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6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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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父(1)

陈希我

【1】

“又迷路了!”父亲说。

父亲坐在床沿。“这不是在家吗?”我说。

“老是迷路……”父亲仍然说。

父亲六年前就担心迷路了。那时候他还能骑自行车,整天往外面跑。那时候母亲还在世,父母和大哥一起住。母亲去世后,大哥说他家开餐馆,没法在家给父亲做饭,父亲就到我这边来了。当初我鼻血滚滚的,还有点反衬兄嫂不孝的意思,长久下来就后悔了,我根本管不住父亲。好在他喜欢往外跑,这样中午这餐就不要为他准备了,他自己外面解决。他能跑,也说明身体还好。但不久他就做迷路的梦了。

“我年轻时‘大串联’,去北京都不会迷路!”他说。

都什么岁数了,还提年轻时。一次他还说要做个牌子挂在胸前。我笑:“人家还以为是‘牛鬼蛇神’呢!”

不过写个地址放在他的衣袋还是好办法。但一直没有做。一拖两年过去,父亲真的迷路了。

最初迷路是在鼓楼购物中心。他很久没有去那里了,钻进去就摸不出来。还好最后有个热心人把他带出来。那一次我开始警惕,又想起写字条。但没人会按字条上的地址把他带到家,只是给他指点。第二次迷路,他七转八转,到天黑才摸到家。

要是父亲有手机就可以给我打电话了。我要给他配,但他坚决不用。他说手机是个怪物。“线也没有,对着空气呱啦呱啦,以为是神经病!”他说。

父亲早已跟不上形势了,对新事物总是抵制。他自己当年还是个满嘴“社会主义新生事物”的人。这是个新生事物层出不穷的时代,他早已跟不上了。他因此总是很不满,抨击这个,怨恨那个,说要给自己挂个牌子,也是出于对这时代的怨恨。但能抨击,说明他还有精力,脑子还能想。但接着又一次迷路,表明他脑子也不行了,他竟然记不得衣袋里揣着地址条。他坐在路边,边上围了许多人,招来了协警。问地址,他记不起字条。最后人家索性动手搜。我感觉问题有点大了,劝他不要出去,但他不听。

“一个人待家里,等死?”他说。他为自己辩解时,脑子又灵光了。他说他一个同事退休后,整天待在电视机前,不到半年就痴呆了,再几个月就死了。这例子他说了无数遍。现在想来,那也许只是他思维重复。

家里人要么上班,要么上学,他一个人待着也确实无聊。他不爱看电视,也不看报纸。最好是有人来家里玩,但他没有朋友。老同事都跟他有矛盾。当年他当车间主任,跟同事关系搞得很僵。一退休,就没人理他了。他只能到外面转。但他还爱管人,人家聚在一起,他一掺和进去,就搞得不欢而散。人家不欢迎他,他一到,人家就散了。他就转去远一些的旧工人文化宫。三天前,他又跟人家大吵了,回来发誓不再去。这样,他的去向就没法判断了。

我是下班回来才发现饭桌边没有父亲的。父亲这时候一定要坐在饭桌边酌他的酒,“地瓜烧”。饭还没做,他就先喝上,那是他早年养成的习惯。等到吃饭,还没见到他。我没心思吃饭,让妻子和儿子先吃,出门去找。问小区门卫,门卫也是个老头,说看见我父亲早上就出去了,他还问去哪里。“他怎么说?”我问。

“应都不应。”门卫说。父亲就是这个做派。“早上几点出去的?”我又问。

“好像是下午……还是早上……”门卫说不清。

不管怎样找吧!先在小区附近转,没找着。于是扩大半径,仍然不见。抱着侥幸心理往家打电话,是儿子接。问爷爷回来没有,儿子说:

“神马都没见到!”

“还有心思贫嘴!”我啐。

“现在你有心思了?”妻子接过电话说。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几次跟我说不要父亲住在我们家。首先原因是父亲不肯交伙食费。之前我母亲在,由母亲交,母亲一走,父亲就不交了。大哥大嫂把他赶出来,深层原因是这个。只是他们不说,只说没法照顾父亲。父亲过来了,第一个月不见交,第二个月第三个月也不见交。在妻子压力下,我去提醒他,他竟然勃然大怒:

“操,我把你养这么大,要算多少伙食费?”

