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1中篇小说卷
6732900000007

第7章 桃花灿烂(6)

星子和粞又很自然地恢复了说话。但粞一点也不知道,星子是怎样珍惜地收藏着那写着八个潦草字的烟盒。那是一张飞马牌的烟盒。

粞和水香到底还是吹了。分手果真是水香提出的。水香的舅舅坚决反对水香找粞这样成分的人,警告水香,同粞结婚不光影响她水香的前程,而且对她的孩子也不会有好结果。水香想想害怕了,便打了退堂鼓。粞为之作过努力。粞说我们已不是普通的关系,我对你有责任。水香又把这话告诉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方知女儿已不是黄花闺女了,一怒之下,找到粞门下要求赔偿。粞无奈,水香家提出一次二十元钱。问水香多少次了。水香说有二十多次。粞觉得恶心。他清楚自己同水香上床并未达到十次。但粞不想在这次数上讨价还价。粞付给了水香五百块钱,取钱那天是水香单独去粞家的。水香说:“我晓得你吃了亏,我今天让你玩个够。”粞黑沉着脸,三两下把水香的衣服扒掉了。粞那天将水香折腾得嗷嗷乱叫,粞自己也累得精疲力尽。粞想,这样我会对女人厌恶了。水香走时,迈步子都不自然,水香哭丧着脸用手按在自己两腿间对粞说:“你弄得我好疼。”粞恶毒地笑了笑,心里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粞说:“五百块钱嘛,总得付点代价。”

水香曾将这一幕一丝不漏地告诉过星子,星子听得只觉得恶心欲吐。水香说:“其实我是装疼的。粞那天比原先的哪一次都强,过瘾极了。”水香没几个月就同别人结了婚,不久搬运站就传遍水香每夜都要求她的丈夫同她做爱,弄得那小伙子到处买壮阳药吃。水香说他比粞差多了。水香的满不在乎使粞无地自容。幸而不久,水香便调到修理厂去了。

水香告辞那天,甚至还专门找了粞一次。水香的目光里对粞流露出怜惜之情,却没有一丝半点痛苦。

粞后来对星子说:“我后来对她只是一种肉体上的需要。而且我预感我和她迟早会吹,但没料到分手的原因不是我个人的什么,而是我的父亲。连水香这样的蠢物都看不起我,我还被谁看得起呢?”

星子说:“实际上你和她一样蠢。只有蠢物才会在乎你的别的什么而不在乎你本人。”

粞追问了一句:“但你是聪明人,是不是?”

星子说:“是又怎么样?”

粞说:“那么你在乎吗?”

星子一字一顿说:“我不在乎你的父亲,但我在乎你曾用五百块钱做了一个女人很多次丈夫。”

粞大惊失色。粞想星子连这些都知道这实在令他无地自容。那天,粞几乎逃跑似的离开星子。粞想星子你也真敢说出口呀。

几天后粞见了星子仍觉面红耳赤,这使星子产生几分快感。快感过后在星子脑海里漫延开的便是那如云如霞的桃花。

暑假里,星子和同学一起去了黄山。同行的男生中,一个浙江籍的小白脸对星子发生了兴趣。一路使劲地给星子拍照,追随星子的足迹。那家伙各方面也都不错,几个瞧出端倪的同学便半真半假地拿了他和星子开心。但星子却始终不动声色。每逢那家伙用温柔的嗓音同星子说话时,星子都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粞。星子极力欲抹去粞留在她心幕上的影像,粞却总是一副雷打不动的架势立在那里。星子无奈。星子只好同那小白脸坦白相告。星子说:“我有了男朋友,他叫陆粞。”然而在夜深人静,只有山风吹着树枝声音的时刻,星子扪心自问,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真的这么深刻地爱着粞?粞难道真值得我如此这般么?星子反反复复地研究自己,她终于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她在感情上强烈地依恋着粞,而在理智上却又强烈地排斥粞。星子想恐怕自己一生都难以从中解脱出来了。

归来时,在黄山脚下,一个看相的瞎子收了星子五块钱,又琢磨了好一会儿星子所问的话后,对星子翻翻白眼说:“姑娘,你正在你一生中最要紧的路口上站着。你往哪里动脚,你得留神拿好主意呀。”

星子叫瞎子说得好一阵心跳。

星子一回家,次日就去找粞。那已是晚饭之后的时间了,粞不在。粞的母亲正站在门口,背靠着墙引吭高歌,她的双手垫在自己的背部和墙之间。她很放得开自己,一点不在乎从她家门口来来去去的邻居。而人们也早已习惯了她这副做派。星子很喜欢粞的母亲,星子觉得她是一个开朗达观又很真诚的女性。她的性格和粞的不一样。粞的开朗总给人一种是想好了之后而开朗的感觉,而粞的母亲却是天然的出自自己的内心。

初始星子见粞的母亲这般歌唱,十分不解。星子问过粞:“你母亲怎么能这样快乐呢?”

