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粞那天的活是卸黑粉。尽管他戴了防护用的帆布头套,可走出车皮时,依旧是一脸兼带一身的乌黑,只有两小许眼白衬出脸上转动着的眼珠子。粞抬头望望蓝得耀眼的天空,心说,这样的日子得到什么时候呢?
粞在穿过办公楼往澡堂去的路上经过了调度室。粞下意识朝里瞥了一眼。新上任的调度沈可为正翘着腿呷着一杯茶,一副悠然的神态。
“是陆粞吗?”粞走过调度室后,突听见这么一声问。
粞回过头说:“是。”
沈可为放下杯子,走过来,说:“我有点事找你,等下你洗完澡上我这儿来。”
粞微一点头。在这个倒霉的夏天里,粞想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粞一身干净整洁地再度出现在调度室时,装卸站的人差不多走光了。沈可为在一堆表格中翻来翻去。
粞坐在他的对面,递给他一支烟。
沈可为看了看笑说:“嗬,好阔气。”
粞笑笑为他点着,然后自己也吸上一支。粞很会处理这样的事。粞是洗过澡后,以极快的速度到外面小卖部用黑市价买了这盒“三五”。粞总是觉得这些细枝末节有时反能成大事。
沈可为边抽着烟边清理散在桌上的表格。几乎快抽了半支,才将表格锁入柜中。他重新坐下时,粞已将那盒刚抽出两支的“三五”烟及打火机搁在了桌子正中。
沈可为坐下顺手摸起打火机把玩着说:“粞,很多人告诉我说你是个能干的人,但王留并不重用你。”
粞不知他话意为何,淡笑一声说:“我不见得能干,王留也不见得没重用我。”
沈可为说:“你居然还有点滴水不漏的风度。”粞说:“只是如实说的。”
沈可为说:“我承包了这个站的业务,你给我当个帮手怎么样?”
粞说:“怎么帮?”
沈可为说:“做我的现场助理员。”
粞怦然心动。现场助理员事少活轻,极其自在,这且是小事。干这行,在没有什么特殊的现场事件时,可以有很多时间待在办公室,这就多出了大量可在书记站长面前表现的机会,几乎每一个现场助理员都无一例外地走上了被提拔的道路。
沈可为见粞沉吟未语,又说:“我孤家寡人来这里,就是有强硬的后台,可没几个扎得紧的朋友和下属相帮,也难打开局面。可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但如果有你和你的朋友助一臂之力,那么,我肯定能干出点名堂。”
沈可为说到此有意无意又加了一句:“我还是从我舅舅那儿听说你的。他说有个叫陆粞的小伙子很能干,将来会成气候的。”
粞说:“是吗?”粞的眼睛闪了一道明亮的光,但他又很快掩饰了自己的真实心态。他知道沈可为说的舅舅是指谁。他很兴奋,一种出头之日来临的情绪从他心底腾腾升起,但他害怕被捉弄,害怕自己一旦遭到捉弄而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觉得还是沉稳点为好。
粞说:“我想想,明天再答复你。”
沈可为说:“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我另找人干。”
晚间,粞在吃饭时对母亲说:“我们新来的调度员好有锐气呀。”
母亲说:“他干了些什么?这种靠后台上任的人能有什么好事干?”
粞说:“他想让我当他的现场助理。”
母亲说:“这活儿舒服不?”
粞说:“那当然舒服得多。”
母亲说:“那你就去干。”
粞淡淡一笑,说:“不一定,原先的现场助理老八仙对我还不错,我不能夺他的饭碗。”
一直埋头挑菜吃的父亲忽然大声道:“蠢东西,只要有机会,你干你想干的,在乎人家干什么?一个人把机会错过了,说不定就错过了一生!”
粞惊异地凝视父亲几秒。他想父亲这是经验之谈。父亲一定是错过了自己的一生后才想起那最初未曾把握到手的东西,而那也许只是一念之差,只是因为不经意而放弃掉的。
但是粞说:“你对事物认识得这么深刻,可你还是错过了一生。”
父亲冷冷地说:“所以才能教训你。人等走完了路,才回头来评点当初该走哪条更好或更近,那就晚了。”
粞又一次惊异地望望父亲。他未曾想过蕴藏在他父亲衰老的体内的思想容量,他突然地被他的哲学他的见地以及他说话的腔调所打动。粞想,哦,这是真正的我想象中的父亲。
母亲说:“粞,你不要听他胡扯,他的哲学就是昧良心,为自己。你还是按你自己的想法干。”
粞对母亲笑笑说:“妈,爸爸的话有道理,我很受启发。”
母亲板下了面孔,端着她吃完饭的空碗进了厨房。
父亲咕嘟了一句“竖子可教也”,便不再同粞搭话。粞见父亲的筷子不断地在每个菜碗里翻动着挑肉片,早几天见此状的不悦瞬间变成了同情,他帮着父亲挑选起来。父亲挡了他的筷子,说:“不要你多事,要学会只管自己。”
粞晚上就骑车去了沈可为家。沈可为不在,他的妹妹接待了粞。沈可为的妹妹是个瘦弱但却秀丽的女孩子。她为粞倒了杯自制酸梅汤,便静坐在一边看杂志,时而扫过一眼打量着边吸烟边凝眸望墙的粞。
大约半小时后,沈可为回来了,见粞,竟十分地兴奋。粞只是问:“你准备怎么安排老八仙?”
