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星子在江对岸的大学里读书。
星子立在渡轮上看趸船上的水手挂缆绳时,才发现站在一边的粞。雨哗哗地下着,粞的目光很忧郁。粞很会用眼睛表达他内心的感情。而星子又极能从他的目光中作出判断。星子断定粞是专门在这里等她的。她很奇怪粞的这种动作。星子上大学也有两年了,粞这么做还是头一次。星子得到一种满足,但同时心里又不禁微叹一声。星子想这又何必。
星子深知粞素来是一个很用心的人。星子曾在闲聊时告知过粞,星子说她每次坐轮渡,在船靠岸时都喜欢看水手挂缆绳,然后使劲去感觉船与趸船间的一声碰撞。粞把她闲谈的事悄悄搁在了心里,使得星子在船尚未靠拢时便见到了粞。
星子喊了一声:“粞,陆粞!”
粞向星子笑了笑。在公共场合下,粞总是表现得很有教养很有风度,教养风度得不符合他的身份。
星子下了船,迎向粞:“粞,你怎么在这儿?”
粞接过星子沉甸甸的书包,将之挂在自己肩上,然后说:“等你呀。”
星子似笑非笑,说:“等我,你没搞错吧?”
粞说:“错不了。除了你,我还有什么人可等呢?”
星子说:“话可不能说得太可怜巴巴了。可以让你一等的人多得是,就跟可以等我的人一样多。”
粞默然了。
星子和粞彼此间没有交谈地一级一级地走上码头的阶梯,星子想你粞并不是一个多情的人,大可不必在我面前如此这般。
粞知道星子的心事。粞了解星子就像星子了解他一样多。
粞走上沿江大道,他望了望在雨中愈加显得绿意葱茏的大堤,淡淡地说:“是我妈要我到这里来截住你的,免得你顺道去了我家。”
星子怔了怔,方问:“为什么?嫌我去得多了。”
粞说:“不是。她正在和我爸爸吵架,怕叫你撞上难堪。”
星子叹了口气,说:“还吵哇,你这怎么过日子呢?”
粞说:“你大概要替很多人担这种心吧?就像可以等你的人一样多。”
星子说:“好哇,粞,你报复得好快。”
星子说话间收了自己的伞,钻到了粞的伞底下,星子以前和粞常这么着。
粞的心动了动,但他的脸上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粞和星子闲聊着走到汽车站。粞的家离公共汽车站很远,粞总是将自行车骑到车站附近的电影院门口,那里有看车的老太太。粞将自行车扔在那里,然后再乘车出去办事,粞这次接星子也一样。
公共汽车是第30路,沿路有两个市内轮渡码头和一个火车站,车厢里永远挤得满满的如腌制鱼肉般。
一个人的雨衣贴在了星子的背上,令星子感到背心里凉飕飕的,星子嚷道:“怎么搞的怎么搞的,雨衣脱下来好不好?”
那人说:“只要能脱我还不脱?你来告诉我怎么个脱法吧?”
那人也被另外的人挤得如卡着一般。
粞没说什么,伸出手使劲将那人推了推,然后将自己的大手掌隔在雨衣和星子的背之间,这一来,粞这伸出去的左手便如同将星子揽在怀里似的。粞的手热乎乎的,这热驱走了适才的凉意又呼呼地涌进星子的心。星子乜了粞一眼,粞面部没什么表情,眼睛里却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得意和兴奋。星子心想,你倒会占便宜。但星子在粞的手臂有力的环护下,又分外有一种安全和踏实。星子甚至有些想将脸贴过去,贴在粞宽厚的胸膛上。
粞仿佛猜出了星子的想法,低声问星子:“想什么呀?”问间又不觉将星子朝自己怀里紧了一紧。
星子未挣扎,只是以极快的速度回答说:“在想当年你把水香搂在怀中时心里正想着什么。”星子说时,心里忽地涌出一树树的桃花,那一年的桃花开得分外灿烂,如云如霞,如火如荼。那颜色的印象仿佛被镶嵌在脑际间,永远也难以消散。
星子的话刺痛了粞。因为公共汽车上这个偶然的环境给粞带去了亲近星子的机会,又因为这个机会使粞内心一种潜在的欲望在急剧地膨胀,叫星子的这根刺一扎,一切都在瞬间泄了个干净。粞的脸色立即变了,他苦笑了一下,然后黯然神伤地望着窗外。粞不再说什么。
星子并不觉自己的言重,星子见粞如此反应倒有几分快意。星子想,难道你还想回过头来同我谈情说爱么?
公共汽车在嘈杂的市声和车内的叫喊声中蹒跚地朝前开,雨仍然很大,噼噼啪啪地砸在柏油马路路面上。路面因之失去了往日的灰尘而晶亮晶亮地闪着灰黑色的光来。
星子不喜欢她和粞之间的这种沉默局面,她觉得这样好做作,做作得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星子于是捅捅粞,问:“哎,你爸爸开始上班了没有?”
