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粞将星子送到了家,又在星子家里玩了一会儿。星子的母亲对粞显然不及以前热情了。星子的母亲说:“你们两个的距离越拉越开,怎么还有那么多话谈到一起去?”
粞听了很气闷,但却说不出什么。星子的母亲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如此一想,粞便有些沮丧,一沮丧就觉得乏味,于是粞便告辞了星子走了出来。
雨仍未见收,四周很绿。星子家附近是市郊菜农集中处。有大片的菜园子和一簇一簇的树林。放眼望去,天上地下都是葱茏一片。粞心里寡然得很。他没骑上车,只是推车慢慢地走,粞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在家里,父亲和母亲的架也不知吵完了没有,即令吵完了又怎样呢?明日还会有一场新的。粞叹了一口气。
位于粞和星子家之间那一排平房已赫然于眼前了。粞看见它,心里便有酸甜苦辣,百味涌来。
这排平房最末一端住着一个叫水香的女孩。水香现在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粞有一次从这儿过遇上她抱着孩子玩儿。那孩子是个女儿。粞同水香搭了话。粞不过是最一般的应酬。粞说:“小孩还乖吧?”
水香说:“还乖,可惜是女孩。过几年打算再生一个。”
粞说:“如果还是女的呢?”
水香坚定地说:“那就再生,一定要生个儿子,否则这辈子在他家就莫想伸头。他们家有三个儿子,我那口子是老三,两个嫂子都生了儿子,不晓得有多神气。我不能叫她们一辈子压在头上。”
水香许久不见粞,话很多嘴很碎。
平房前有一大片的菜园,在远一点的一块种了茄子的菜地里,一个年轻人一边摘茄子一边警惕地朝水香和粞说话的方向张望。
水香朝那年轻人指了指,说:“他是部队复员回来的,他晓得我过去有个相好。不过他不晓得我跟你睡过觉,他对那事不怎么懂。”
粞面红耳赤,只恨不能找个什么洞钻进去。粞支吾着哼哼几声便逃之夭夭了。逃亡中粞使劲地在心里骂自己,当初怎么看上了这个蠢物,而且是通过这个人使自己成为真正的男人,想起这个,便觉得自己脏。骂完过后粞又有几分侥幸之感。幸亏自己成分不好,她家里人看不上,否则这一生同她相守一起,该又是何等地可怖。
水香生过孩子后,竟如吹了气似的白胖起来。怀抱孩子迎面而来时,一副蹒蹒跚跚的步态。乳汁浸过薄薄的衣服渍成两块大圆疤。水香撩开衣襟给孩子喂奶时又大胆又自豪。站上好多男人都晓得水香左边的乳房上有一个深红色的痣。
这件事永远是粞的心头之疼。
粞想,自己难道真如星子说的是出于自尊和自卑而不敢表白吗?真是因为太珍爱星子怕失去星子而深掩着自己的真情吗?粞回答自己说,是这么想过,但也不尽如此。在一个北风飕飕的冬夜里,粞曾费力地将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东西一丝一丝地撕剥了开来。粞看清了自己。粞好怅然,粞想我竟是这样的么?我竟是为了这而辜负了星子的么?
便是这夜里,粞意识到有两种诱惑他恐怕一生都抵抗不了,一是美女,二是功名。
粞有一天晚上到星子那里去还书,路上遇上了水香。水香挑了一担水,摇摇晃晃而来,粞同她打了招呼,并弄清了水香即住在粞和星子两家之间的那片菜园这的平房里。粞热心地帮水香将那担水挑到她家里。水香留粞小坐了一会儿。水香一边跟粞说话一边逗着她家的小狗。小狗淘气地咬着水香,水香不停地笑着,声音很脆。水香头发松蓬蓬的,随她的笑声,头发在脑袋顶上一耸一耸的。粞忽而觉得水香好漂亮。他这时才忆起小队里好多青工都称水香是站里的一枝花。粞想他以前竟是没有注意。粞因要去星子那儿,一会儿便告辞出来。粞在出门时碰到一个人。粞觉得那人很面熟。水香叫了那人一声“幺舅”便送粞上了正路。水香说她幺舅是局里的办公室主任。粞方恍然忆起在局里开表彰大会时见过此人。
粞从此见了水香都要驻足交谈几句,有时去星子那里,也顺道去玩玩。水香总是极力挽留。粞老怕星子等他等急了,常待不久便告辞。粞那时没什么杂念,只是还算喜欢水香。但对他更要紧的仍是星子。
不料一日,事情发生了突变。那是星子过生日的那一晚。星子的母亲值夜班,父亲出差了,星子说她好孤单。粞说他晚上来陪她。粞带去了一支长笛,为星子买了一条头巾。星子高兴得大喊大叫,粞好兴奋。粞觉得自己好想亲亲她。
星子说:“快吹一支好听的。我早晓得你的长笛吹得好,你们宣传队的人都说你是专业水平。”
粞笑笑说:“想听什么?”