“操”是父亲的口头禅。我只能去做妻子的思想工作,说父亲也没多少钱,就当他是食客吧。不料这个食客却要当主人。他什么都要管,管自己的儿子、孙子也就算了,还管儿媳。他看不惯我妻子很多东西,最看不惯的是化妆。有一次他酒喝多了,还说她扑粉是“白脸”。我们这里“白脸”就是娼妓。搞得妻子要跟我闹离婚。那以后妻子就不要父亲住我们家。父亲第二次迷路,妻子更催促我,说担心父亲在我们家出事,无功也就算了,还有过。于是父亲住谁家的问题又提出了。父亲四个儿子,我是老二,上有大哥,下有两个弟弟。小弟在美国,没得指望了。三弟离了婚,他说他自己有上顿没下顿,哪能照顾父亲?大哥还是强调自己一家早出晚归。我妻子针锋相对,我们家不也是早出晚归?你可以早上把父亲一起带去店里,餐馆有东西吃,也热闹,老人怕寂寞。何况父亲原来就是从大哥那里出来的,更何况,大哥现在住的是父亲的房子。大哥无法反驳,就采取拖延战术,能拖一天是一天。我也不好逼兄弟,反正没出事。现在出事了。

“你大哥饭都吃了吧?”妻子又说。

我一看时间,已经10点了。大哥是开餐馆的,要打烊后才能吃饭。这话倒提醒了我,得告诉大哥。我打电话给大哥,大哥说他扫尾后过来。我又给三弟电话,他说在加班。他总说在加班,典型的“甩手掌柜”,不指望他了。在大哥来之前,我想再找找。妻子又来电话,说饭冷了。

“我不能一热再热!”她下最后通牒。

回到家我才扒几口饭,大哥就到了。大哥满身油烟味,一脸疲惫,语气有点急躁:“怎么搞的!”他脱口而出。妻子不高兴,甩了手,进卧室去了。我向大哥使眼色,大哥也觉出自己冒失,解释道:“一个客人叫来物价局,说我暴利。我那怎么是暴利嘛!还敢暴利?稍微一提价客人就不来了!简直半义务,客人还不满意,还投诉。到现在饭都还没入口……”

妻子还揣度人家饭吃了呢!我叫他一起吃,他不吃,没心思。我也没心思,推了碗,和大哥一起出门找。坐着大哥店里运货用的小面包,能跑远些。整个城市跑遍了,还是不见父亲。已经零点过了,大哥说过再过三个小时他得去农贸批发市场采购,我天亮也得上班,就只能先回家。希望最后有惊无险,像前几次那样。

“一个大活人,应该没事吧!”我说。大哥也表示认同。他还特意抱怨了父亲几句,说他吃太饱了,太闲了,能量过剩。我知道他在强调父亲身体好。身体这么好,受受苦也经受得了。又是夏天,不会冻。当然有蚊子,也该让他被蚊子咬,看他下次还敢乱跑!

我们兄弟两个互相打着烟雾弹回家了。但我睡不着,辗转反侧,虽然我知道明天还得上班,得赶紧睡。其实父亲身体并不好,只是他喜欢动。人家是运动,有节制有保护,他看不上,盲动。这样他隔一段时间都要大病一场。这两年来更加频繁了,动不动上医院。现在看病手续他已经不会做了,都是我陪他去。有时候半夜发作,得马上送去医院。打点滴,就一夜别睡了。更不要说他两次做手术。一次是小肠疝气,一次是前列腺增生,本来想叫护工陪护,但一说,父亲就生气了。他说他生了四个儿子,除去美国一个,还有三个,就没有一个指望得上?让人笑话。最后白天请护工,晚上由我们兄弟轮。大嫂和我妻子是女人,不方便,三弟动不动就加班,基本是我和大哥轮流。

父亲是个折磨人的人,不让你消停。一会儿要叫护士,一会儿要翻身,一会儿要揉这里揉那里,一会儿要喝水。因为他怕痛,没有用导尿管,所以喝了还得顾他撒尿。我觉得奇怪父亲当年不是这样的,他是我们家最耐磨的人,就像他那一身耐磨的工衣,到老了竟然娇气起来了。一会儿就叫一次,我就干脆坐着等。但他又要我躺下睡。我哪里睡得了?刚迷糊下去,他又叫了,这更难受。有时候我真的迷下去,被他一叫,像被鬼拉醒一样。

这还是小手术,如果生了更大的病呢?更大的灾难简直不敢想。年龄一年年大起来,他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我忽然想起,他有高血压,药带在身上吗?赶紧起床查看,没带。这应该想到的,父亲出门不会带药,我也没想到让他带。反正一天一次,他总会有在家的时候,就没想到常规生活会被打破。如果是对我的孩子,就会替他预防发生意外情况,甚至安排到自己死后子女怎么生活。对父母就不会这样。天底下只有“孝顺子女”的,没有孝顺父母的。也许是因为父母是从强壮到衰老,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脆弱了。

【2】

早晨我给大哥电话,说父亲没带高血压药,还得抓紧找。大哥在批发市场,正忙着。想想还是得把三弟拉出来,平时“甩手”也就算了,到现在这份上也该出力。三弟一接电话就问:“爸找到了?”