粞很快收住了自己望雨时的漫想。粞又像平常一样地镇静和随和了。粞说:“快了,只是别人不知道安排他做什么好。他原先总工的位置又叫人给占了,不过,他已经开始拿工资了。”
星子说:“这下子你家的经济就要宽裕多了,买一台电视机吧。”
粞说:“哪有那么简单,我父亲这个人啦。”粞没说下去,只是摇头笑了笑。
车到了站。
在粞去取自行车时,星子站在车站的避雨檐下,隔着雨帘看着粞的背影。星子想,我难道真正不再爱粞了吗?那为什么我又是那样地爱和他在一起呢?为什么我对别的男人提不起兴趣呢?如果是爱他又为什么每当他想要亲近我时我就无端会生出一些恨意呢?那一刻我又何故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呢?
星子时常地觉得自己好像是个赶路的人,走走走,走到一个要紧的路口时,却突然地对赶路没有了兴趣。
星子想,粞你那时候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将我忽略了呢?
粞推了自行车过来。粞左手撑着伞,右手掌着车龙头。忽地一阵风刮过来,伞吹翻了。粞腾不出手将伞翻正,便加紧了步子,小跑一般向星子这边跑来。粞的样子有些狼狈。
星子不觉失声哭了出来。
四
粞在楼下大声叫着星子的名字时,星子很是奇怪。星子没见过粞,同时星子又不好无缘故地同男孩子交往。粞结巴着说了半天才说清他是来通知星子去街道开会的。
那是星子头一回见到粞的情景,掐指算来,已是五年前的事了。星子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听他说完开会的时间地点什么的,然后问:“就这些?”
粞仿佛有些惊讶,但粞立即答道:“就这。”
星子说:“晓得了,谢谢你。”
星子说完转身回屋。很久后,粞告诉星子,他本想到星子家里小坐片刻,聊点什么的,因为他待业后一直感到很孤独很寂寞,很想有个异性伙伴倾吐一下,可见星子一副百事清楚不过的架势,觉得很没意思,就走了。粞说:“你对陌生人太傲慢了一点,这不是女孩子的优点。”
星子对粞说这些话时才回想起那时的粞推着一辆很破旧的女式自行车,一边说话时一边还很不自然地摸摸车铃又摸摸刹车。似乎最后仰着头还想说些什么,但终于没说。
星子想,或许头一回见面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于左右了粞的感情。星子曾懊悔过,当时客气些请他上楼坐坐就好了,说不定一切都与如今两样。
只是,那样就一定比这样好么?
在街道开的是招工会议,有八个人参加。四男四女。来招工的人就是王留。王留将他那儿吹得天花乱坠,直到最后,才说那地方叫“运输合作社”。
会议是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开的。因是大寒天,屋里生了个煤炉,煤炉没有烟筒,烟气好重。再加上一支香烟接一支香烟抽的王留,星子只觉头晕。而那一刻的粞,却坐在煤炉和王留身边,不时地为煤炉添几块煤又不时地掏出烟递给王留并为之打燃打火机。粞偶尔地也瞥一瞥星子。星子只觉出这个人相貌平平,但小豆子般的眼睛里却有一种特异的别人没有的东西。粞的眼睛又小又黑又亮。
后来上班了,干的活儿不是拉板车就是扛大包。粞和星子都后悔起初的选择。他们同时开会的八个人只来了三个,另一个便是他俩共同的好朋友勇志。星子说:“早晓得这样,真不该来。”
粞说:“是呀,可细想想,也就那么回事。天下乌鸦一般黑。”
勇志说:“是黑乌鸦放到哪儿也白不了。”
星子和粞都同意了勇志的纠正。那时星子才知道粞的父亲在乡下而勇志的父亲则在劳改农场。星子原先一直很自卑,星子的父亲是反动学术权威,可站在粞和勇志面前,星子却是最“干净”的一个了。星子这么想时还笑出了声,她很高兴自己的地位。
当粞和勇志问星子何故发笑时,星子说:“那天我还掷地有声地说‘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真好笑,今天和你俩一起又变成黑乌鸦了。”
星子和粞、勇志很快结成小集团,他们是一个街道招出去的,彼此家的距离又颇近,这是很自然的事。粞聪明灵活,勇志老实宽厚,星子同他俩很合得来。有好朋友,星子能感到心里很踏实。
新工人办学习班,星子、勇志和粞分在了一个小组。照例要吃忆苦饭。那是一个糠团子。星子自小娇生惯养,拿了那糠团子只发怔。勇志老实,一抓起便勇敢地连咬了几口。星子见他喉管处作艰难地蠕动时,便愈发有一种要想作呕的难受。粞亦拿了糠团子皱眉。粞望了星子一眼,靠近她,悄悄说:“你相信以前的搬运工靠吃这过日子?”
星子说:“这哄得了鬼。”
粞说:“想不想同我配合来处理这个?”
星子说:“怎么处理?”
