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周国平译尼采作品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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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抒情诗(1869—1888)(1)

歌与格言

始于节拍,终于韵脚,

始终贯穿着音乐的灵气:

这样一种神圣的吱吱

被称作歌。常言道,

歌就是:“如乐之词。”

格言有一新的天地:

它能嘲讽,跳跃,游荡,

格言从来不能歌唱,

格言就是:“无歌之思。”

可允许我把二者带给你们?

在巴塞尔我昂首挺立[1]

在巴塞尔我昂首挺立,

然而孤独——连上帝也要悲泣。

我大声呐喊:“荷马!荷马!”

使人人如负重压。

人们走向教堂和家门,

一路把这呐喊者嘲讽。

现在我不再为此忧闷,

因为最优秀的听众

倾听我的荷马演说,

始终耐心而静穆。

对这一番盛情

我报以衷心的谢忱!

[1]一八六九年五月,尼采受聘为巴塞尔大学古典语文学教授,该诗表达的是他发表就职讲演《荷马和古典语文学》时的感想。

致忧郁

别为此责怪我,忧郁女神,

如果我削尖笔要把你颂扬,

颂扬着你,垂头躬身,

孤零零地坐在一截树墩上。

你常常看见我,特别是昨天,

在清晨的一束灼热阳光里:

兀鹰饥唤着投向山涧,

它梦见枯木桩上野兽的尸体。

你误解了,猛禽,尽管我活像

木乃伊静息在我的底座上!

你不见那眼珠,它正喜洋洋

顾盼眺望,自豪又高昂。

而当它没有跟你升上高空,

却凝神于最遥远的云的波浪,

它沉浸得如此深,在自身中

闪电似的把存在的深渊照亮。

我常常这样坐着,在无边的荒野,

难看地蜷曲,像供作牺牲的蛮人,

思念着你,忧郁女神,

一个忏悔者,哪怕在青春岁月!

我这样坐着,陶醉于兀鹰的展翅

和滚滚雪崩的如雷轰响,

你对我说话,不染人类的欺诈,

那样真诚,却带着极严酷的面相。

你,铁石心肠的庄严女神,

你,女友,你爱显现在我的身旁;

你威胁着指给我看兀鹰的爪痕

和雪崩将我毁灭的意向。

四周洋溢着咄咄逼人的杀机:

强迫自己生存,这痛苦的热望!

在僵硬的岩石堆上施展魅力,

花朵正在那里把蝴蝶梦想。

我是这一切——我颤栗着悟到——

受魅惑的蝴蝶,寂寞的花茎,

兀鹰和陡峭的冰河,

风暴的怒号——一切于你都是光荣,

你,愤怒的女神,我向你深深折腰,

垂头躬身,把可怕的颂歌哼哼,

于你只是光荣,当我不屈不挠

渴望着生存、生存、生存!

别为此责怪我,愠怒的女神,

如果我用韵律为你精心梳妆。

你靠近谁,谁就颤抖,露出惊恐的脸容,

你的怒掌触到谁,谁就震荡。

而我在这里颤抖着唱个不停,

而我在有节律的形式中震荡:

墨水在畅流,笔尖在喷涌——

现在呵女神,女神请让我——让我退场。

深夜暴雨之后

现在,你像雾幕一样,

阴郁的女神,悬挂在我的窗口。

惨白的雪花纷乱飞扬,

汹涌的溪流訇然长吼。

呵!那突然闪亮的电弧,

那桀骜不驯的雷鸣,

那山谷的瘴气,女巫,

是你在把死亡的毒液浇淋!

午夜时分,我颤栗着倾听

你的欢喊和悲号,

看炯炯怒眸,看雷霆

威严地把正义之剑拔出剑鞘。

你就这样走向我凄凉的眠床,

全副武装,刀光闪烁,

用矿石的锁链敲击寒窗,

对我喝斥:“听着,我是什么!

“我是伟大的永生的亚玛孙女子[1],

绝不怯弱、驯良和温柔,

我是有着大丈夫的仇恨和冷嘲的女战士,

既是女中豪杰,又是母兽!

