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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网中人

墨村

父亲五十大几,一只船,一张网,几十年闯荡江湖,挣下了几十万元的家产,在白河百里水道上无人不晓。

父亲的船很普通,而网却金贵,说不清是用何种材料制作的,似线非线,网结柔韧有力,从不断裂,更不用修补。是人称“河神”的曾祖用过的,曾祖死后,传给了祖父,祖父拥有了这张网也英明了一世,再后来,祖父仙逝了,便又传到了父亲手上。

这网很神秘,不愧为传世之宝,平时,和一般网相比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可一旦烧一炷高香后随船下水,就宛如长了眼睛、施了魔法,成群的鱼被扣个正着。待把沉甸甸的大网提上船舷,鱼们居然得意忘形,讨好似的扭动着肥硕的腰肢,白肚皮暧昧地翘来翘去,浑然不知进了这网就再也回不去了。

网中鱼傻得可怜,渔人万不可贪心。父亲牢记祖训,每次出船,仅打三网。父亲从不让身为女孩的我上船,更不许触摸那张祖传的网。父亲一生与船网厮守,生性耿直,集渔人粗犷豪爽于一身,视钱财女人如粪土。

五里之遥的小镇有一鱼贩,乃一四十出头的女人,略施粉黛,风韵犹存。父亲每次鱼满上岸,第一个便保准遇上她。父亲仰面撂倒在河岸上狠命地抽着烟,将满身的疲惫一圈圈奋力吐出,一船的鱼儿全由那女人说了算,无论贵贱,一股脑儿全给了她。

这年的冬天,呜咽的河风铁硬铁硬,昏暗的云正沉沉地笼在河面上。父亲哈着僵硬的老手撒下了网,那网好沉。父亲惬意地微睁两眼正准备叉开双腿收网时,一股遒风却在父亲的背上猛力一推。父亲一个趔趄,一头跌入刺骨的水中……事后,父亲想:都多半截入了土,何况又吃穿不愁,何不闲下来快活快活?于是,便不再打鱼,而那张有着辉煌历史的网,高高地悬挂在了神龛旁,每逢初一、十五,依旧摆上肥嫩诱人的猪肉,燃上紫雾袅袅的香炷。

不打鱼,无事可做,父亲买回一辆雅马哈,清晨跨上进镇,傍晚骑着回村,周而复始。一日,忽遇女鱼贩,叙起旧事,鱼贩潸然泪下,为感谢父亲往日的关照,邀请到家中小憩。进得屋去,父亲方才发现女人竟是独身,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阵战栗。

天长日久,父亲每天来镇,便必被女人请去喝茶,两人越聊越近乎,一天不见,彼此便觉得丢了点儿啥,以至父亲心猿意马,一发而不可收拾,竟迷迷糊糊与女人……

这日,与父亲缠绵过后,女人起身给父亲烧了一碗荷包蛋。父亲幸福得喜眉笑眼。女人偎在父亲怀里,柔声妩媚地告诉父亲:我怀孕了,咋办?猝不及防的父亲来不及把一口嚼烂的鸡蛋下咽,一个愣怔,整个人就一下子僵了。

剧烈的咳嗽过后,父亲这才呜呜哝哝地说要陪女人去县医院。女人冷了脸,这是咱的精血,要打掉,我只有一死!

一滴冷汗从父亲的鼻尖上倏然坠落,碎裂在女人的手背上,女人的两根手指无声地轻颤了一下,就像一只突遭雨袭的蝴蝶,被雨鞭拍向地面时的那一抹儿徒劳挣扎。父亲央求回去思忖几日再作答复。女人搂紧父亲,与父亲限定了见面日期后,这才泪眼相望着依依惜别。

蔫头耷脑的父亲回到家,无助的双眼与我和母亲的眼睛稍一碰触,立马萎缩成一汪茫然。整日就那么紧盯着挂在神龛旁的那张网痴痴地出神,不吃也不喝。父亲是家中唯一的男人,我和母亲商定送父亲去医院检查。当我们雇来出租车时,却发现父亲连同挂在神龛旁的那张网双双失踪了,而木船仍躺在天井的角落里呼呼睡得正酣。

我们找遍了沟沟汊汊,寻尽了旮旮旯旯,仍踪影皆无。夕阳如血,万物木然。精疲力竭的我突然发现我家的祖坟园里冒出了一团烈焰。等我跌跌撞撞扑到近前时,一下子竟惊呆了。

烈焰发自一张噼啪作响面目全非的渔网。父亲歪跪在祖父的坟边已七窍出血,眼睛死盯着满天缠满带血绷带的阴郁云朵,一眨也不眨,两只青筋突暴的手扎煞着,直直伸向高高的苍穹,像要撕破什么似的。一瓶1059剧毒农药痛楚地翻滚在坟地一边,神情呆滞地盯着一动不动的父亲出神,瓶嘴里流着的一线水痕明晃晃刺得人眼睛生疼……

两天后的黄昏,当猩红的落日沉入灰白的河面时,小镇上传来了一条消息,一个独身的老姑娘死了,喝下的也是一瓶10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