沈可为说:“让他下小队干活。他没文化只会扯横皮,留着干什么?”
粞有意无意道:“你不知道他和王留是师兄弟么?”
沈可为淡笑一声,说:“知道又怎么样?难道你看不出谁的腰板更硬?”
粞便不再谈这事。这一晚,他同沈可为将站里的业务情况和行将解决的问题谈了个透彻。交谈及至夜间十二点。粞长吐一口气,感到周身的痛快。
沈可为的妹妹便一直在旁边翻看杂志,粞告辞回家时,顺便也同她客气了几句。粞说话时,忽地觉出那双秀丽的眼睛充满了热烈和渴望。
粞行驶在半夜的大街上,回味着那目光,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七
星期天早晨,粞在厨房刷牙时,粞的母亲走过来下意识地望望门口,然后说:“粞,我想去你爸单位,叫他们另给他分房子。”
粞白着牙和嘴唇,问:“不叫爸爸住在家里了?”
粞的母亲说:“他住在这里我烦得很。”
粞用水在嘴里咕嘟了几下,又呼地喷出来,说:“那,爸爸也太可怜了。”
粞的母亲不太高兴了,母亲说:“那你怎么就不觉得我可怜呢?只要看见他,我的情绪就坏到了极点。粞,你别忘了,是我养了你二十几年,而不是他。你该可怜的人是我!”粞想想也是。粞的母亲曾是当年重庆大学的高材生,是粞的父亲的低班同学。粞的母亲被粞的父亲追到手后,便辍学在家一心一意做起了家庭妇女。直到解放后,才响应号召出门工作,当了中学教员。粞的父亲不辞而别时粞的母亲才三十岁,拖着三个小小的儿女,艰难地走完了她人生中最宝贵的二十几年岁月。粞那时才两岁,粞的姐姐一个九岁一个五岁。虽则是如此这般的生活,粞却记得母亲很少有发愁的时候。母亲闲时除了看看书外,便喜欢解数学题。一旦解出一道难题,便如孩子似的拍手跌脚笑。母亲从不忧心忡忡。母亲总是将屋里收拾得充满了温馨。粞记得小时候两个姐姐在家时,他总是睡在母亲的脚头。华和娟则挤在小床上。关了灯后,母亲常在这十四平方米的房子里为他们讲故事。粞很少将故事听完。他总是在母亲娓娓动听的声音中睡着了。他的姐姐华和娟比粞崇拜母亲。粞到底是男孩,兴致和爱好和她们都不一样,而华和娟则连举止都模仿母亲的。粞常想,虽然没有父亲,但他仍有一个温暖无比的家。
粞的母亲在粞哗哗地用凉水洗脸时说:“我奇怪你吃了他那么多苦头倒还这样地维护他。”
粞说:“他到底是爸爸呀。妈,你打算怎么向爸爸开口呢?”
