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马老太送完了最后的一车煤球,把小板车还给了煤球店。这小板车是向煤球店租用的,每天的租金是八角钱。
今天的生意平平,除掉八角钱车租费之外,只赚了十九块零两毛。她数了数那些沾着煤屑的人民币,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奇怪,钱一进了口袋,马老太的心头就滋润起来,好像干渴的土地突然漫上了水,什么筋骨疼痛,小腿肚发抖,搬着沉重的煤球筐上楼梯等等,都已经变得十分遥远,也好像没有发生过似的。
晚来天阴风急,好像要下雪。马路上的自行车流像被西北风推动的潮水,哗哗地向前,人们都那么紧张,都想赶在风雪之前回到那人生避风的港口。马老太也赶得很匆忙,她不是忙着回家,而是要赶到东林寺巷口的小桥头,看看小丹丹是不是等在那里,丹丹想奶奶的时候都是在这个时候站在桥口。
马老太有三天没有见到小孙子了,又是被那个女强盗管住了!马老太称她的媳妇为女强盗,是从女强人演绎过来的。她真的觉得媳妇像强盗,抢走了儿子,现在又不让孙子和奶奶亲热,说什么不能麻烦奶奶,不能吃奶奶的东西,奶奶赚钱不容易。放屁,奶奶赚钱比你容易,用不着装笑脸,用不着靠打扮,用不着拍马屁,全凭力气!
小桥头没有小丹丹,也好,这么大的风站在桥口会着凉的,“会着凉的……”马老太喃喃自语,身上也跟着有了点凉意。是的,她也应该回家去。
马老太的家住在一条夏天会长青草的弄堂里,弄堂口歪歪斜斜地写着“此弄不通”。她在不通之处停下来,打开那两扇木门上的老铜锁。其实,这门锁与不锁都没有什么区别,用力一蹬,两扇门便会乒然倒地。
这门是个大院子的后门,这房子本是大户人家堆柴草的。抗日战争之前,苏州人举炊大都是烧木柴或稻草,马老太和她的丈夫替大户人家运柴草,出柴灰,便借柴房作为安身之地。抗战胜利之后大户人家衰落了,苏州人烧木柴和烧稻草的习俗也逐步被烧煤所代替,三间柴房也就成了马老太生儿育女的营地。她在这里养育了四个儿女,两个已远走高飞,一个已先她而去,只有小儿子马太伯还在苏州,但也有十多年不住在一起。老伴儿去世了,营地空虚了,再也没有人等她买米回来了,再也没有孩子站在门口,哭着或是笑着奔到她的身边……现在的这个家对马老太来说只是个吃饭睡觉的场地,睡觉可以在祠堂里,可以在破庙里,吃饭也可以在廊檐下面,一切都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是多拉煤,多赚钱,钱有用呀,那个不会赚钱的儿子要她照顾,小丹丹,那个心肝宝贝……心肝宝贝要长大,要小轮盘自行车,将来还要结婚生孩子,要有一座好房子。
马老太最最伟大的计划是为小丹丹营造一座体面的房子。儿子已经不要她的房子了,随他去,她也不愿意和那个女强盗住在一起。她要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小丹丹的房子上,在那里寄托她的光荣与梦想。与她同时代的乡下的老姐妹,哪一个不为儿孙把楼房造得好好的。别瞧不起马老太,她还瞧不起城里的那些公寓楼,上不见天,下不接地,有时停电,有时停水。她的三间破柴房不值钱,可这地皮却是风水宝地,独门独户市中心,连一条弄堂都是独用的。这里可以翻造三楼三底,翻造好以后还有一小块空地,十五年前种的一棵枇杷树,如今正在旺果期,那白沙枇杷真甜呀,孙子,重孙吃到枇杷时就会想起奶奶的。
马老太活过了六十岁之后,就不感到自己的存在了,糖吃在她的嘴里她不觉得甜,或者说是甜得也没有什么意味。只有看着小丹丹吃巧克力,她才从心里甜到嘴里。小丹丹穿一件新棉衣时她自己觉得暖和,她自己穿一件新棉袄就觉得焐燥,觉得别扭。除掉维持生活的必须之外,马老太自己不想拥有更多的东西,好多东西对她来说都是用不着也是用不长的。她的家里好像是个废品仓库,谈不上什么电视机和收录机、除掉一盏十五支光的电灯之外,没有任何家用电器,破旧的家具又缺少文物的意义。
马老太推门进去。拉开煤炉,用炉上热水洗洗脸,洗完脸以后就准备吃泡饭,吃完泡饭就上床睡。她没有一点空闲的时间,她把每一点时间都用来拉煤球和恢复体力;她也没有时间担心思,空想有啥用呢,她拖儿带女,养家活口都是靠做出来的,不是靠想出来的。
正当马老太端起泡饭碗的时候,门上有人笃笃地敲了两记,这是常有的事,是有人喊她明天送煤球。
马老太急忙放下饭碗去开门,因为那门经不起敲,敲重了会倒的。
“请问,这里是马玉英的家吗?”
