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周国平译尼采作品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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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抒情诗(1869—1888)(2)

吻得这么彻底:

何时起人竟然吻——声音?

谁明白个中道理?

怎么?我是墓碑上的丑伶!

因为,我承认,甚至

我还吻了冗长的碑铭。

在敌人中间(根据一句吉卜赛谚语)

那边是绞架,这边是绳索

和刽子手的红胡子,

人群团团围住,眼光恶毒——

这于我的种族毫不新奇!

我经历过一百回,

冷笑着朝你们骂詈:

徒劳,徒劳,把我吊起来!

死吗?我不会死!

乞丐呵!你们终究要嫉妒,

为了你们从未得到的东西:

我诚然受苦,我诚然受苦——

可你们——你们要死,你们要死!

我死了一百回,

仍然是呼吸、光线和蒸汽——

徒劳,徒劳,把我吊起来!

死吗?我不会死!

新哥伦布

女友!——哥伦布说——

不要再相信热那亚人!

他始终凝望着碧波——

最遥远的地方已使他迷魂!

现在最陌生的世界于我最珍贵!

热那亚——是沉落了,消失了——

心,保持冷静!手,紧握舵盘!

面前是大海——可陆地呢?——可陆地呢?

我们巍然屹立!

我们义无反顾!

看哪:在远处迎候我们的

是死亡、荣誉和幸福!

我喜欢活生生的词:

它多么欢快地蹦跳而至,

乖乖地伸出脖子问候,

模样儿可爱又憨厚,

有血有肉,呼呼喘气,

爬向耳朵哪怕他是聋子,

蜷成一团,又扑翅欲飞,

——词这样来讨人欢喜。

可是词毕竟有一副娇躯,

时而生病时而又痊愈。

若要保住它的小生命,

你须灵巧捕捉手脚轻轻,

切勿笨重地乱触乱碰,

它甚至常常死于恶劣的眼神——

就地倒下,不成形状,

奄奄一息,悲怆凄凉,

他的小小尸体惨然变样,

听任死神恣肆猖狂。

死去的词是一件丑东西,

一个瘦骨嶙峋的咯吱——咯吱——咯吱。

呸,一切丑的手艺,

必死于自己的言语和词!

幸福

幸福,哦幸福,你最美丽的猎物!

永远可望而不可即,

永远对明天说是而对今天说不——

你的猎人于你是否都太稚气?

你其实可是罪恶的曲径幽路,

一切罪恶中

最迷人的犯罪?

致理想

我爱谁像爱你那样,迷人的幻影!

我把你招到我身旁,藏在我心中——此后

俨然我成了幻影,你有了血肉。

但因为我的眼睛桀骜不驯,

只习于观看身外之物:

于是你始终是它永恒的“异己者”。

唉,这眼睛把我置于我自己之外!

献给元月

你用火焰的枪

射碎了我心灵的冰块,

它喧哗着奔往

最高希望的大海:

愈益明朗而健康,

挚爱冲动中的自由境界——

它如此把你颂扬,

最美丽的元月!

绝望

我的心最不堪的是

与吐痰的家伙相傍!

我已起跑,可跑向哪里?

要不要纵身跳进波浪?

不断地噘起一切臭嘴,

清漱着一切喉咙,

不断地溅污墙壁和地板——

可诅咒的唾液质灵魂!

我宁愿因陋就简

像鸟儿一样居住在屋顶,

我宁愿与贼匪比肩,

在鸡鸣狗盗之辈中生存!

诅咒教养,只要它咳唾!

诅咒成打的德行!

最纯粹的灵性不能忍受

臭嘴吐出的黄金。

在朋友中(一个尾声)[1]

1

一同沉默很好,

更好的是一同欢笑——

头顶着丝绸般的天空,

身下是苔藓和书本,

和朋友一同开怀大笑,

还露出白齿皓皓。

我干得漂亮,我们就愿沉默;

我干得糟糕——我们就想笑,

而且干得越来越糟糕,

干得一团糟,笑得一团糟,

最后朝坟墓里一跳。

朋友!是的:可应当如此这般?

