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当时已经睡下。我们用的是子母机,子机在父亲房间,母机在我们床头。电话把妻子吵醒了。小弟问起父亲,我支支吾吾,我又怕他责备我,毕竟父亲是从我这里走失的。妻子戳我胳膊:“你要死呀!这么大的事,你瞒得住?”把电话抢过去,朝话筒喊:“你爸走丢了!”她特地说“你爸”。
“怎么会这样?”小弟叫。
这是普通的疑问句,但我们心虚,理解成了责问。“什么怎么会这样?”妻子应道,“你爸那脚,你管得住?家里就两三个人,白天不是上班就是上学,哪里有办法看得他?”
“这我知道,”小弟说,“早知道送养老院。”
我简直怀疑我的耳朵了。他怎么这么说?话说出来,他好像也意识到不妥,赶紧又说:“毕竟养老院有那么多人看着……”但已经没有用了,他已经刺伤我妻子,他是在怪罪我们。而且偏偏是当初他说要去养老院,我反对。我妻子应道:
“是啊,还是该去养老院,就你二哥这傻子不让去!这不,出事了!最好是去美国养老院!”
“也不见得……”小弟支吾,“美国那养老院也不见得就好……”
“以为我们不知道?”妻子说,“至少比国内好多了。光是福利就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中国是怎样的?过去是‘国家来养老’,后来变成了‘政府帮养老’,再后来干脆变成‘养老不能靠政府’,靠自己,还说可以靠房子,‘以房养老’。但中国房子只有70年产权。你爸倒有房子,混着养完他自己还可以,但你大哥占着。我们都是自己交社保养自己,希望着60岁退休就能拿了,现在又说要65岁才能退休,还得交!美国不这样吧?我听说美国还有叫‘间接财政转移’的?”
我没想到妻子还知道这么多,也许她是真关心的,毕竟我们也到了快退休年龄。
小弟道:“虽然是……但人家美国,是对人家的国民。你一个外国人,老了去人家那里吃福利,要是都那么容易的话,那还不都跑去了?人家为什么给你?人家美国人享受福利,是因为做了贡献,劳累到老,像我。再说,国内人以为在美国工作就那么轻松?知道我的压力有多大吗?爸要是来,不要说让不让定居下来,就是定居下来了,我也没法照料他。我自己这边一摊子家庭。这里的老人都是自己生活,外国人,子女才不管呢!”
还是老掉牙的理由。我妻子应:“你又不是外国人,你是中国人,怎么可能不管呢?”
小弟明显不是我妻子的对手。他说:“我这不是在管了吗?”
“你在那么远,怎么管?”我妻子道,“得先回来嘛!”
“等我回来怎么来得及?”小弟说,“不管怎样,先去找啊!”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去找?找到了,放你那怎样?”
“以前不是都跟你们说了吗?签证签不下来!”
“怎么知道签不下来?你去签了吗?”
“怎么知道我没去做?”小弟也是急了,明显撒谎。送没送签,需要国内提供材料,这我们还是知道的。但说实话,他要坚持说签不下来,我们也没办法。毕竟那么多人没签下来,他再在材料上做个手脚,我们全是外行。但我妻子却要他表态,到时候他把父亲接美国去。也许因为我妻子逼得紧,他慌张了,就是不肯表态。“还是先把爸找回来再说!”他说。
他习惯于说“再说”。我妻子说:“‘再说’?‘再说’这么多年,从来没个下文。你们兄弟,谁也没个有给个说法。我们一直承担着,也只有你二哥才会做锤砧。到头来还要说我们没有看好老人!”
“二嫂,我真的没有怪你们的意思!”小弟苦苦辩解。他慌得先把电话挂了。
“他肯定说断线了!”妻子说,“你们兄弟都是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要不是长途,我就挂过去!”
【6】
我觉得妻子对小弟也太尖刻了。不过把他顶回去也好,免得又来个搅局者。我以为他就此会躲起来了,没料到第二天,大伯来了电话,问我父亲失踪的事。
父亲的兄弟姐妹,在世的还有大伯和姑姑。父亲平时跟大伯不怎么来往,他们曾经为分祖产搞得剑拔弩张。现在大伯竟然关心起我父亲来了。大伯怎么知道我父亲失踪了?一听才知道,是小弟向他告了状。小弟说他得知父亲失踪,一个晚上没睡着。他说他人在国外,公司又不让请假回来,只能请长辈们帮忙了。倒好像只有他孝顺似的。
我知道小弟是在争取舆论支持。也许他还更深谋远虑,他怕父亲找到了,我们真把父亲甩给他,到时候他推托,会得到亲戚们理解。
大伯仗着是长辈,当晚召集开会,在我家,让我召集大哥三弟到场。“别说没空,不来他自己负责!”大伯语气强硬。
大伯还拉来了姑姑。长辈思维,先是问责,怎么会把父亲弄丢了?我妻子一听,就不接受了。她说父亲有两条腿,总不能把他绑起来吧?
