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当然不是好惹的,跟他对骂了起来。三弟最初还有点迟疑,但大哥不停地进攻。虽然是亲弟弟,人家也是成年人了,树有皮,人有脸。当然可以把大哥的举动理解成是去扎破三弟坚韧的皮,否则他不会被触动,他一直很赖皮。但如果这样,三弟被刺起来后,就得受兵。何况出菜口有伙计在找,但大哥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不是很忙吗?他也没有提出实质性的要求,比如三弟你去找门路,比如托门路的钱我就是不付,比如父亲将来住你那里,哪怕是无理要求,他都没涉及。他只是没头没脑地一顿乱棍。
“我还得炒菜!店倒了!”他猛然刹住,把手机一掐,回灶边,丢灶台上。开炉火,继续炒菜。他这是干什么?他这不是去解决问题的,是去向对方开火的,是去挑衅,去激化矛盾,纯粹激化矛盾。
他的电话响起来了。他腾出一只手,捡起手机,瞄了一眼,掐掉了。
“老三的?”我问。
“还有谁!”大哥说。
三弟也是多事,怎么反找过来了?接着我的手机响了。三弟跟我诉冤,发泄愤怒。“我找也去找了,请假也请假了,还生病了!”他说,“现在老板对我意见大了,还不知道会不会被‘炒鱿鱼’!”
前几天他只是说事情堆积,现在又变成要被“炒鱿鱼”了。
他说他本来还在想办法,找门路,让警方尽力找。现在大哥这样对他,他不管了。这么说,他还可能有门路。还真难说,他在大公司,不像我们在底层滚爬。他在上面,七拐八弯总会找到点关系。中国办事靠的就是关系。我跑到外面去,劝他不要生气,不要跟大哥计较,把精力放在找父亲上。但他说坚决不管了,大哥他有本事,他自己去把父亲找回来。我只能一直劝,说父亲又不是大哥一个人的父亲,是我们大家的父亲。我苦苦相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不好再固执了,但他要求大哥要向他赔礼道歉。这简直不可能,大哥那脾气,都不知什么叫道歉,三弟他又不是不知道。但三弟坚决要求大哥道歉。大哥跟三弟从来是猫跟狗不能同巢,平时常有争吵,但也不至于牙齿咬得这么紧。僵着,根本无法商量找父亲了。事情又耽搁了下来,他们怎么就没想到拖一天,父亲就危险一天,只顾着吵架?真是愚蠢!
“你才愚蠢呢!”妻子说,“你还看不出来?他们是存心的!”
“存心?存什么心?”我不懂。
“他们故意在拖!”
我也知道他们在拖,但拖有什么好处呢?对他们也没有好处。
“拖到彻底解决!”妻子又说。
彻底解决?什么意思?找到父亲才是解决。
“说你傻就是傻!”妻子说,“找到又能怎么样?”
一丝冷风拉过来,我的心发毛。我好像明白过来了,让父亲消失,永远消失才是彻底解决。这简直太可怕了。我的兄弟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他们怎么会是这种人?对自己的父亲,漠不关心也就罢了,见死不救也就罢了,怎么能故意让自己的父亲死?他们是不孝,但他们怎么会是杀人者?但他们确实就是在拖延,他们明明知道拖延的后果,我已经明确警告了,他们还在争,还在吵,还在纠缠不清。他们揣着什么心理?他们是我的同胞。他们虽然不是善类,但也不是魔鬼。同胞间还是有基本信赖的,对同胞的认同就是对自己的认同。也许只是妻子瞎猜的。如果可以切割,妻子比兄弟容易切割。兄弟是手足,妻子不过是衣裳。妻子毕竟是外人,我更愿意怀疑她。妻子你怎么这么想?结婚十几年,我第一次发现妻子原来这么可怕。你怎么就这么想我兄弟?难道就因为不是你父亲?“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啐妻子。
“我小人?他们君子?”妻子道,“好,我小人!我就小人了!你要当孝子,你当去!”
“我是什么孝子?”
“你不是孝子吗?”