阿门!明儿见!

2

不要原谅!不要宽恕!

请把心灵的自由和欢呼

给这本愚蠢的书,

给它耳朵和心,给它住处!

相信我,朋友,我的愚鲁

不会使我受罚吃苦!

我寻什么,我找什么——

一本书里能有什么?

向我身上的傻瓜致敬!

向这本傻瓜的书学习

理性如何臻于“冷静”!

朋友,可应当如此这般?

阿门!明儿见!

[1]该诗是尼采在完成《人性的,太人性的》第1卷(1878)之后写下的感想。

致哈菲兹[1](祝酒词,一个饮水者的问题)

你为自己建的酒楼

大于任何厅馆,

你在楼中酿的美酒

全世界喝不完。

那从前的不死之鸟

客居在你家里,

那生育山峰的神鼠

活像是你自己!

你是全和无,是酒楼和美醇,

是凤凰、山峰和神鼠,

永远向你自己潜沉,

永远从你自己飞出——

是一切高度的下坠,

是一切深度的泄漏,

是一切醉者的沉醉

——何必、何必你自己饮酒?

[1]哈菲兹(Hafez,1352—1389),波斯著名诗人,以歌颂爱情和美酒的抒情诗见长。

作为贞节之信徒的瓦格纳

这是德国的吗?

这紧张的尖叫出自德国的心脏?

这自我摧残发生在德国的躯体上?

是德国的吗,这牧师摊开的手掌?

这香烟缭绕的官能激荡?

是德国的吗,这坠落、停顿、踉跄?

这甜蜜的叮当摇晃?

这修女的偷窥,这弥撒的敲钟,

这整个误人迷醉的天堂和超天堂?……

这是德国的吗?

留神!你们还站在小门旁……

因为你们听见的是罗马——不见文字的罗马信仰!

孤独

乌鸦叫喊着,

成群结队地飞往城镇:

眼看要下雪了——

有家可归是多么幸运!

现在你木然站立,

反顾来程,啊,路途漫漫!

你这傻瓜何必

在入冬前向世界——逃难?

世界是一座门户,

缄默冷峭地通往无边荒沙!

谁一旦失去

你所失去的,就永远不能停下。

现在你黯然站立,

诅咒着冬日的飘流,

像一缕青烟

把寒冷的天空寻求。

鸟儿飞吧,

在沙漠上嘎嘎唱你的歌子!

你这傻瓜

快把流血的心藏进坚冰和讽刺!

乌鸦叫喊着,

成群结队地飞往城镇:

眼看要下雪了——

无家可归是多么不幸!

答复

上帝真可怜!

它以为我是恋恋不舍

德意志的温暖,

沉闷的德意志天伦之乐!

我的朋友,我之所以

滞留在这里,是为了你的理解,

为了同情你!

为了同情德意志的误解!

致瓦格纳[1]

你不安的渴望自由的灵魂,

对任何锁链都不能容忍,

不断得胜却倍受束缚,

越来越厌倦却更加贪心不足,

直到你把每种香膏的毒汁吸吮——

可悲呵!连你也在十字架旁下沉,

连你!连你——也终于被征服!

我面对这一幕剧伫立良久,

这里有监狱,有悲伤、怨恨和墓穴,

还有教堂的香烟在其间缭绕,

我感到陌生、恐怖而烦忧,

跳起来扔掉傻瓜的便帽,

疾步逃走!

[1]瓦格纳(Richard Wagner,1813—1883),德国作曲家、音乐戏剧家、艺术理论家,毕生致力于歌剧的革新。尼采一度成为他的挚友,后来决裂。

南方的音乐

我的鹰替我瞭望到的,

如今都属于我——

莫非种种的希望已经破晓,

你的声音之箭射中我了,

耳朵和心灵的福乐,

似甘露从苍穹降落。

哦,不要踌躇,向着南方,

向着幸福岛,向着嬉戏的希腊女妖,

鼓起船儿炽烈的欲望——

船儿岂能找到更美丽的目标!

自高山上

呵,生命的正午!庄严的时辰!