媒体上曝光有的子女,害怕父母乱跑,把他们绑起来,舆论总是一边倒指责子女,老实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大伯就是这样的人。他斥:“你这是什么话!自己的爸,绑起来?”大伯不冲我妻子,冲我,“你要学电视上那些不孝子?”
我噌地火了。说我不孝,最刺激我。“我不孝?我已经够孝了!”我叫。
我最不能容忍被说为不孝。我觉得自己一直在为尽孝付出牺牲,简直高风亮节。妻子制止我:
“你做再多也是不孝!不如不做!全给狗做了!”
“你说什么?”大伯叫。
“我们是不孝!”妻子直对大伯,“孝子大有人在,四个儿子,总有孝顺的吧?比如在美国,一定文明多了。”
“就知道算计!”大伯道。他明显偏袒小弟。
“算计?”我道,“我要算计还能撑到今天?”
“就算算计,让他尽义务有没有错?兄弟四个,又不只有我家一个!”
“人家在国外嘛,”姑姑说,“国内还有三个嘛!”
“三个?哪里有三个?我以为只有一个呢!”妻子道,“做事时只有一个,出了问题,就一个个来问责了!”
“我们又没有怪你们!”妻子其实是指大伯,但大哥心虚,连忙说。他害怕引火烧身,一开始就很低调,坐在角落。这下妻子真把矛头对准他了。
“没有吗?第一天来就露马脚了!还有,什么我们家有时间吃饭?”
“那是我口误……”
“口会误?我口说我心!”
“我真没这意思!”大哥苦苦辩解。看得出来他已很愠怒,但他竭力忍着不爆发出来。我知道他不敢爆发,如果爆发了,大伯姑姑在这里,脓疮捅破,那么就来解决一下父亲住谁家问题。他是长子,长辈就讲长幼有序,何况又是住着父亲的房子,完蛋的绝对是他。他甚至还自打耳光,说:“我自己都做得这么差,我怎么可能去指责你们?我又不是有的人,躲在外国,还觉得自己最孝顺,做得最好!
他想纠正枪口朝向,也想把枪口朝向小弟。三弟也怕转向他,说:
“对,自己做不到,就不要说别人,就应该感激做事人!我历来都感激二哥二嫂。二哥二嫂已经做得够好的了!要换成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跟爸相处。一想起跟爸待一起,我就要做噩梦。老实说,爸要给我照顾,恐怕早就没人了!”
“说什么!”大伯喝道。
“不是吗?”三弟道。他敢对大伯硬气,大伯虽然是长辈,但对他的利害得失没有影响。他甚至挑衅:“不信,您来试试?”
“我干吗试?”大伯道,“我是他什么人?他儿子全死光了?没人管了?无处收容了?”
“不是叫您收容,只是说跟他相处相处。也不行?”
大伯语塞。
“对了,其实您跟他相处过,还吵了那么大的架!”三弟指的是当年分财产的事。“您觉得我爸好说话吗?”
大伯脸白了。
“所以嘛,还是那句话:自己做不到的,就不要说三道四,满嘴仁义道德。”见大伯要爆发,三弟又说,“我是说美国那个。”
大伯没理由爆发,只能用颤巍巍的手指戳着三弟。三弟懒懒地跷起了二郎腿。大伯什么也说不出来,拂袖而去。
“姑姑在这,”三弟继续道,“我在这里要表个态,二哥二嫂,对你们,我一直是心存感激的,万分感激!你们怎么做我都没意见!”
“我也没有意见!”大哥也急着表态。
我蓦然意识到不妙,没意见?那岂非要保持现状?他们两个岂非合着算计我?好一个没有意见!没有意见就没你们什么事了?两个人都说没有怪我们,抢着表态,显得境界高,其实是没把父亲当一回事。在他们眼里,父亲就是一坨屎,不沾就好,管你怎么处理。
姑姑应该也看出来了,她朝大哥三弟道:“你们可以走了!”
两个兄弟好像不敢相信,犹疑着。姑姑又朝他们挥挥手,那动作很无力。
“他们不能走!”妻子叫。
妻子这么一叫,他们立马像被踩了尾巴一样,逃走了。
姑姑冲着门的方向道:“畜生,还能指望什么?”