“躲得远远的能找到?”我没好气。

“你还睡过了,我还没合眼呢!”

“你以为我合眼了?”

“你又没加班,怎么不睡?”

“爸呢?”

三弟被噎住了。他头脑里就没有父亲这概念。“你们别以为我就不惦记着爸!我走不开,加班!你们犯不着骂我嘛!”

骂?一听才知道,大哥刚电话他,骂了他。既然如此,他应该知道父亲没找到,他却还问“爸找到了?”他这脑袋鬼得很。他提议报警,说警察毕竟专业,他说大哥听不进去,只道他想“甩手”,逃避。我说大哥说得对,你这是态度问题。

“什么态度不态度?”他说,“态度能够解决问题?”

“不管怎样,你就先有个态度!”我说。

我之所以要拉上他,还有个原因,他有驾照,可以开大哥的车。车毕竟跑得远。三弟答应下班后来,约在大哥店碰头。大哥只出来交个车钥匙就又钻进厨房了,他是站厨的,这是最忙的时候。三弟一个多月不见,瘦得跟猴子似的,眼睛满是血丝。看来真是累坏了。我也不忍心了,让他回去,我来找。三弟不肯,说来都来了。我说你都累成这样了,他说:“没事,死不了!”

他就爱说这样的话。我啐他,他笑了,又说:“真的嘛,不会‘过劳死’的!”

“过劳死”这个词不会产生在父亲那一代。那代上班基本是混。我小时去父亲工厂,他们抬个东西都要一群人,也不知谁用力,谁没用力。现在,你敢偷懒看看?上头不逼你,你自己也会逼自己。父亲,你可知道你儿子们活得艰难?还要折腾出麻烦来。

过去老听父辈叹息:“上有老,下有小;既要忙内,又要忙外。”其实我们这代才是。而且外头干,回家还得干。当年祖父母没有给我父亲什么麻烦,虽说得赡养,也只是给碗饭吃。下有子女,也不过给饭吃。我们几个兄弟都是放养大的,没给父母添多少事。母亲说,父亲抱都没抱过我们。哪像现在的孩子,在肚子里起就没让父母省心。所以三弟才执意不要孩子,因此,老婆跟他离婚了。“总不能像爸那样对孩子吧?知生不知养。”他说,“你们说我是‘甩手掌柜’,爸才是‘甩手掌柜’!”

确实,对家庭,父亲是“甩手掌柜”。家里的事通通不管,就知道喝酒。家里什么都可以省,他的“地瓜烧”不能省。一上饭桌,把饭推一边,先喝酒。母亲常在灶边瞪他:“喝,喝,喝!喝死你!”

他喝醉了,还会发酒疯,骂人打人,还会打母亲。他说他必须喝酒,工作累。大家都在混,只有他积极。但其实他也不过是在整人上积极。他也喜欢整人,所以很遭人恨,我们都受连累。大哥带我去工厂玩,传达室不让进。大哥报出父亲名字,传达室说:“不报你爸还让进!”那些被我父亲整过的人的孩子,还朝我们扔石头。大哥跟他们打起来。人家告上门来,父亲先是跟人家吵架,然后再关起门来打大哥。父亲管儿子的方式就是打,不管三七二十一。有时候我会替大哥鸣冤,说都是因为父亲,他们才欺负我们。父亲说:

“不想做我儿子滚出去!”

有一次,大哥真的离家出走了。被找回来,又痛打一顿。大哥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了,跟人打架的风格也变了,只打架,不哼哼。见儿子被打得鼻青脸肿,父亲说:

“瞧你这本事!有本事把人家打死啊!”

“去就去!”

大哥真的要去把人家打死,这态度却又冒犯了父亲。你可以打遍天下,但唯独我这个老子不能冒犯。后来我发现,所有独裁者身上都两种原则并存:砸烂一切,唯我独尊。也因此,所有独裁者的追随者都有一个共同心理:取而代之,随即鞭尸。当时大哥就常恨恨发誓:

“我操!等你老了再打你!”

不知大哥长大后是否还记得这话,但明显他跟父亲不亲。我们兄弟对父亲都没有亲近感。当时还常常冒犯地觉得,外面人讨厌我父亲是有道理的。我们既不亲外人,也不亲父亲,我们孤独地站在外人和父亲之外,我们从小像野兽一样独立。父亲太不通人情,但这只是对下,对上,他会揣摩领导喜好。领导喜欢搞形式,他就动不动敲锣打鼓,送决心书、倡议书。领导喜欢他,让他入党。但下面的人讨厌他。他也无所谓,对比他低的人能踩就踩。“老子又没本钱合在你那里!”他说。

那时他应该没想到那体制会改变,工厂会倒闭,他会和大家一起下岗。据说最后一天,有人故意找他,挑衅道: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这不,作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