呵,夏日的花园!

怀着焦躁的幸福伫立、等待、望眼欲穿——

我日夜守候着朋友们,

你们在何处?来吧!今宵今晨!

岂非为了你们,灰色的冰河上

今日玫瑰绽红?

溪流把你们寻访,风起云涌

争相腾上蓝色的苍茫,从飞鸟望远处把你们瞭望。

我在九重天摆下琼筵——

谁住得离星光

这样近,谁身在深渊最缥缈的远方?

我的王国——谁的幅员比它更宽?

我的蜂蜜——谁品尝过如此美馔?

——你们在这里,朋友!——唉,可我不是

你们的意中人?

你们踌躇,惊愕——呵,你们不如怨恨!

我——不再是?混淆了面孔、脚步、手势?

那么你们看我是什么——我不是?

我是另一个人?连我自己也陌生?

我自己的逃犯?

一个时常征服自己的角斗士?

时常同一种力量抗衡,

被胜利伤害和阻梗?

我要把寒风最凛冽的地方寻找?

我要学会居住

在荒无人烟的地带,与白熊为伍,

忘掉人和上帝,诅咒和祈祷?

变成一个幽灵在冰河上飘?

——昔日的朋友!看哪!现在你们黯然神伤,

满怀爱和惊怕!

不,走吧!别发怒!你们不能在这里安家:

在最遥远的冰和岩石的国度拓荒——

人必须是猎手,又灵巧如羚羊。

我是一个劣等猎手!——看哪,我的弓

绷得何其陡直!

这样的膂力天下无敌——

遭殃了!这支箭多么凶险,

就像没有箭,——射呵,射向你们的安宁……

你们转过身去?——心呵,你受尽欺凌,

你的希望依然顽强。

把你的门向新朋友开放!

丢开回忆!丢开旧朋!

你曾经年轻,现在——你胜于年轻!

那曾经连结我们的希望纽带——

谁翻阅这

爱情写下的标记,如今已褪色?

犹如羊皮纸年久脆败,

手指一触即毁坏。

不再是朋友,仅仅是——何以名之?——

朋友之鬼影!

它深夜叩击着心房和窗棂,

谛视着我逼问:“我们的名字?”

——唉,一个散发过玫瑰芳香的枯萎的词!

唉,想入非非的青春凭眺!

我渴望的人,

我引为同道和变化者的人,

他们老了,鬼迷了心窍:

唯有自我变化者才是我的同道。

呵,生命的正午!第二回青春!

呵,夏日的花园!

怀着焦躁的幸福伫立、等待、望眼欲穿——

我日夜守候着朋友们,崭新的朋友!来吧!

今宵今晨!

这支歌是渴望的甜蜜呼声

止息在唇间:

一位魔术师使朋友适时出现,

那正午的朋友——不!别问那是谁——

正午时分,有人结伴而行……

我们欢庆必定来临的共同胜利,

这节日中的节日。

朋友查拉图斯特拉来了,这客人中的客人!

现在世界笑了,可怕的帷幕已扯去,

光明与黑暗举行了婚礼……

雷声在天边隆隆低吼

雷声在天边隆隆低吼,

淫雨滴滴答答:

学究一早就喋喋不休,

无计堵他嘴巴。

白昼刚刚向我窗户斜瞟,

便传来祈祷声声!

没完没了地唠叨说教,

岂是万物皆虚荣!

白昼静息了

白昼静息了,幸福和光明也静息了,

正午已在远方。

还要多久,迎来那月、星、风、霜?

现在我不必久久踟蹰了,

它们已经从树上透出果实的清香。

我伫立桥头

我伫立桥头

不久前在褐色的夜里,

远处飘来歌声:

金色的雨滴

在颤动的水面上溅涌。

游艇,灯光,音乐——

醉醺醺地游荡在朦胧中……

我的心弦

被无形地拨动了,

悄悄弹奏一支贡多拉[1]船歌,

颤栗在绚丽的欢乐前。

——你们可有谁听见?……

[1]贡多拉,威尼斯小船,带有鸟头形船首和船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