粞的母亲说:“这还不简单,就说华和娟要回来了,家里也住不下。”
粞说:“这倒是个办法。”
粞的母亲说:“华本来也说下个月回家来看看的。”
粞说:“华最恨爸爸。”
粞是突然地想起大姐华过去对他父亲的诅咒才说出这句话的。
粞的母亲说:“你晓得就好。”
很难说华对父亲的仇恨是母亲灌输给她的还是她自己生长出来的。父亲离家时,华已经九岁了。华自己曾解释说,她的恨不光是为父亲的出走,而是因为父亲从来不爱自己的孩子。华说:“你以为爸爸不走我就会喜欢他吗?不,一个爱自己爱得胜过爱自己孩子的人,不论怎样都是得不到孩子对他的感情的。”华说:“如果爸爸有一块钱,他肯定是拿了这块钱为自己买吃的,如果有两块钱,他会自己买一块五毛钱的东西自己吃,另五毛钱才会想到妻子和孩子。”
粞对华所说的一切还是相信的。父亲自私是无疑的,否则他不会在自己倒霉时一走了之,不仅抛下妻子儿女且携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如此,父亲并不觉得自己有愧于这个家,相反却言之凿凿地认为自己干得有理。华说:“你太小了,粞。你不知道那时候我们过的什么日子。”
粞想何必要知道以前的呢,但是以后你们的日子又是怎么样我还不清楚吗?粞觉得如果从父亲对他的儿女一生的影响上来说,恨父亲便是一件十分容易理解的事,尤其华和娟。
照粞的母亲的意思,这一生再辛苦,也要将三个孩子培养上大学。但母亲的愿望面对“文化大革命”只是一个美丽的幻想而已。华高中毕业娟初中毕业,两人便结伴一起下了乡。华和娟的一些事情,粞早先并不清楚,是父亲回来后,粞躲在床上听母亲边哭边数落他的父亲,他才明白为什么华和娟选择了她们现在的生活。粞被她们的事震惊得心都发抖了。粞却只能保持一种沉默。
华和娟是一起下乡的,因为父亲,她们很多年都抽调不出来。在一个春天的夜晚,邻近的人都过河去公社看电影了,华因娟生了病便留下来照料娟。队里放牛的老头儿端了一碗鸡汤进了门。老头儿说是见娟病得可怜。华和娟同这老头儿一向也熟,什么也没在意。华使劲地向老头儿表示感谢。华在说话时渐渐觉得老头儿哪儿不对劲了。他眼睛突然放出异彩,一向佝着的背也伸直了。华没来得及设防,便叫他铁钳似的手臂给挟住。华挣脱不开,只一会儿,她便倒了下来。老头儿扒净了华的衣服,完成了他蓄谋已久的事。临走时,还没忘记将鸡汤倒在娟的碗里并将他的那只碗带走。这是一个丧妻多年的老鳏夫。娟是时正发高烧,喉咙嘶哑得喊叫不出,未等这一幕结束,她便恐惧得昏了过去。这件事第二天便传遍了,华和娟都躲在床上不吃不喝。老头儿不几日被抓走了,村里人在他被推上公安局的吉普车时,纷纷求情说他是老婆死了好多年,打熬不住才这么干的。村里人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华日日以泪洗面,觉得自己无脸见人。更糟糕的是,两三个月后,华怀孕了。村里人都视为稀奇。因为那老头儿结婚多年未曾得子,而华却只一下子就给他怀了一个。华没胆量去医院打胎,华害怕嘲笑。便是在这当口,那老头儿的侄儿找到华,说他愿同华结婚,共同抚养这个孩子。村里老少都说这真是再好不过。华已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便同意了。华结了婚之后,粞的母亲才知道这件事。粞记得母亲拿着华的信边看边大骂华蠢,然后打点行装于次日清晨匆匆赶到华那里。当母亲一星期返回后,粞再没听她说什么。粞只觉得母亲很深刻地沉默了几个月。粞一直以为无非是为华找了个乡下人的缘故。华怀的那个孩子没生下就死了。幸亏死了,否则,粞想,华会怎么待他呢?华的丈夫又怎么待他呢?华后来又生了两男一女,死心塌地地做了一个农夫之妻。娟却一直没有结婚,粞想一定是那可怕的场景永远映在她的脑海里之故。娟后来到附近的磷矿当了工人,又后来,做了磷矿小学的教师。娟心如古井,过着单调而枯干的生活。什么人都动摇不了她独身的决心。娟才三十出头,乍望去,已拥有了五十岁妇人的苍老和病弱。人们都说娟活不到四十岁,娟自己亦作如此之想。曾经,娟给粞写过一信,说是如果有一天她死了,请粞一定要多多帮助华,华是因为她才弄到这一步的。粞一时未明白,何故华是为娟如此这般。
华被奸污那年是华和娟下乡的第五个年头。父亲在听母亲陈述这段伤心事时没有如往常一般同母亲斗嘴。只是好久好久,父亲才低低地咕噜了一声,说:“这未必都算在我的名下?”父亲的声音很小,只有同他睡在一张床的粞听见了,粞的母亲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父亲却再没重复,粞只是觉出他的呼吸很粗很粗。
粞吃过早餐,对父亲说了声要出去玩玩类的话便走了。父亲那一刻正牢骚面窝比以前难吃多了的问题。粞知道父亲不关心他是出门或是在家。父亲关心的只是他自己的吃他自己的穿。父系的形象已同刚回时太不一样了。父亲的背伸直了,经过有效的治疗,眼睛也亮了起来。少晒太阳之故,父亲也白了许多。父亲开始逐日地恢复他旧有的做派和装束。有一天,粞居然还看到他衣袋里已搁上了一条角上染着图案的真丝手绢。父亲想重塑自己,粞想。
粞骑着自行车奔站长王留家去了。粞想纵然许诺了沈可为,但也该探探王留的口气才是。人不能只给自己留一条路走。
粞到王留家时,王留正在喝酒。粞深知王留嗜好,途中亦买了两瓶,其中一瓶乃董酒,粞咬了咬牙才横心买下的。王留拎起酒眯着眼对着阳光照了照,仿佛是辨辨真假。尔后连声道:“好酒,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