姑姑骂得这么狠,也把我们镇住了。姑姑又安抚我妻子,摸着她。“会急,会理论,会抱怨,说明还有心!我们做大人的,眼睛还不至于瞎掉,心像镜子一样清楚的。”
妻子哭了。
“儿子生那么多有什么用!”姑姑又说。
姑姑说,要不是她劝住,父亲当初还要再生一个。父亲觉得他一连四个都是男孩,第五个肯定也是男的。但姑姑觉得家里经济负担重。好在后来实行计划生育了,超生要处理。那时候父亲还顾及他的政治生命,才作罢了。
父亲延续香火思想很重。父亲表面上思想进步,其实骨子里很封建。也许应该说是强权意识重。父亲崇尚强权,他要生男孩,与其是为了延续香火,毋宁是显示强大。他经常说:
“儿子排成一排,铜墙铁壁一样,谁敢来!将来抢也抢得过,夺也夺得过!”
却不料这些如狼似虎的儿子,连父亲也不认了。这是父亲的报应。
“生得对,生一个就够了!”姑姑说。这“一个”明显指的是我。我有一种被抚摸的酥麻。我感激姑姑承认我的功劳,现在我更要配得上姑姑的信任,他们都不管,我一个人也要把父亲找回来。
姑姑想出个寻找的法子:跳神。她熟悉一个跳神的,说是很灵。这种事我历来不相信,这是迷信。但不敢违抗,否则就是没孝心。何况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神汉高深莫测地坐着。室内幽暗,隐约看得到香案、神位以及供品。供品是塑料的,蜡烛也是通电的,这让我产生了不信任感。好在请神的香火还是真的。点着,渐渐有气氛了。神汉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我们跪着。神汉忽然浑身颤抖起来,迅速抖得厉害了,我知道这就是神附到他身体上了。他手里的铜锣碰撞,很快敲打起来。他完全失控了。姑姑知道时机已到,催促我问话。我问我父亲在哪里?对方的话我听不清,努力辨认,才辨认出他说的是:
“踏破铁笼凤飞去。”
“飞哪里去了?”姑姑问。
“北……方……”
“北方哪里?”
“……北……京……”
这似乎不靠谱,怎么一说北方就是北京?我知道很多神汉巫婆是没文化的,也许他只知道北京,因为北京是首都。
“北京哪里?”姑姑又问。
神汉说了什么,我无论如何听不清了。姑姑也听不来,急道:“你大声点!”
还是听不清。对方声音是放大了,但只是噪音放大。正竭力张大耳洞,对方忽然口吐白沫,仆倒于地。
一会儿,他苏醒了,说神已离去了。
“就是没听清北京哪里!”姑姑遗憾道,“北京那么大。”
我想,也许是因为具体的方位难以忽悠,他干脆醒了。
出来,姑姑说:“还是很准的。‘踏破铁笼’,你爸在你家,就是像在铁笼子里。”
我愣。
“不是说你不好!”姑姑怕伤了我,说明道,“你做得够好了!”
姑姑这么说,我倒愿意心平气和检讨起自己来了。我知道父亲在我家一直不太适应,但也不至于是“铁笼”啊!该给他的,我们都给他了。要说限制他,该限制的不也得限制?他实在不听,也就随他了。他是我们家最自由的人,爱骂谁就骂谁,爱怎样就怎样,简直是“太上皇”。
“其实你爸觉得挺亏欠你的。”姑姑说。
“他会吗?”我说。
“会!他跟我说过,他最疼的是你大哥,最不疼的是你。姑姑是多话,你不要介意!”
这我知道。
“他最疼的是你大哥,所以他不舍得劳累他,选了你。他自己做事不公允,做大人的就怕这样。当时我就劝他了,可是他不听劝。但他在你那里心是不安的,他总觉得亏欠你。你毕竟也是他的儿子啊!你还记得他疝气开刀住院那次吧?他跟我说,把你折腾苦了。你晚上陪护,他知道你困,他想让你躺下,去睡,不要坐着。他说作为老人,要自觉!可是他一会儿就尿急,一会儿就口渴,只得又把你叫起来。”
原来父亲也知道累着我啊!
“他又没钱补贴给你,他自己就那么一点钱。”姑姑又说,“他那点钱啊,只够他喝‘地瓜烧’!”
那也不止,但我知道姑姑是在强调父亲手头拮据。
“喝了一辈子酒,戒不掉了!也没必要戒,这种年龄了。我们也没想要他那点钱。”我借机说明。“只是大嫂还说我们揩了父亲的钱……”
“这事我也知道,她是嘴贱,不要跟她计较。”姑姑说,“我们亲戚大小都知道你最孝顺,知道你没用你爸的钱,你爸还吃你的!”
“老人家,也吃不了多少,合着吃也省。”我客套道。
“正因为这样,你爸才压力大了!”姑姑继续她的话。
“怎么说?”
“他觉得是蹭你们的啊!”姑姑说,“他那性格!所以他又要显出不怕你们不给他吃的样子,他自己有能力养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