粞说:“这是天性。好像她没出世就晓得自己一生将面对怎样的生活,所以她选择了这么个性格。她如果不是这样,哪里能活到今天。”

星子说:“再高兴好像也不必用这种唱歌的方式来表达呀。”

粞说:“我觉得她唱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因为痛苦,她是在排遣痛苦。她不愿用可怜的方式来排斥,于是选择了唱。她一张口,郁积在心底的苦闷、烦躁以及愤慨、压抑什么的,都夹带在歌声里一齐释放了出去,这样,她的内心就轻松了。”

星子觉得有理,自己在苦恼时,也欲一试,孰料,那一刻她心里根本无歌。星子还是没能理解粞的母亲,也没能理解粞讲述的道理。

粞的母亲见星子来,很是高兴。她将星子让进屋,执意留她等粞,然后,找出许多同星子可以一谈的话题。关于星子的旅游,关于粞的父亲,关于中学生,关于大学课程,弄得星子有点应对不暇。

星子终于打断粞的母亲的话。星子要问粞,要想知道近月来粞的一切。星子说:“粞呢?粞在忙些什么?”

粞的母亲这才告诉星子,粞做了现场助理员,好忙,每日早出晚归。主要是沈可为想改革一下他们多年的工作方式。沈到处找人摸情况,粞总是作为助手叫他拉了去。不过粞干得还挺来劲。他常说沈可为这个人能干,是个将才。

星子说:“沈可为,就是从公司派下来搞调度的那位?”

粞的母亲说:“是呀,你不知道他提粞做了现场助理员?”

星子摇摇头。星子自那日粞在码头接了她之后,便再未遇上粞。

星子说:“那里的现场助理员是老八仙,我在那里时他就干这,他调走了?”

粞的母亲说:“没有,沈可为说他不好好干,叫他下小队干活了。后来就提了粞。”

星子很吃惊,星子说:“那王留肯吗?老八仙是王留当年的师兄弟。跟王留跟得最紧了。”

粞的母亲说:“王留当然不肯。那几天还乘酒劲,在站里破口大骂沈可为,也骂了粞。不过公司里支持沈可为。”

星子“哦”了一声,星子正欲再问什么时,门被人推开了。星子看见了粞,还看见了粞背后的另一个稍年长于粞的年轻人。

粞惊喜地叫了声:“星子!”

那年轻人说:“哦,你就是星子?粞一天起码有三次以上提到你的名字哩。弄得我们那儿的女孩子都好嫉妒你。”

这年轻人说话带有夸张的习惯,星子想。

星子说:“你好。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姓沈,叫大有可为的可为。”

粞笑着说:“怎么样,你领教一下星子的眼光吧?”

沈可为笑了,说:“果然不凡。我说是什么样的女孩能让我们这么出色的小伙子魂不守舍哩。原来是这么一个伶牙俐齿,心灵脑快的才女呀。”

又带夸张,星子想。

沈可为说完,转向粞,说:“难得和女朋友见面,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我们再干。”说罢,他拍拍粞的肩,“伙计,勇敢些。早些请我吃喜糖。”

粞的母亲似乎也来劲了。粞的母亲用一种很兴奋的口气说:“没问题。你多帮助帮助粞。叫他早些把婚事定下来,晚几年要孩子都可以。”

粞的母亲的话似说给沈可为听又似说给星子听的。

沈可为告辞走到门口,又加了一句:“星子,你若不抓住粞,粞就会从你手边溜走的啰,那时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因为说这些话的人不是粞,星子没法发火。但星子脸上已明显地摆出了不悦。

粞的母亲送走沈可为便没再转来。屋里只有粞和星子。星子马上恼下了脸。粞仿佛以为自己真的是未婚夫了。粞不禁伸出手臂揽过星子,说:“别生气,我没叫他这么说。”

星子推开了他,星子说:“粞我告诉你,他下次再这样对我无礼,我就对他没这么客气了。这回是给你留面子。”

粞说:“何必呢,你也别太认真了。”

星子说:“一定是你跟他说了些什么。你说,你怎么说我的?”