“正是,你要多少,送到几号?”
“我叫刘一川。”刘一川说着便递上一张名片。
马老太把名片收下了,不新鲜,近来常有人拿着名片来叫煤球,按名片上的地址去送,不会有错,这名片是个好东西。
“咦……你不是东林寺巷口的刘先生吗,弄错啦,你家烧的是液化气,不是烧煤球。”马老太认识刘一川,五年前曾经替他家送过煤球,现在他家有了液化气,和煤球已经断绝了关系。
刘一川连忙说:“不不,我不是来叫你送煤球的,我怎么能叫你送煤球呢,这是不人道的,我……我能进来坐一会儿吗,老太太。”
“只能坐一会儿,我吃完了饭就要睡,明天还要送煤球呐。”马老太不大客气,她以为这老头儿是来看她的房子的,前些时候就有人来看过房子,肯出八万块钱,他们不是要买房子,而是看中她的这块地皮。滚得远点,八十万也不卖,这是留给小丹丹的!
刘一川倒也不在乎马老太的态度,硬着头皮捱进门,屋里的情景使他十分吃惊,这老妇人晚景凄凉,像一个乞丐,像一个疯妇,像个拾荒的人。
“老太太,你……你就住在这么个破破烂烂的地方?”刘一川的恻隐之心油然而生,觉得这种地方是不适于人类居住的。
马老太心里暗笑,你别跟我来这一套,破烂不破烂反正不会卖给你:“哼,你别看不起它,上次有人出了八万,我连眼睛都没有眨。”
“老太,你别误会,我不是来看房子的,我是代表……代表东林寺巷的邻居们来看看你。首先我们要检讨,我们大家平时对你关心得很不够,看着你这么个白发苍苍瘦骨伶仃的人还去拉煤球,当苦力。现在已经不是解放前了,现在是新社会,现在连小青年都不肯拉车子了,何况你已经七十三岁。你活得很艰难,吃得很简单,住在这种四面透风的房子里。不错,你的这块房基很值钱,可你却像个讨饭的花子住在破庙里。你不是孤寡老人,你有儿孙,有儿媳,他们都有钱有地位,不在乎你吃这么一点,穿这么一点。说老实话,像你这么大的年纪,有你这么好的条件,你应该是坐着享福的。这种天气你的身边要有电暖气,面前要有电视机,手里端一杯热咖啡……”刘一川说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而且是很有感情的。
马老太被刘一川说得发了愣,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只听过老姐妹们当面嘲笑她:“老不死的,你想赚钱带进棺材里?现在没有棺材啦,都是烧掉的!”是的,老不死的没有错,都是那个女强盗不是个东西。马老太的怨气、怒气都被刘一川吊上来了,她倒不是想喝热咖啡,那玩意儿她喝不来,拉一百斤煤球也不够买一杯。
“刘先生,我和你不能比,你生下来就是个有福的人,我生下来就是个劳碌命。我不是要享福,我是要他们把我当个人,不要把我当成叫花子,不让小孙子靠近我,好像我有什么传染病。你不知道啊,刘先生,她是故意让我受苦受气,让我早点死,免得掉了她的身份,丢了她的脸。”
“岂有此理,我们到法院里去告他们,告你儿子的忤进,不孝顺。”刘一川步入正题了,他说了半天就是为这句话垫底的。
“不不,这和儿子没有关系,他太老实,又赚不了几个钱,他被那个女强盗抓在手里。”
“女强盗?!”
“就是那个褚桂芳呗,我的儿媳妇,女强人!”
“那就告她,告那个女强人!”
“能告吗,听说她是个里通外国的经理,在苏州很有点世面。”
“别怕,有我们老年人保障协会撑腰,有那么多的老邻居帮助你,你一定能胜利!”
“真的?”
“不假。”
“好,那就告她一记!”