星子说:“你最喜欢的。”
粞便吹了一支情歌。星子听得很痴迷。粞在她那副痴迷的神态前有些迷醉。他又吹了一支情歌。一支又一支。粞吹得非常温柔。
星子为粞冲了一杯蜂蜜水,粞喝时,抚着他的长笛说:“等我多挣点钱后,我就去买它一支高级一点的。”
这一支,粞说还是找朋友借的。粞又说他借来是想让星子单独欣赏他的长笛独奏会。
星子笑说:“演员和观众一样多,粞,你好可怜呀。”
粞也笑,笑后说:“我这辈子总能有你这么个观众也就够满足的了。”
星子想,又是暗示,就不能直截了当地说么?星子毕竟是女孩,是女孩就有女孩的躲闪。星子又闪开了。星子说:“才不呢。万一你不怕累地吹个不停,那我耳朵还累死了呢。”
粞仍不清楚星子到底想些什么。粞又开始吹他的曲子。粞过去在中学宣传队吹过五年长笛。把名气吹得很大。好些文工团慕名来招他,每回,粞都又填表又体检地兴奋一阵子,可每回又都被刷了下来。粞的父亲使粞失去了一切机会。粞不断地惊喜又不断地失望,终于有一天粞明白抱着希望本身是件愚不可及的事。那时,粞上高中。在高中这个年龄所产生的所有美丽的幻想又都在高中一一幻灭。粞说,他高中毕业,将长笛交还给学校时,两手空空地走出校门,才发现他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了。
粞同星子说一阵又吹一阵。粞心里十分地愉快和惬意。粞几乎想把星子揽入怀,告诉她他爱她。粞不再吹了也不再说话了。只是凝望着星子。在粞脉脉含情的目光注视下,星子低下了头。星子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她想她等了好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粞叫了一声:“星——。”
星子浑身颤抖着。就恰在那一刻,一个女孩在门外大声叫喊了起来:“星子!星子!”
星子迅速恢复常态,开门出去。门虚掩着,那女孩笑嘻嘻地说:“星子,里面是谁?你的男朋友?”
星子也笑嘻嘻的。星子说:“不是。”
那女孩说:“是你的同事么?也搞搬运?”
星子说:“是的。”
那女孩说:“他们都说你有个男朋友是搞搬运的,我说怎么会呢。星子那样高的眼光怎么会瞧得起搬运工。是吧?”
星子说:“就算是吧。”
那女孩说:“里面那位?追你的?小心中计哟,那些男的呀,鬼得很。什么本事都没有,就晓得勾女孩子。你不会落在他手上吧?”
星子说:“不会。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不会有什么关系的。你可不要在外面乱说哟。”
那女孩说:“我会帮你辟谣的。”
女孩一阵风似的走了。星子进屋时,粞正端端地坐在原位上。粞的脸色有些发白。
星子说:“我那同学嘴巴最长了。”星子还想说点什么,粞已站了起来,粞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星子有些不舍,却也没有挽留。是不早了,父母又不在家,坐晚了总归不好。
星子送粞出了楼,在楼外黑暗处,星子对粞说:“就这样走了?”
粞一耸肩,说:“不走又能怎样呢?干搬运的人,明天还得早起呢。”
星子好失望,目送着他远去。星子想,粞你怎么了?
粞的心情坏极。粞是在情绪极好时一下子落入冰点的。粞真真切切听清了星子和她同学对话的每一个字。粞似当头挨了一棒。粞先前险些打算拥抱星子和星子亲热一下的。粞听了她们的对话,听出了一身冷汗。粞想若不是那女孩来,他冒冒失失地亲近星子,那会是怎样的结果呢?星子说不定会打他一嘴巴,或痛骂他是流氓哩。星子是不会随便和他粞这样的人结婚的。星子和他来往密切只是需要他这个朋友。他不配。
粞怀着几分淡淡的哀愁,走在淡淡的月光下。粞同时也有几分恼怒。粞想我既然高攀不上你星子,就让我寻个老实的温柔的头脑简单的女孩吧。她永远不会嫌弃我,她永远崇拜我。她只为我而活,一切都是为了我。
粞蓦然间想到了水香。仿佛水香就是那样一类的女孩。只是,水香太漂亮了。而他粞,也没有资格和资本找这样漂亮的女子。
粞胡思乱想时,不期然正遇上了水香。水香端了一个脸盆又拎了一只桶,迎面走来。水香的桶里装了一满桶衣物。水香说她刚从公共自来水管洗衣服回来。
粞便说:“你好勤快呀。”
水香嘻嘻笑道:“我还说你勤快哩。”
粞说:“我勤快什么?我的外套穿了一个月才洗,被子睡了快两个月了还没洗呢。”
水香说:“我是说你跑星子家跑得勤。”
粞苦笑了一下,说:“晚上没事干,只好去星子那里借书,借了又去还,还了又再借。就这。”
水香说:“你们什么时候办事呀?”
