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父亲当时是怎样的心情。他后悔了吗?但他的脾气是“粪坑石又臭又硬”。甚至你越反对,他越来劲。从此他虎落平阳,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人家人缘好,有了新饭碗,他没门路;人家去卖早餐,当门卫,他觉得丢人。有一次,有人介绍他去一家小私企当管理人员,他没几天就跟老板吵架,被辞回来。他说那是资本家剥夺劳动人民。他开始骂社会,这个社会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要是毛主席在,早把你们抓去枪毙了。他的脾气变得更坏了,好像内心总揣着一个火盆。他老往外面跑,可能也是因为要去散热。我从自私角度说,他到外面去,家里就安宁了。但他毕竟年龄这么大了,就提醒他别出什么事。他竟然说:
“你是不是想最好我出事?”
我要辩解,他说:“别狡辩!我都知道!”
他总是觉得自己很懂,而这懂就是把人把世界往坏里想。他的内心极其黑暗,时刻准备着斗。“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三弟对这点也有印象。他说当时他尚小,父亲的一些话常让他震惊,他渐渐地觉得这世界可怕,不可掉以轻心了。
不知不觉车开到江滨路。边上拉过一队人马,走在机动车道,是一队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的身体好像就擦着车身。这些也是不能安静的老人。我很奇怪现在老人怎么那么爱折腾?印象中,我祖父祖母整天坐着,后来就躺床上,然后就死了。哪里像现在的老人那么多事?现在老人精力比我们还旺盛。
队伍浩浩荡荡,统一服装,前头有人举旗,中间每隔10米就有吹哨子的,还有人手里拿着高音喇叭喊话,让我恍惚又回到了“文革”年代。这是这些年老人们玩出的新花样:街头暴走。“暴走”本是日本年轻人的词,老人们也赶时髦。但这不过是多年前的时髦,无论是日本还是中国的年轻人已不用这个词了。这给人一种错位感,就好像“红歌”是从他们腰间的科技新成果小巧播放机放出来的。
路堵了。前面传来消息说,一个“暴走”老人被车撞了。
父亲也爱在马路中间走,我也担心他被车撞。跟他讲多少遍,他就是不听,还说:“把我撞死吧!操!把我抓去杀了,判反革命,死刑!”
有时候心平气和,他会说路是公家的,他有“路权”。他也学会“路权”这个时髦词,他有时也挺与时俱进的。毕竟他当年也是个小干部。
应该不会是父亲。父亲不可能加入这种团体。但他是赞成街头暴走的,难说不会掺和在一起。我到前面看,大家议论纷纷,都说这些老人怎么不好好在家里待着,满大街跑。老人反驳,我们跳舞你们有意见;不跳舞了,走路,你们也有意见。你们还让不让老人活呀?我们老人为你们劳累大半辈子,为国家贡献了大半辈子,到老了,才知道生活本应该这样的。过去傻,只知道干活,为别人活,现在要为自己活。为自己活有错吗?人人都需要实现自我价值,就你们年轻人需要实现?被你们赶来赶去,你们也有爹妈,就这么赶你们的爹妈?没有我们,哪有你们?
父亲也常说这样的话,摆功劳,倚老卖老。他下岗后,脾气更坏了,越老脾气越坏,到了蛮不讲理的地步。一次上公交车,一个小年轻没给他让座,他竟然吆喝人家起来。人家说让座是我的风格,不让是我的权利,他啐:“你讲权利?当初老子就不知道讲权利?但是我们讲共产主义!什么都共出去了,哦,现在轮到你们了,你们讲权利了?我们白贡献了?没我们当年贡献有你们?这社会全是白眼狼!你不让也得让!”
人家就是不让,他就抢了,把人家衣领提起来。人家起来了,嘟囔几句,他竟然还甩人家耳光,说是教训教训。人家又不敢还手,不小心就打出什么毛病来。现在社会,最凶的就是老人。他们也不怕公安。父亲在外闹事,公安来了,他还叫嚣公安把他抓进去。
“死在里面,看你吃不了兜着走!”他说。
反正老人可以耍无赖,耍无赖就会赢。但这耍无赖是拿羸弱的生命当赌注的,想想是更大的悲哀。以卵击石,以险求活。眼前躺着的这个老人似乎并不幸运,他真的被撞坏了,躺在地上,眼睛紧闭,一摊不可收拾的形骸。120来了。120晃着焦人的灯把老人运走了,接着就要联系家属了。眼前不是父亲,不等于父亲不会出事;父亲不在此处出事,不等于不在别处出事;此次没有出事,不等于接着不会出事;不会出车祸,不等于不会出别的事。我承认我更担心父亲出事,那样我就必须去收拾,不可收拾也得收拾。我回到车里,跟三弟念叨起。三弟说先别想这些,努力找吧。他显得很理性,他当然可以理性,父亲没有压在他手上,我承认我有焦虑症。但我确实不能不想。我还是絮絮叨叨,要是父亲真出事了怎么办?他说,所以要赶紧找啊!你看车可以动了。我仍说,找到了已经出事可怎么办?比如倒床了。三弟叫起来,肚子痛,他要找个厕所。
车刚停,他就逃也似的钻出去了。他这种形骸我不陌生,父亲住院时,好容易他值几个晚上,早上我到医院,他就已经站在病房门口等我接班了。我一进病房,他就说上班来不及,拎起包就走。简直迫不及待。
等他很久。我给他打电话。电话才接起来了,他说他拉肚子了,中暑了。好家伙,父亲还没出事,他先出事了!