“我是什么屌孝子!”我叫。
妻子诧异地瞧着我。其实我一直受用于被称赞为孝子的,平时虽然觉得冤枉,但被人称为孝子,还是像被摸顺了毛的猫。人总有荣誉感。但现在,我却像被扎了一针,跳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忌讳被称为孝子。也许是不愿意被端在“孝子”的烤炉上烤,兄弟们可以逃之夭夭,我却逃不了。如果父亲被找回来,好也罢孬也罢都要我承担,除非他死了。
死!我怎么也想到死?称我孝子,就像是对我的揭发,好像一道强光打在我脸上,我慌忙通过皱脸来平衡阴暗。其实妻子把我高看了,在父亲问题上我比她更焦虑。她只是儿媳,我是儿子,我无路可退。其实我也隐约意识到这是改变局面的契机。要是父亲没失踪,现有局面只好延续下去。现在可以了,“彻底解决”。
当然我的“彻底解决”跟兄弟们的不同,我只是想把父亲推出去,不是要父亲死。但某种程度上说,兄弟们的残忍却是我造成的。我为什么让妻子给大哥打电话下最后通牒,从而导致他去刺激三弟?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让一个女人把手机抢到手了?难道我不是有意让她把手机抢到?她跟大哥说的,正是我想说的,我不便说出的。
我难道不了解大哥的行为方式?他一旦急了走极端。但我却放任他。在他店里,他自告奋勇给三弟打电话,难道我就没有觉得蹊跷?我难道真是那么愚蠢?
我看穿了自己。但我又自我辩解:虽然我有居心可怕,但毕竟没有去实行。谁的灵魂是经得起凝视的呢?谁是圣人?这时代已经不相信圣人了。灵魂深处闹革命已经被证实太荒谬。而事实是我一直在竭力找父亲,我的错误只是失误,所以可以原谅。这样,我在谴责自己和原谅自己的平衡中,又过了几天。
这几天,兄弟没有消息,他们相安无事,也达成了平衡了。妻子跟我冷战,这可不好,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见了不说话,总被提醒有着什么事。什么事呢?父亲的事。所以还是必须说话,让生活恢复常态。我跟妻子说话了,想好好谈谈。“我们讲道理,讲道理……”我说。
“好啊,摆事实,讲道理!”妻子说,“是不是你爸最不疼你?”
确实。父亲最疼大哥,因为是长子。
“你爸不疼你,却还要住我们家,他认我们好了没有?”
没有。不过也不能说没有,他应该还是知道我们好的。我嘀咕,但我知道妻子听不见,我只是说给自己听的,告诉自己,我在抵抗。我不想让妻子继续不下去,她在讲道理,也是在为我理清逻辑。
“你那些兄弟认我们功劳没有?”
没有……
“为什么你爸和你兄弟都没有认?因为你是窝囊废!”妻子道,“窝囊废是用来用的,坏孩子是用来疼的!坏孩子越坏,父母越爱。特别是父亲,特别是对父亲看儿子!”
这还真的是。大哥老跟父亲对着干,父亲其实骨子里挺欣赏大哥。“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就是谁怕谁!”这是父亲的一个口头禅。大哥那脾气明显是遗传了父亲。三弟也遗传了父亲不顾家,母亲指责父亲对家庭不负责任,父亲说,男子汉大丈夫要在外面干大事。小弟从小争强好胜,在学校,成绩比他好的都成了他的敌人,父亲很欣赏他这一点。我也爱读书,但我没考上大学,父亲认为我书白读了,说我是没有用的人,窝囊废。我一说话,父亲就认为不着边际。
在四兄弟中,我本来最不像父亲。父亲曾骂我太软弱。我确实软弱,当初大哥要把父亲推我家时,我也软弱。当时没人愿接纳,最后让父亲自己选,父亲竟然选去我家。父亲房子在大哥那里,他又不疼我,怎么选我家?更让我无话可说的是,父亲竟然说是为了帮我照看孩子。不错,我儿子当时才读一年级,但父亲又不是母亲,能做什么?学校就在我们家边上,也不用他接送。我简直冤死了。
尽管我接受了,父亲仍然没有喜欢我,作践我,让我这样,让我那样,没个满意的时候。也许我的软弱让他想到他晚年的衰弱,他竭力要摆脱衰弱,摆脱失败,于是要把我踢开。
其实男人家庭、人伦意识强,就是衰弱的表现。女人成了母亲,从而懂得体恤母亲,是女人的进化;男人成了父亲,从而懂得体恤父亲,是男人的退化。所以父亲终生要奴役别人,母亲被他奴役了一生。弱者被奴役,又得不到尊重。
道理不辩不明,我和妻子站在了一起。当然我也渴望兄弟们站在一起,“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现在是共赴家难。但我的兄弟们实在很可恶,难以逾越。何况大哥跟大嫂之间也有墙,三弟跟他未来的妻子之间也有,难道三弟就不要再娶吗?现在谁愿意嫁进有老人拖累的家庭?简直是障碍重重,隔墙林里,军阀割据,山河破碎,无法解决了!无法解决,无法解决……大家都很难,我知道兄弟他们也很难,我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我善良,我不好去逼他们找父亲。但我又无能为力,我已经尽力了,我本来就是个窝囊废,我承认。好在已经报警了,相信警察吧!相信人民警察,人民警察为人民。但警方那边仍然没有任何发现。我又想起父亲口袋里也许还揣着家庭住址,也许会有好心人帮他回家的。我明明知道这世界上碰不到好心人,但我仍然抱着侥幸心理,期待着、慵懒着。在慵懒中,又过了几天。
【4】
“爸,不找爷爷了?”儿子问。
“谁说不找……”我支吾。
“你都在家里!”