“我足迹所到之处一片尸体,

我的眼睛喷射出愤怒的烈火,

我的头脑恶毒——现在下跪吧!祷告吧!

或者腐烂吧,蛆虫!熄灭吧,鬼火!”

[1]亚玛孙女子,希腊神话中尚武善战的妇女族,居住在亚速海沿岸或小亚细亚。

漂泊者

一个漂泊者彻夜赶路

迈着坚定的脚步;

他的伴侣是——

绵亘的高原和弯曲的峡谷。

夜色多么美丽——

可他健步向前,不肯歇息,

不知道他的路通向哪里。

一只鸟儿彻夜唱歌;

“鸟儿呵,你这是何苦!

你何苦要阻留我的心和脚,

向我诉说甜蜜的隐衷和烦恼,

使我不得不站住,

不得不倾听——

你何苦要用歌和问候把我阻扰?”

可爱的鸟儿悄声辩护:

“不,漂泊者,我的歌并不

并不是要把你招引——

我招引的是我在高原的情人——

这与你何干?

我不能孤零零地欣赏夜的美景。

这与你何干?因为你非要匆匆夜行

而且永远永远不能停顿!

你为什么还伫立着?

我的鸣啭对你何损,

你这漂泊的人?”

可爱的鸟儿悄然思忖:

“我的鸣啭对他何损?

他为什么还伫立着?

这可怜的、可怜的漂泊的人!”

在冰河边

正午的骄阳

刚刚升上山冈,

男孩睁着疲倦的、热切的眼睛;

他喃喃谵语,

我们只好眼看着他谵语。

他急促地喘息,像病人一样喘息,

在发烧的夜里。

冰峰、冷杉和清泉

向他应答,

我们只好眼看着它们应答。

瀑布跃下巉岩,

前来问安,

陡然站住犹如颤抖的银柱,

焦急地顾盼。

冷杉像往常一样,

阴郁悲哀地伫望,

而在坚冰和僵死的长石之间

倏忽闪现亮光——

我见过这亮光,它使我想起——

死者的眼睛

回光一闪,

当他的孩子满怀忧伤

拥吻尸骸;

他僵死的眼睛

回光一闪,

射出炽热的火焰:“孩子!

孩子呵,你知道,我爱你!”

于是,一切都烧红了——

冰峰、溪流和冷杉——

它们的眼神重复着:

“我们爱你!

孩子呵,你知道,我们爱你、爱你!”

而他,

男孩睁着疲倦的、热切的眼睛,

他满怀忧伤地吻它们,热烈地吻了又吻,

依依不肯离去;

从他的嘴唇

吐出的话语细如轻丝,

那不祥的话语:

“我的问候就是告别,

我的到来就是消逝,

我年纪轻轻正在死去。”

万物都在倾听,

没有一丝呼吸;

鸟儿不再鸣啼。

山峰瑟缩颤栗,

犹如寒光一束。

万物都在沉思——

和静默——

正午

正午的骄阳

刚刚升上山冈,

男孩睁着疲倦的、热切的眼睛。

友谊颂

1

友谊女神,请垂恩下听

我们正唱着友谊之歌!

朋友的目光投向哪里,

哪里就洋溢友谊的欢乐:

幸临我们的是

那含情一瞥的曙色

和忠诚担保青春永在的神圣法则。

2

晨光已逝,而正午

用灼热的眼光折磨着头脑;

让我们隐入凉亭

在友谊的歌声里逍遥,

那人生的绚丽朝霞

又将成为我们灿烂的夕照……

秋天到了,令人心碎!

飞遁!飞遁!

太阳悄悄移向山岭,

上升呵上升

一步一停顿。

世界何其凋零!

在绷紧欲断的弦上

风儿弹奏它的歌。

向逸逃的希望——

呜咽悲吟。

秋天到了,令人心碎!

飞遁!飞遁!

树上的果实呵,

你可在颤抖、坠下?

黑夜

告诉你一个怎样的秘密,

把寒栗罩在你的面颊,

那绯红的面颊?

你不肯回答?

谁在说话?

秋天到了,令人心碎!

飞遁!飞遁!