“正擦着呢!一边手拿电话。”他说。他描绘着,我知道他是在用幼稚和低俗来掩饰他的慌张。
他好容易出现了,仍捂着肚子。坐上车,他装作无意看看手表。“啊,九点了!”他叫。
这么迟了,他又生病了,我提议结束。我所以这么提议,也因为我无法面对我所焦虑的问题。但三弟却说继续找,他倒好像比我干劲大了,也许他真是想赶在父亲出大事前把他找回来,毕竟如果父亲倒床了,他也逃不了干系。
“反正今天不加班。”他又说。这是什么意思?我明白了,他是在说明天还得加班,明天不可能再找了。但剩下这么一点时间,怎么可能有收获?寻找于是成了消耗时间,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消耗掉。谁也不抱希望,或者说,谁都害怕找到的不是自己希望的。在店里的大哥倒乐观,打电话来问怎么样了?我说没结果。三弟凑近道:
“老天不负有心人。大哥,你店里不是有观音吗?拜拜去!”
“我知道拜!”大哥说。
“保佑找到全身的!”三弟说。他终于也暴露出来了。
“全身?”大哥愣。
“你希望找到半身不遂的?”三弟说。
“犬吠!”大哥啐,“你这乌鸦嘴!”
【3】
三弟继续加班,大哥店里放不下,我也忙。我是推销员,一上班就连轴转。忙了一天,回到家里,觉得什么不对,是少了父亲。家里已经不能没有父亲了。当初父亲搬出大哥家,大哥是否有这种感觉?也许不会有。大哥一整天也没给我电话。当然,打给我干什么?我又不在找父亲。我给大哥电话,商量接下来怎么办。大哥声音里夹杂着掂勺声和抽油烟机声,我才意识到这不是时候。我能想象他正皱着眉头炒菜的样子,被火烤着,他的声音也满是火气。他说他正忙。
我又给三弟打电话。他说因为没加班,事情堆了一大堆,现在饭还没吃。他们都忙,倒好像我不忙似的,可以回家吃饭,有闲暇让感觉纤细。
三弟说,还是得报警。也只能报警,警方无论如何总会有些行动。报完警,我觉得有点轻松。与其是相信警方,毋宁是在走投无路之下,好歹把任务交了出去。
我把报警的事告诉大哥,我说是三弟的意见。大哥说:“他说报警就报警。”
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讽刺?还是赞同?我说明说也只能报警,父亲已经失踪三天了,也去找了,能找的地方也都找过了。大哥说,我知道,也只能报警。
大哥也只能这么表态,要不然,他有空去找吗?虽然害怕父亲出什么事,但我还可以晚上付出行动,他做不到,只能顺其自然了。不管怎样,我们有了共识,三个兄弟齐刷刷把目光投向警方。我虽然晚上仍出去找,把找过的地方再找一遍,希望奇迹出现,但也不过抱着侥幸心理。想,父亲应该不会有事的吧,老人被撞只是个案,父亲的高血压也没有严重到哪里去,不会几天不吃药就出问题。出点小事也就罢了,我们不可能那么倒霉。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警方没有消息。我跑去问,警方说还在找。大哥三弟倒沉得住气,跟没事发生一样。我挨不住了,特别到了天黑,心会不能遏制地焦灼起来。想想还是得自己想办法,又给大哥打电话,大哥说:“老三不是主张报警吗?”
大哥这是什么话?他不是也同意的吗?我仔细琢磨,他的表述跟三弟的话并不一样,敢情他是把责任推给三弟的。
“他就那样,老是加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说。
“忙?总有吃饭时间吧?我是连吃饭时间都没有!”
