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粞没有给星子回信,这使星子产生好强烈的失望。按她的设想,粞或是急切地紧张地跑来找她,或是以同样方式给她写封信,信中写满了他对她的爱恋以及他的忏悔,很忧伤很缠绵的一封信。
但粞却没有任何消息,仿佛失踪了似的。自尊的星子自然也不会登门再去找他。为此漫长的白天和漫长的夜晚,星子十分地孤独和郁闷。
恰这时间里,家里来了一个年青的客人。这是一个正在上军事院校的男孩子。一脸稚气,眼睛又大又亮,笑时好露出两颗虎牙。母亲介绍说,他叫亦文,是母亲大学最要好的同学余丽的儿子。星子见过余丽阿姨,星子知道她是一个很漂亮也很能干的女人。母亲说,亦文到成都他叔叔家去度假,顺便在这儿玩几天。母亲说星子,亦文玩得好不好,就看你怎么导游了。
星子正寂寞。星子想同这大孩子玩几天也没什么。星子比亦文大两岁,亦文便叫了她星姐。
亦文是一个性情活泼的男孩子,而星子亦聪明伶俐善解人意,两人又极富幽默感,一对上话便形成了默契。星子很惊异这男孩理解她的幽默的能力。经常地她跟别人来句幽默时,不得不重复一遍还解释一番,把一句传神的话变得如一本教科书一般死板和啰唆。在风景区划船时,船歪了歪,星子险些闪到水里。亦文说:“留神,快中午了,鱼肚子很饿的,别送上门去。”
星子说:“我给你创造一次学**的机会呀。”
亦文说:“那别人一定会喊,噢,这个解放军原来是个潜水员啦要不他怎么只往水底沉呢?”
星子大笑起来,星子说:“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个空军。”
这之后星子和亦文便常这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式地对话。星子觉得很放松很愉快。
星子陪亦文转悠了一星期,并不觉时间过得慢。一次在寺庙里观佛时,亦文问星子有没有男朋友,星子答说没有。亦文立即以很快的速度说:“我也没有。”
星子觉得他这表白挺好笑,便一指佛门说:“那你进这儿够资格了。”
亦文狡黠地眨眨眼说:“但是现在不够格了。”
星子听出他的话中之意,略微怔了怔,然后说:“噢,寺院是不要军人的。”
亦文笑了笑,说:“你很机灵。”
这之后,星子觉出亦文注意她时,眼睛里多了点内容。
亦文原说在星子家待一星期的,一星期又过了三天,亦文仍无离意。星子的母亲暗中对星子说:“亦文喜欢你,你也热情点,他比粞强。”
星子无语。他真比粞强么?他真能替代粞而深刻在她心里头么?她心里有了粞还能再容一个亦文么?星子问自己。
这天星子和亦文从外面回时。星子在门缝里看到夹有纸条。星子的心“咯噔”了一下。纸条如她所料是粞留的。粞在纸条上写着:“星,好想见你,有要事谈,晚上能来吗?等你。粞。”
亦文看了纸条,满脸醋意。亦文说:“星,谁叫粞?”
星子说:“请叫‘星姐’。”
亦文说:“他可以这么叫我就可以。粞是谁?”
星子说:“我的一个朋友。”
亦文说:“干什么的?”
星子说:“搬运站的。”
亦文仿佛松了一口气,又问:“他跟你是什么关系?”
星子很恼火亦文适才那松下的一口气,星子想你无非是上了个大学而已,粞若参加了高考,录取的学校还能比你差么?星子说:“你什么时候转业到公安局了?是做了警察还是户籍。”
亦文强笑了一下,说:“我只是情不自禁。这纸条给我带来些危险。”
星子说:“关你什么事。”
亦文说:“关了我的婚姻大事。”
星子不觉“扑哧”一笑,说:“八竿子不着边的事,说得像真的一样。”
亦文说:“星,听我一句话,晚上别去。”
星子说:“小弟弟,你管得太多了。像我妈妈一样爱管事不符合你的年龄。”
亦文突然反拧住星子的手,说:“你再叫小弟弟,你再敢叫。”
星子“哎哟哎哟”地叫唤。星子说:“那叫什么?”