“我并不美丽,”

说话的是星形花,

“但我爱恋人类,

但我宽慰人类——

愿他们现在还能欣赏花儿,

向我折腰,

唉!把我采摘——

然后在他们眼中会点亮

那回忆,

对比我更美的花朵的回忆:

——我看着,看着——就此死去。”

秋天到了,令人心碎!

飞遁!飞遁!

人呵,倾听

人呵,倾听!

倾听深邃午夜的声音:

“我睡了,我睡了,

我从深邃的梦里苏醒:

世界是深沉的,

比白天想象的深沉。

它的痛苦是深沉的——

而快乐比忧伤更深:

痛苦说:走开!

但一切快乐都要求永恒,

要求深邃的、深邃的永恒!”

斯塔格里诺[1]的神圣广场

哦,少女,替小羊轻轻地

梳理着柔毛的少女,

清澈澄净的眸子里

燃着一对小火花的少女,

你是逗人喜爱的小东西,

你是人人宠爱的宝贝,

心儿多么虔诚多么甜蜜,

最亲爱的!

为何早早扯掉了项链?

可曾有人伤了你的心?

是你把谁怀恋,

他却对你薄情?

你缄默——但是那泪水

依依垂在你柔美的眼角边——

你缄默——宁为相思而憔悴,

最亲爱的!

[1]斯塔格里诺,意大利热那亚市内一地名。

“天使号”小双桅船

人人叫我小天使——

现在是只船,往后是姑娘,

哎,永远永远是姑娘!

我那精巧小舵盘

为爱情转得多欢畅。

人人叫我小天使——

一百面小旗为我化妆,

英俊绝顶的小船长

站在舱前多神气,活像第一百零一面小旗飘扬。

人人叫我小天使——

哪里为我点燃火光,

我就驶向哪里,像只小羊,

急急忙忙把路赶:

我从来是这么一只小羊。

人人叫我小天使——

信不信由你,像只小狗,

我会吠会叫会汪汪,

口喷火焰和蒸汽,

哎,我的樱桃小嘴是魔王!

人人叫我小天使——

说话刻毒又癫狂,

吓坏了我的小情郎,

逃之夭夭无消息,

真的,他为我的恶言把命丧!

人人叫我小天使——

触礁从来不沉舟,

一根肋骨未碰伤,

可爱灵魂会禳灾!

真的,就靠那根肋骨把灾禳!

人人叫我小天使——

灵魂像只小猫咪,

一,二,三,四,五,

三跳两跳上了船——

真的,它跳舞敏捷又轻飏。

人人叫我小天使——

现在是只船,往后是姑娘,

哎,永远永远是姑娘!

我那精巧小舵盘

为爱情转得多欢畅。

少女之歌

1

昨天,姑娘,我目明耳聪,

昨天我正当青春年华——

今天我却是老态龙钟,

纵然有满头乌发。

昨天我有一个思想——

一个思想?真是讽刺和嘲弄!

你们可曾有过一个思想?

感情早已捷足先登!

女人很少敢于思考;

这是古老智慧的精粹:

“女人只应尾随,不应前导,

一旦思考,她就不再尾随。”

除此之外,我对古老智慧一概不信,

像只跳蚤又叮又蹴!

“娘儿们很少开动脑筋,

动了脑筋,她变得全无用处!”

2

古老的传统智慧

请接受我最优雅的敬礼!

如今我的崭新的智慧

听到了最新颖的真理!

昨天我的心声一如既往;

今天却听到这般妙语:

“娘儿们诚然漂亮,

男人却——更为有趣!”

致友谊

你神圣的,友谊!

我的最高希望的第一线晨曦!

呵,在我面前

仄径和黑夜仿佛无休无止,

全部的人生

似乎荒谬而又可憎!

但我愿再一次降生,

当我在你的眼中

看到曙光和胜利,

你最亲爱的女神!

“虔诚的,令人痴醉的,最亲爱的”

我爱你,墓穴!

我爱你,大理石上的谎言!

你们叫我的灵魂发噱,

自由自在地嘲贬。

可今天——我伫立涕零,

任我的眼泪流淌

在你面前,你石头中的倩影,

在你面前,你石头上的哀章。

而且——无人需要知悉——

这倩影——我将她热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