“我们有吃饭时间,怎么了?”可能是大哥太大声了,我妻子在边上听到了,她冲着话筒应。我连忙把电话按掉。
“大哥又没说我们。”我说。
“他就是指桑骂槐!”妻子说,“我们有吃饭时间没挣钱时间,他拿吃饭时间挣钱,他挣了钱归他自己,我们为大家照顾你爸,白照顾,还说你爸补贴我们钱!”
女人就是爱翻旧账。父亲到我们家没交伙食费也就罢了,但大嫂嘴贱,来刺探我妻子,问父亲交多少伙食费。妻子认为大嫂是别有用心,认定父亲把钱补贴我们,就吵着要大哥把父亲领回去。我好容易把妻子安抚了,现在她旧事重提,说父亲找回来,绝不能再住在我们家了。我只能一再说明,大哥确实不是指我们,是指老三,老三那德行。
“老三那德行?他又是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妻子应,“你爸又是什么德行?谁像你这么傻?从你哥到你两个弟,到你爸,全是人精,你们兄弟如狼似虎,就你是羔羊。还当沉默的羔羊?嫁给你,也跟着你吃亏!你能吃得了亏,我可吃不了!”
她要我给大哥手机拨电话。我当然不能从命,她就来抢我手机。我抢不过她,手机到了她手里,她拨通了大哥。
“大哥,我们是有时间吃饭,但我们没有饭吃,我们要拿时间去挣钱吃饭。还有付房子月供,你们不要付月供,你爸的房子现成住着。你爸住这边,我们养不起供不起,以后就住你那了!”
她把电话掐了,不让大哥有回嘴机会。我说人家大哥还听不清楚她说什么,她说:
“他不明白?他心里明白得很!看看他来不来问!”
果然,大哥没来问。过后他再没有了音讯。想想,他应该也知道把父亲推给我们,理亏,只是他也搞不定大嫂,只能躲着。但他躲着,父亲怎么办?时间一天天过去。多拖一天,父亲就危险一天。妻子也是不看时候,偏在这种时候提这问题,等父亲找到了再提不行吗?先把父亲找回来再说。我想向大哥表达这个意思,电话通了,他掐掉了。再打,又掐掉了。我只能跑到他店里。他正在掂勺,不理我,只顾炒菜,炉灶噪音很大。炒好,他关上煤气装盘,我开口了。我刚开口,就被他挡住了。
“你那老婆,没法说!”
我有点生气,怎么没法说?她说的又不是没道理。这些年父亲在我家,还不是她伺候?但我忍住了,不跟他吵。“她那边,总会有办法的!”我说。
大哥动作停了,瞧着我,那眼神几乎是喜出望外。我知道这最能宽解他。
“不管怎样,还是先把爸找回来!”我又说。我没有给他明确许诺,他的眼神又暗淡了下去。埋下头继续干活。但我也只能说到这,我怎么可能打包票?大哥你后面有老婆,我后面也有老婆。我只能硬着继续:“好不好?先找回来。”
“我又不是不想找回来!”大哥说。
“那得想办法呀!”我说,“现在警方一点声音也没有,爸又高血压,没带药,要是有个什么事,找回来个躺着的,你家里我家里更不好做工作了!”
大哥拿勺的手软了一下,险些把菜洒出来。
“所以得尽快想办法!”我又强调。
“我有屌办法!”大哥暴躁起来。
“你是大哥啊!”
“大哥又怎样?也不比你们大几岁!都是成年人了,我还已经是老年人了呢!他才几岁?”
我知道这“他”指的是三弟。“他比我们都年轻!”大哥说“我们”,把我拉到跟他同一战壕里了,矛头只对准三弟。“他从小脑子就比我好使。他有文化,我没文化,我是站厨炒菜的,我懂什么?我有什么本事?我能做什么?我又没有他那样有门路!”
“这件事,三弟估计也没门路!”我说。
“估计?你怎么知道他没门路?他是藏着自己用!他那人我还不知道?早看穿他了。你不问他,他会告诉你有门路?他会自找麻烦?用了门路,人情谁来还?还不得他自己来还?大家的事,让他来还债,他会愿意?”
我倒没想到这。我说,可以向他表示,这费用大家一起出。
“他怎么可能答应?兄弟间的,自己爸的事,跟你们算钱?何况他自己也得出一份!”
大哥这么想,有点过分了。不管怎样先问问三弟。我掏出手机,大哥说:“找老三?我来问!”
他竟然自告奋勇。他撒下勺,到一个稍微安静的角落,从围兜里面掏出手机。电话通了,他竟然一开口就骂。什么都没讲,就开骂,骂三弟死得远远的,甩手掌柜。大哥怎么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