【四】
马老太糊里糊涂地要告儿媳妇,不知道怎么个告法,也不知道法院的门朝东还是门朝西,法院里是从来不喊她送煤球的,这些事情她都不管,都由刘一川全权代理。她也没有把事情看得多么严重,像是婆媳吵嘴,借个机会煞煞褚桂芳的威风,让她知道拉煤球的人也不是好欺的,世界上到处都有替天行道的人,爱打抱不平。马老太想通过告状整整褚桂芳。不许她管住小丹丹,只要小丹丹愿意,他可以住在奶奶的家里,早晨先送他到学校,然后再去送煤球,中午她可以把饭菜送到学校里,傍晚,小丹丹站在巷子口,看见奶奶就扑过来:“奶奶,巧克力……”这就是她的美梦,这就是她生活的动力,她一生都沉浸在这种美梦中,看着儿子,女儿,孙子,一只只的小鸟都从她温暖的怀抱中飞出去,飞出去翱翔,飞回来栖歇,爱心得到了抚慰,痛苦和劳累都是不存在的。
马老太这天夜里睡不着,这是十分少有的,她真的觉得这房子有点四面透风,小丹丹骨头嫩,是架不住冻的,如果官司打赢了,她就得翻造房子,钱不够,分两步走,像农民造房子一样,两层楼房造三年,先造底,后造楼。请谁来造呢……
刘一川也睡得很晚,他睡得晚倒是常事,因为他每天晚上都要看电视看到“再见”,这个频道再见了,还要到其它的频道去碰碰运气。不过,这一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没有看电视,而是坐在书房里写状子。这份状子他要亲自写,而且是用宣纸、用毛笔。这使得法官看到状子之后便产生好感,而且知道原告的代理人不是一般的。
刘一川写状子是运用的文学手法,他认为要想感动人最好是用文艺,要想打倒人只有用大字报的语言。法律语言他没有学过,因为在他工作的时候没有法律。为马老太争取一个幸福的晚年是人道主义,是要感动人的。他用小楷狼毫,酿墨写道:
“……你们都曾经在大街小巷里见到过一个人,一个白发苍苍,瘦骨伶仃的七十三岁的老妇人。这位老妇人被她的儿子媳妇遗弃,为生活所迫只能以老弱之躯荷千斤之负,去拉板车,送煤球。每一个有良心的人看到那老妇人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情景时,都忍不住要掉下眼泪。可是她的儿子和媳妇却是养尊处优,过着十分现代化的生活,不肯分一点余钱来赡养老母,这是一种残酷的,不人道的,不折不扣的虐待老人的行为。如果社会和法律不来主持公道,总有一天,这位名叫马玉英的老妇人会摔死在楼梯旁,压死在车轮下面……”刘一川写得洋洋洒洒,洋洋得意,当然,写得也不太长,不像写小说那样拖拖沓沓的。
刘一川睡得很晚,还吃了两颗安眠药片,第二天却一个老早醒来,人来了劲道连安眠药都会失效。他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去找律师,找朋友,找朋友的儿子和儿子的朋友,打官司虽然是个硬碰硬的法律问题,可是任何法律都有人情关系,要不然的话用电子计算机打官司好了,一分钟解决问题,何必那么辩来辩去呢。
刘一川戴上他的法兰西小帽,穿上他的法兰绒大衣,口袋里装着他的名片,到东到西,忙得神抖抖地。所以精神抖擞,主要是因为事情办得十分顺利,区民庭马上接受了这个案件。这倒不是因为刘一川有什么魔力,实在是因为马老太在这一带很有名气,她的名气不是靠名片,是靠她几十年送煤球的经历,从法院院长到审判员,都见过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太拉煤球,那院长小时候学**,就帮助她推车过桥的。这老太太至今还在拉车,太不像话,要把她的不肖之子依法整治一下!
很快,法院的通知就送到了马太伯的单位。
马太伯接到通知后,吓得昏昏地。中国人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习惯于领导谈话,单位解决,一进法院事情就变大了,即使没有什么问题,也难改变概念,说起来马太伯每天两杯茶,一包烟,却是不管老母死活,是个什么东西!领导对他要有看法,同事要对他嗤之以鼻,他的‘三一律’恐怕要与他告别。
马太伯把法院的通知拿给褚桂芳看的时候,手都发抖:“你看,你看看,这不是没有事体找出来的事体,老母亲到法院去告我们虐待,遗弃,不给生活费。什么费不费呀,事情都是你弄出来的,你不让小丹丹去看她,不许小丹丹吃她的东西,老太太伤心了,到法院去告你,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说也说不清楚。”
褚桂芳到底是女强人,遇事不惊。不吭声,动脑筋,想不出主意之前先骂男人:
“你抖的啥呀,杀得来啦!笑话,我们虐待她,是她自己作死,还是我们虐待呀,有理可说嘛。”
“我也知道有理可说,问题是这种事情说不清楚,七十三岁的老太还送煤球,谁相信她是自愿的?即使是自愿的,你们做小辈的人怎么能让她冒险呢?万事和为贵,我看还是我们去赔个不是,让小丹丹去亲亲她,叫她撤诉了算啦……”
“不行!”褚桂芳眼睛一转,来了主意:“这事情是不能私了的,老太太即使对我有意见,也不会想到要到法院里去告我们,她的背后一定有人,这人不知道是什么目的,想要使我们声名狼藉,即使私了掉,他也要造舆论,叫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那怎么办呢?”
“接受挑战,和那个心怀叵测的人拼到底!”
“那……那要上法庭,多丢人!”
“怕啥,到时候我坐被告席,你坐旁听席,把你的领导和同事都请到,看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