粞问:“办什么事?”
水香说:“装傻呀,结婚嘛。”
粞说:“和谁?和星子?下辈子吧。”
水香疑惑了。水香说:“你和星子不是好得要死要活吗?你们小队有人还说,你们俩睡都睡过了。”
粞说:“放屁,谁造的谣?我连星子的手都没拉过呢。”
水香有些吃惊,说:“怎么,你们不是……?”
粞用一种轻松的口气说:“水香告诉你吧星子太机灵了,我斗不过她。何必日后当个‘气管炎’?太划不来了。”
水香听着便笑,笑完问:“那你要找什么样的呢?”
粞说:“找个老实的呀,最好像你这样,又漂亮又勤快又单纯,起码也得洗衣服洗到十点钟。”
水香尖叫道:“粞你好精哟,你占我便宜。”
粞和水香说笑了一阵,适才的诸多不快竟一下子消散了。粞想,星子既然只将他作为一般朋友也自有她的理由。她又有什么错?何况星子也还是认真地拿他当朋友的。粞这一晚想了星子种种,居然也不断地想到水香。水香顾盼流莹的眼睛和她的欢笑。
没几天水香就去了粞的家。水香说道班组要她写一篇批评稿,她不会写,叫粞帮帮忙。粞那天正好在家,便满口答应了。于是粞便一句句说,水香一句句地写。水香的字写得歪歪倒倒,一忽儿出一个错别字。粞便指出要她改。粞为了不伤她的自尊心,便用了十分诙谐的语言来说明这个字错了。比方“口诛笔伐”,水香将“诛”写成了“猪”,粞便说:“你以为是让你家圈里的猪去笔伐呀?”水香便使劲笑,笑得吃吃响,白皙的脸上浮出几分红,鼻子尖冒出星星点点汗珠,显得十分地可人。
后来,水香便常去粞那儿。并渐渐地帮粞干活儿。不是洗被单便是拖地板。有一天水香洗被套时洗得满头大汗,便脱了春装,紧身的尼龙衫将她的身子裹得线条十分清晰。粞上厨房去看她洗完了没有时,水香正立起身子用手背擦汗,她硬挺挺的乳房便呈现在粞面前。粞好一阵冲动又好一阵感动,粞想这样一个女孩子对我好,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粞异样着叫了一声“水香”,便冲了上去。
很自然地粞抱住了水香,而水香也抱住了粞。两人也很自然地说了些“我爱你”之类的话。那情话变成呓语时,粞便吻了水香,水香的嘴唇湿润饱满,吻了许久,两人便情不自禁地上了床。两人都是头一次吃禁果,紧张和急切中将粞的母亲大床上的床单弄得一塌糊涂。
粞的母亲下班回家时,粞和水香正在紧紧张张地换床单。粞的母亲看看粞又看看满脸通红的水香,只是叹了口气。
水香在粞家吃了晚饭才走的,水香的举止已和睡觉前完全不一样了。
晚上,粞的母亲问粞:“这女孩适合你吗?”
粞说:“能被这样的女孩看上是我的福气,她总不至于嫌弃我的成分工种什么的吧。”
粞的母亲说:“星子比她差吗?”
粞说:“不,是我比星子差。我没什么权利挑星子那样出色的女孩子。”
粞的母亲又叹了一口气。
粞没将他和水香的事告诉星子,虽然粞差不多还像以前那样同星子交往。粞想就这么和星子保持一种纯洁的友谊关系也不错。粞没好意思开口告诉星子这个朋友他已交了女朋友。
粞没料到这件事将星子伤害得那么深,粞想我要晓得你对我有这份感情我要晓得你不会看不起我我又何苦把心思放在水香身上呢?粞好是懊悔了一阵。但那一阵过去后粞便平静了。对于自己,水香或许更合适些。水香能关照和体贴你而星子则需要你随时地宠着她。
粞的母亲闻知星子一直等粞张口的事时,用一种非常非常惋惜的口气说:“粞,你自以为自己很聪明,但你却办了件最蠢不过的事。”
粞初始不以为然,觉得母亲乃出自一种偏见,直到后来,粞才晓得母亲的判断是何等的正确。
粞放弃了星子之后,才明白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被他放弃了。粞力图寻回这失去的,可星子却时刻警惕着他的手。
星子说:“你想叫水香日夜笑话我,说我捡了她不要的吗?”
粞被星子的话扎得灰溜溜的。粞知道星子为维护自己的自尊心,可以放弃一切。星子是一个能拿大主意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