粞说:“他问我为什么还不找对象结婚。我说我想等你。因为我对别人爱不起来了。他笑我是情痴。我说我是走了一段弯路才明白自己对你的爱是一种铭心刻骨似的。他问你的态度,我告诉他你现在并不爱我。他问我怎么办,我说我等,一直等到你爱我那天。他说如果你同别人结了婚呢?我说那我也愿意在一边看着你生活得幸福,做你最忠心的朋友。我说我不奢望你爱我,但只需要你允许我爱你,我这辈子心里就会感到很平静很富足。”粞说完又忍不住问自己,我是这样吗?

粞这番娓娓道来的话,使星子怔住了。粞曾经在两年前,明白说过他爱星子的话,叫星子一口拒绝了。而这次竟是如此一大段。星子心内一涌动,禁不住热泪滚滚。

粞很是自然地将星子拥入自己怀里。粞用大手掌抚着她的头发她的面孔,说:“我在别人面前都说我认识的最聪明的女孩就是星子,其实,我在自己心里总是说,星子是天下头号傻瓜。”

星子流着泪说:“为什么?”

粞说:“你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狠劲地折磨自己,然后再折磨你最爱的也是最爱你的人。”

星子把脸贴在粞的胸脯上,一任眼泪哗哗地流。星子能听到粞“怦怦”的心跳。星子感到很温暖很舒服。

粞的手臂使上了力,它们钳得星子骨头都疼了。粞反反复复地吟着:“星子,星子,你是我的,是我的。”星子在粞的声音中觉得一切都恍惚而迷醉。

星子那天在粞那儿待到很晚才走。粞送她回家时一直用手臂揽着她的肩。星子将头靠在粞身上。星子生平第一次和异性一起度过这么亲热的一个晚上。而实际上,粞几次用嘴唇去吻星子的唇,都叫星子避开了。

在返家的中途,星子和粞都同时看见了横在那里的一排平房。那排房子所有的房间都亮着灯,在暗夜里十分地醒目。粞和星子的心几乎都缩了一下。粞的手臂上又加了一些力,而星子却在那一刻惊恐地跳开了。一片很大很大的阴云迅速地覆盖了星子的心,星子仿佛看见,那是成团成簇的桃花汇集成的云影。在那阴云之上,如火如荼地开放着无数艳丽的桃花。星子嘶声喊出了一个字:“不——”

星子那一声“不”字的悲哀,使粞觉得刚刚织成的一个梦幻又在瞬间里破碎了。

星子开始朝自己家的方向奔跑了起来。粞愣了一下,追了上去,粞急切地喊道:“星子、星子。你等等,你听我说。”

星子却叫着“不,不”,一直往前跑。

几百米之后,粞追上了星子。粞抱着她,想使她安静。星子却不停地厮打着挣扎着,星子说:“我恨你,我恨你,我永远不会嫁给你。”

粞说:“你安静点,你可以不嫁。我们还是朋友。只当没有今天的事。你这样回家,你妈妈会以为我欺负了你。星子,我求求你。”

星子渐渐安静了。她到底还是挣开了粞的手臂。星子理了理头发,脸上呈现出非常理智的神情。

粞凝视了她几秒,很重很重地叹了口气。粞想走了几年,一步也没前进。

直到走到星子的家门口,两人都没说一句话。星子欲进门洞时,粞拉住了她的手。粞想说点什么,却没说出口,只是提了提星子的手,扭身走了。

星子忍不住叫了声:“粞!”

粞回头朝她笑了笑。那笑容十分地惨然。

星子的母亲在星子一进门时便说:“你以后少同粞来往。你们俩现在是完全不同身份的人。”

星子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爱他。”

星子的母亲惊愕了,问:“你要嫁给他?”

星子说:“我永远也不会嫁给他,但我永远爱他。他是我的生命。”星子说罢气哼哼地回到自己房间,她觉得脸上发烧。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母亲这样说。她就觉得自己想这么说。星子如此想着,忽觉胸口堵得慌。星子一头扑在了自己的床上,发泄般叫道:“我爱粞,我永远爱粞。我要和他在一起。”

星子的母亲重重地敲打着她的门,用一种严厉的语气说:“你发什么神经!”

星子霍然而惊。

星子停止了叫喊。起身坐了几分钟,尔后想,该给粞写封信了,告诉他,他此生休想得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