这是周末。家里有小孩真是麻烦,口无遮拦,没轻没重。太放肆了!大哥总是对他的孩子绷着脸,孩子就不敢乱问。不敢乱问就没有问题。
“警察在找……”我说。
“对了,警察有电子监控,我知道!”孩子说。
“就是嘛!”我说。
“要是监控坏了呢?”他又说。
“不可能!”我说。
“怎么不可能?电视上都说了!”
电视上常有报道哪个地方监控成了瞎子的眼睛。这小孩,懂得太多了!他那眼睛好像窥视到了我的心思。“跟你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你这孩子怎么胡搅蛮缠!”我啐他。
我还甩了他一巴掌。我破天荒第一次打孩子。他实在太烦人了。都怪我平时对他太民主,看来对小孩子还是专制点好。当大人在阴沟里,专制就是窨井盖。本来在阴暗中,一潭死水,好好的,就这样,就这样,保持现状,维持稳定,也实在是无计可施……忏悔,只在忏悔中,麻木,死……可是他却去搅这潭水,简直恶毒。
儿子被我打,哭起来了。妻子叫:“你打孩子干什么?你拿孩子撒什么气!”
她难道不觉得被搅局了吗?她也是局中人。你怎么站到我的对立面了?也许因为是女人,爱孩子,爱使得她丧失了理智。作为男人的我可不能,我要冷静。但这又反衬了我的冷漠、冷酷。好吧,我也有心肝,妻子你有心肝,孩子有心肝,我也有。妻子你既然因为爱孩子,不顾父亲找回来的后果,那么我也可以不顾,走失的是我父亲。我对孩子说:“爸爸当然想到监控会坏……”
“那为什么还依靠监控?”孩子责问。
“没有依靠监控,是依靠警察,警察不只是有监控,还有很多找人的手段,还有公安网络系统。”
“那为什么找不到?”
“警察也不见得都找得到……”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又回到最初问题了。
“找了呀!整个城市都跑遍了。”我说,“而且还在找。”
“你不是在家里吗?”
“大人的事,小孩懂什么!”只能又转而镇压,“你就觉得没有爷爷了,没人陪你玩了!”
我这么栽赃孩子,也并非完全没有根据。孩子平时就喜欢跟爷爷打闹,爷爷这时候就跟老小孩一样,显得可笑又可爱。“你以为爷爷是你的玩具?”我说。
“不是!”儿子冤枉争辩,又哭了起来。我也知道我是冤枉他,他已经过了玩玩具的年龄了。但我必须反转矛头。
“你还有理了?”我说。
“就是有理!”儿子说。
这孩子真犟。你犟,你有理,不就是因为你不需要承担吗?“你有理,我就没有?”我说,“你可以哭,我怎么哭?丢的是你爷爷,还是我爸呢!”
我知道我这么说很没有当爸的风度。
“爷爷疼我!”儿子说。
“就不疼我了?”我说。
我简直是疯话正说。父亲怎么会疼我?只是孩子难以对付,只能这样镇住他。孩子不知道从小父亲就不疼我,有一次作文,写父亲和我,他想当然地把我和他的情形套在我父亲和我头上。他不知道中国父子关系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这变化的基础,就是我这代付出代价:既要哄上,又要哄下,没得到上一辈呵护,却要给下一辈温暖。还要装作得到极大的天伦之乐。但话说回来,父亲对我儿子好,不疼儿子疼孙子。他老了,不能长时间抱孙子,一会儿就要别人接手,但稍缓过力气来,就又要抱。谁会嫉妒自己的儿子?当爸的怎么会跟自己的儿子争宠呢?我说:“我知道,我知道爷爷疼你……”
妻子搂着儿子,摸着他的头,劝他,眼睛也红了。我父亲不喜欢她,但对她的儿子好,她也多少原谅了他。疼孙子也就是疼她的儿子。而且,现在被孩子激发,还头脑发热,孩子说要上街去找,她就命令我带孩子找。我暗示她都不起作用,拦也拦不住。也不知她是爱孩子,还是爱我的父亲。
该找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了。但找不找得到,得先去找。找不找是态度问题,是给孩子做榜样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