亦文说:“叫亦文哥。或者叫文。”
星子笑得没力气,亦文又不饶,星子于是叫了声:“文——。”
晚上星子出门时,亦文在同她母亲说话,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母亲问:“星子你去哪?”
星子说:“同学家。”
母亲狐疑地问:“哪个同学?”
亦文说:“有个叫粞的同学给她一张纸条叫她去一下。”
星子狠狠瞪了亦文一眼。
母亲说:“星子,回来。”
星子快步下楼,骑了自行车便跑。星子想,即使我不去粞那儿,我也有对自己的事做主的权利。
季节中最热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在户外度夜消暑的人又回到了家中。路灯下,只是一堆一簇打牌的人们。星子一路蹬车,绕过露天里右一堆左一堆的打牌者。星子心说,粞,你能有什么要事找我呢?你又在耍你那聪明的花招么?
星子骑车到了勇志家。勇志的家关了门。星子奇怪,使劲敲了敲,没人应。她感觉屋内有人,便扯起嗓子叫了几声:“勇志!勇志!”
屋里这时才有动静。星子听见了勇志的声音:“星子吗?等一下。”
星子好等了一会儿。门才开,星子正欲问“干什么神秘事”时,忽见一女孩面红耳赤地坐在勇志的床沿上,头发有些凌乱,床显然也是匆忙收拾了一下的。星子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不觉自己脸一热。
勇志说:“星子要不是你,我是不会开门的。这是小珍,我的女朋友。”
星子说:“小珍,你好。”
小珍红了红脸说:“你好,我早晓得你。”小珍说了一口比较土的郊区话。星子想她恐怕是靠押土地参加工作的。
果然勇志说:“她是去年押土地到我们站的。”
星子说:“你瞒得好严呀,什么时候请我吃糖?”
勇志说:“春节怎么样?小珍,看星子的面子,你同意了吧?”
小珍撒娇似的扭了一扭,朝勇志的背捅了一下。
星子很羡慕地看着她。星子想,这多么好呵。
勇志说:“星子,你呢?和粞怎么样?”
星子反问道:“你觉得我们能成吗?”
勇志说:“我吧,最难,想撮合你们成吧,又觉得这太委屈了你,不撮合吧,又觉得粞好惨。”
星子说:“他有什么好惨的?他现在不是走红了吗?”
勇志说:“走红是一回事,可被自己喜欢的人冷落又是另一回事呀。”
星子说:“这是他自找的。”
勇志说:“我好可怜他。这几天他忙得厉害,到处找业务,想把今年的吨位超出去年的一倍。忙成这样子,还只抽烟不吃饭,人瘦得只一张皮包着。”
星子一下子紧张起来。星子说:“为什么?他病了?胃不好?”
勇志说:“你就别问了,还关心他干什么,既然你又不打算跟他有什么关系。”
星子沉默了一下,星子想勇志说的也对,可她仍然忍不住。
星子说:“跟我说说吧,勇志。”
勇志说:“还能为什么?不就你那封信?”
星子的心抖了起来。星子忽而起身说:“那我找他去。”
星子还没挪步,勇志拦住了她。勇志说:“星子,你听我讲几句好不好?”