粞从星子手上拿过糠团子,示意星子掩护。星子会意,站起身扭扭腰,尔后又表示有点儿冷,遂拿了搁在一边的棉大衣披上。这时的粞便蹲下了地,撬起屋角的一块地板将糠团子塞了进去。那恰好是一幢很破旧的老式房屋。
星子掩护完再坐下时,粞已经在用手绢擦嘴巴了,全然一副刚吃完的样子。
星子朝他笑了笑,粞亦回笑了一下。笑完,粞说:“演得不错吧?”
星子说:“我非常服气。”
粞说:“想不到你能跟我配合得这么默契,你很聪明。”
星子说:“但是你更聪明。我的聪明得靠你的聪明提示。”
粞笑了,又说:“聪明是所有认识我的人对我的评价,你看得很准。”
便是这回,星子对粞有了比旁人多几分的亲近。
很久以来,星子都记得粞说过的关于聪明的话。星子想不明白,粞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总是拿了一个聪明的主意而结果却恰恰适得其反呢?以粞的智力来衡量他的生活,粞是活得很糟糕的,至少星子是这么认为。
星子曾就此问过粞,粞沉默不语,良久,粞才说:“实际上聪明人成不了事乃恰恰为聪明所误。这就是他只相信自己而不相信别人。”只是粞说完这又追问了一句,“你觉得我这样活是一种糟糕?”
星子说:“为什么不是?”
粞又一次沉默不语,却不再说什么。
这当然是后来的事。而先前,星子是多么地羡慕粞,羡慕他的聪明,粞知道的东西很多;星子又是多么地喜欢粞,喜欢他的机警和幽默,也喜欢他的整洁和文雅。粞在星子心目中是个很完美的形象。
粞在装卸站甲小队,星子在丙小队。但星子她们丙队常作为辅助工派到甲小队去干活儿。粞在小队里非常活跃,粞的话很多,也喜欢捉弄人,粞小时候学人结巴,学多了自己也有些结,好在他只是在有限的字眼上结,无伤大雅,反能多出几分笑趣。过去有一部国产故事片,是田华主演的,其中一个坏人说“火”字便结巴。“火……火……”,田华便由此破了那个案子。粞学“火”学得最多,以致他一说“火”时便结得脑门上和脖子上青筋直冒,恰好装卸站就是在一座大型仓库的几条火车线两边搬来运去,又加上粞本人抽烟,借火事时有发生,为此,“火”成了一个经常使用的字,又为此,粞经常地满头冒青筋。每逢此,工地上便笑得开了花。
但粞在那几十号人中确有一种鹤立鸡群的味道,除开他一米八几的个头外,他永远干净且得体的衣着,和他一口略带文气的说话习惯都使他有别于人。粞的甲小队里老粗很多,他们能开很野的一直野到床上的玩笑和讲很黄的一直黄到男女睡觉细节的故事以及骂很脏的一直脏到裤子里的脏话。粞却从不,粞因此而独特。
星子和粞家相距二十分钟的路。途中路过一大片菜园。菜园边上住了几户人家,这里原先是坟地,后来才被农民开挖出来的。每逢加班或学习回家晚了,粞总是将星子送回家。那一路,星子总是很活跃,很高兴。她同粞辩论、斗嘴亦很真切地聊天,粞也是。两人一路,几乎不停嘴。只是分手时,星子感到很怅惘。粞和她谈了很多很多的话,议论了很多人事,却好像根本没谈到地方,仿佛还有最重要的内容迟迟未曾涉及。
但凡下雨的日子,星子总是和粞共打一把伞。粞高高的个子如一棵树,星子在他的树荫下感到十分地安全十分地温暖又十分地不是滋味。
星子和粞从来没有碰一碰爱情这个话题,从来没有。甚至,两个人,星子这么觉得,都在躲避着它。
现在想来,粞当时若痛痛快快地提出和星子交朋友,星子一定会满口答应,而且会感到快乐无比。因为星子在心里是那样地喜欢粞。
但是粞什么也没说。
粞后来解释说他很自尊同时也很自卑。而星子总是大口大气无所谓的样子。粞觉得像他这样家庭的人是配不上星子的,粞说他曾有过至少三次以上的暗示,都叫星子化解了。星子没对这暗示作出应有的反应,粞想星子自然是不同意这事,又不好明言挡着,免得失去一个朋友。粞说他便不再作此幻想,也不愿说明。粞也唯恐失去了星子这个朋友。
星子能怎么说呢?星子有千条反驳理由,但星子没说。星子也觉出自己太矜持太自尊,非要等着粞明目张胆地追求才肯认账。星子一直认为,既是暗示,便有可能是别的意思。星子不想要暗示,星子只想要一句大白话。
然而星子完全错了,错了的还有粞。
星子想她是和粞在彼此能听到对方心跳的时候沉默不语,于是两人只好擦肩而过。星子每每想起这些,都忍不住一阵伤感。
粞绕了一个弯子,仍然走到了星子的面前,星子却不再是先前的星子了。星子想,一只碗摔破之后,即使很完整地粘合起来,可以盛水可以装饭,但那又何尝不仍是一只破碗呢?
星子不愿意端起这只破了的碗。星子想和粞作为两条平行线也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