我愿”,

更动听地唱着“我能”!

“不,多么古怪……”

“不,多么古怪!像一切傻瓜!”

——我突然耳闻一片喧哗——

“当心脑袋!”帽子已经飞掉!

诗人蹦跳,众神怒骂,

绊脚的石头,碎裂的鼻甲——

嘿,配合得真好!——实在好!

结束语

笑是一种严肃的艺术:

明天我应当更加娴熟,

告诉我,今天我做得可好?

火花是否接连从心灵冒出?

逗乐不宜使用头颅,

热情不在心中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