星子不解地盯着他。
勇志说:“你既然不打算嫁给他,你就不应该又关心他又依恋他,让他产生误解。要不然,他会认为你只是嘴巴硬硬,到一定时候,你仍会接受他。这样你就害惨了他。星子你现在这样,对他惩罚得也可以了。你反正写了那信,他反正也难受了,干脆由他去,过些日子,他自己会把自己的伤治好。”
星子望着勇志。一副十分茫然的样子。
勇志说:“你们现在差距也拉得很大,过去又有过伤心的事,你们真要是结婚,也不会幸福。依我所见,各人都理智一点,算了。”
星子苦笑了一下。星子说:“勇志你说得对。”
星子说完,眼泪哗哗地往外淌。
勇志说:“星子,你自己别太难过就是了。照我说,男人们比女人们过这样的关要容易得多。”
星子点点头,再次告辞。勇志出来送了她一段。勇志在出门前,携着小珍亲了又亲,十分温存地说:“乖,我一会儿就转来。”
星子在开自行车锁时,从大开着的门洞看到了这一切。星子心里有些苦涩。她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
十一
星子到底没来。粞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屋里一动不动。实际上粞也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可他仍然坚持地希望着什么。粞相信星子对他的依恋并不少于他对她的爱,虽然星子总是拒绝着他。
粞想,他毕生后悔的事有两件:一是糊糊涂涂地同水香的恋爱,二是没去考大学。星子那时说他太多虑,说他优柔寡断,还说他见小利而忘大事,他当时不服,同星子好争了一场,而现在看来,星子说得何其正确。粞想,我恐怕是太自作聪明了,只相信自己的聪明而不相信别的,结果遭自己的聪明所误。
星子那天拿了大学招生考试的报纸一路狂奔地来找粞时,粞正在拖板车。粞放下车一字不漏地将那条消息读完后,心里很受震动。星子两目放光,星子说:“粞,一定要考,我们一起复习。”
粞亦十分兴奋。粞说:“当然考,怎么复习,你晚上来我家好不?”
星子高高兴兴地走了,粞依然去拖他的板车。拖着拖着,粞的心便又阴云四起。粞想,我是不是又在做梦了?我是不是又在幻想了?我是什么人?我有什么资格上大学?我难道还没尝过被人刷下来的滋味?万一不许我上,又何必惹人耻笑呢?
粞在卸车时,对勇志说了考大学的事和自己的想法,勇志说:“你可别让人家一边政审一边骂你也不屙泡尿把自己照照,就凭你这反革命的爹,居然也想上大学。”
粞在勇志的话前,完完全全地泄了气。恰在这天下班时,站长王留找了粞。王留说:“公司要办个理论学习班,站里推荐你去。”王留且说根据粞一向的表现,等学习班结束后,打算任命粞做甲小队的小队长。临了,王留还拍拍他的肩说:“年轻人,好好干,你会有前途的。”
粞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的运气。粞想,万一大学不录取,这儿又说他不安心工作,再不看重他,那么,他一辈子就得拉板车了。毕竟上大学是渺茫的事,而去理论班和当小队长却是实实在在的。
粞于是拿定了主意。星子极失望。星子很厉害地讲了粞一顿。粞不服。粞甚至想,你一个女人,哪里晓得我这样的人能打开一点局面又有多难。粞想,纵使我考上最好的成绩,大学也不是笃定要我的。我父亲是干什么的?
星子一鼓气考上了大学,在粞认识的人中,也有很差很差成分的人也考上了大学,而高考的题目又是这么地简单。粞失悔了。但粞到底当了小队长,公司也有个领导在会上说粞是个不错的青年。王留还叫粞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这些事又很快冲淡了粞没考大学的悔意,粞想,不上大学,人一样可以干出大事来。华罗庚没上过大学,高尔基也没上过大学。社会就是一所大学校。
粞真正认识到自己的幼稚和肤浅时已经晚了。
粞对自己说,如果他是所名牌大学的大学生而不是一个搬运小队的小队长或助理员之类,星子会如现在这样拒绝他么?
粞的回答是否定的。他想水香固然是一个因素,但并非是最主要的。
粞又问自己,我能不能放弃星子呢?去找一个各方面都说得过去的女孩成个家?像自己说的那样把星子作为一个长久的朋友相处?
粞的回答仍是否定的。他对星子有着不可名状的渴望,星子愈拒绝,这渴望愈强烈,驱使着他穷追不舍的除了感情,还有目的。虽则他说过只要星子允许他爱她就满足了,实际上,粞深知这是不可能的。他想他是不甘心这么败下阵来的。他既然已经向星子表明了心迹,同时他又知道星子的内心在作怎样的挣扎,那么他决意要攻下她。他粞应该做这样的人:既有所爱,就要得到。
星子没来,粞放弃了最后一丝幻想。他开始铺床睡觉。便是在他拉平席子的那一刻,有人敲响了门。粞冲动地跳起来使劲地打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粞的父亲。他红光满面,鼻息中微带酒气。
粞掩饰不住他的失望,一种深深的失望。
父亲说:“怎么?这么嫌我?”
粞说:“怎么会?我只是以为是星子。”
父亲说:“星子是你的未婚妻?”
粞说:“还不是。”
父亲说:“我常听你提她,你单恋她?”
粞说:“也算是吧,不过,我不配。”
父亲说:“怎么这样短自己的志气?”
粞说:“她是大学生,我算什么!”
父亲说:“你朝她求过婚了?”
粞说:“求过,她没同意。”
父亲说:“那就算了吧,你堂堂一个大男人,哪里找不到个好女人?”
粞说:“说是这么说,心里放不下。星子对我有同别的女人不一样的意义。”
父亲嘲笑般地打量了粞一下,方说:“你有毛病!”
粞笑笑,没说什么,他想父亲是不会理解他的。
父亲到厨房去张望了一下,折回时说:“你妈出去了?是不是有了相好?这都几点了!”
粞不满,粞说:“你对妈说点好话不行?她为你吃了一辈子苦了。”
父亲说:“这话没道理的。她为我,我又为谁?未必我这辈子在享福?即使她是为了我而吃苦,我写信要她离婚,她为什么又不肯?”
粞说:“妈是为我们姐弟三个想呵。”
父亲说:“所以,一个人老是为了别人着想,倒霉的就只能是她自己。你想想,这个世界总得有人走运有人倒霉,她不许别人倒霉,那么就只好留给自己了。”
粞对父亲这套说法又好气又好笑。粞想父亲的自私有点炉火纯青了。可不能不说父亲的推理是符合逻辑的。粞说:“你既然认识这么深刻,为什么你一生也这么不顺?”
父亲说:“这就在于一切政治运动都不按逻辑办事,它信马由缰,撞到你,你躲都躲不开。我幸亏一走了之,要不,‘文革’中还不又是一死?”
粞默默点点头,他想父亲也只是抓到一点保护自己的本事。
父亲又说:“还是说你妈,她老是讲为别人,结果,她使你们姐弟三个过好了吗?没有。她又使我过好了吗?也没有。她不离婚的结果,是她自己一人得了好处。这就是人人都同情她,人人都夸她忍辱负重,她得到了名声。”
粞吃了一惊,但他回味父亲的话时,却觉得母亲固然有些委屈,但父亲讲得实在有理。
父亲说:“所以我并不感谢她,你记住,粞,对于男人来说,不必去空谈什么爱不爱,灭了灯,天下的女人都是一个味儿。”
粞笑了。粞说:“你倒想得开,那你还找妈干什么?”
父亲说:“我不找她聊天干活睡觉,我找她离婚总是可以的吧?”
粞说:“离婚?你疯了!何必这样?”
父亲说:“很简单,她不要丈夫,可我要老婆,我二十几年没老婆,我现在想要一个。”
粞说:“你跟谁结婚?”
父亲说:“总归会有人的,我现在一百多块钱一个月,房子有一套,找个老伴儿暖暖脚也不会太难。”
粞说:“我真想象不出来你是这么敢作敢为,这么果决,什么都看得开,放得下。”
父亲说:“算你认识还对,我这只是做了一个人基本该做的,丝毫不出格。”
粞默默地点点头。
父亲说:“粞,我劝你同我弄好关系,这对你只有好处。”
粞说:“你是我父亲,我钦佩你。但是我更爱妈妈,这一点,你永远也达不到她的位子。”
父亲没等来母亲,只好走了。临行前,见粞呆思,便又说了句:“记住,不要心系于一个女人。关了灯,女人都一样,而男人最需要的是关灯后的女人,别的都无所谓。”
粞想,果然是如此,只是不甘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