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父亲一旦不高兴,就会宣扬:“老人手上就应该有钱!有钱了,就不怕子孙嫌弃!”这话特别令人生气。妻子曾经说:“说得这么绝情!我们做了这么多都白做了。好,他反正不领情,那就让他交!伙食费、住宿费全交。”但说是这么说,真的向自己的父亲索要,我实在做不出。我只能去安抚妻子,老人家,不要跟他计较了,不理睬他就是了。但我们不理睬他,他却要管我们,他是父亲,他要干涉我们的生活。比如他干涉我妻子化妆,一半是价值观问题,一半是消费观问题,他觉得化妆品贵,没必要用。买卫生纸,父亲会因为我们买了价格贵几元的而指责我们浪费。但买便宜的,不经用还容易破,其实更浪费。为了卫生纸的事,父亲不知挑起了多少次冲突。有时候他还会强词夺理,说过去用的还是草纸,早年农村还用竹篾刮屁股,现在屁股就娇嫩了?
“你妈用一辈子草纸,那屁股还生了你们四个兄弟!”
把儿媳说得发臊。父亲就是这么粗鲁,“大老粗”一个,过去说是工人阶级的语言朴素,其实是流氓语言。
他骂孙子浪费,我是赞同的。现在孩子确实不懂得节俭,比如吃东西,挑肥拣瘦。但妻子却不同意,觉得我们家孩子已经享受得少了,现在哪家孩子不是蜜罐里泡出来的?孩子不爱吃饭,爱吃别的,妻子就同意把饭剩下,再给他做别的吃。父亲就骂孩子:
“你把饭剩下?谁吃?”
“倒掉呗!”孩子理所当然道。
“浪费粮食,要遭天谴的!”
“哎呀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妻子忌讳父亲这么说。
“难听?不听难听的,就怕会难过,过不下去!”父亲说,“这样浪费下去,家里有多少钱经得起这样浪费?”
妻子表面上没再说,背后对我说,这又能浪费到什么程度嘛!简直小题大做。再说,家里钱又不是他挣的。他要担心家里开销,怎么不把钱拿出来?
父亲大概也知道我妻子不认同他的观念,他就自己行动。有一次,儿子汉堡没吃完,他捡起来吃。妻子对我说:你爸这是干什么?他这是抗议我们!他如果想吃汉堡,也可以给他买嘛!我跟姑姑说起这事,姑姑说:
“这是有点过了!他这人,寒碜起人来没情面!但还是担心你们家钱花光了。他本来应该把自己的钱补贴进去,但他担心自己以后。不是说你不孝顺,不是说怕被子女抛弃,老人家嘛,总是会担心,所以手头上总得留点钱。我是没工作,交了养老保险什么的,还得靠子女。平时你表哥给点钱,我就攒着,能省就省。”
“那他还给孙子七买八买?跟他说过多少次了,这才是浪费,才是纵容小孩,他就是不听!”
“还不是要孙子高兴?”姑姑说。
“这我知道。但这是溺爱!”
“还不是想让你们高兴?你们就不高兴?”
我愣。确实,我们内心也是高兴的。
“你们高兴了,他就可以在你们家待下去了!”
不至于吧?那他为什么又要跟孙子抢吃的?孙子吃零食,他常会要求:“给我吃一点!”孙子不让。孩子一旦占有,就不愿意让出来了。开始我们以为父亲只不过逗孙子玩,不料孙子不给,他却执意要。爷孙俩像两个小孩一样你争我抢,互不相让,家里闹得鸡飞狗跳。有时候零食是父亲买的,他还会说:“这还是我买的!”
“你给我了!”孙子应。
“我后悔了!”
“不行!大人不能后悔!”
“我不是大人!我是老人!”
听这话说得,像倚老卖老,但又像表明自己是弱者,乞怜对方让他。每当这时候,我妻子就会说:“你爸越来越没大人样了!”
有时候我会想,父亲是不是返老还童了?我让儿子让爷爷,儿子不肯:“爷爷赖皮!”
“怎么能这么说爷爷!”我制止。我想按父亲的脾气,一定会当真,甚至发怒。却不料父亲仍然嘻嘻笑着,贪婪盯着儿子手上的东西。看来他真的是只在乎得到这东西。儿子最终被我说服,把东西给爷爷了,父亲竟然一脸满足的样子,甚至憨憨的,那样子简直像白痴。
这种跟孙子争夺的事情,近年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了,成了我新的烦恼。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联系到他的迷路,我以为他真的是脑袋出了什么问题。我把这跟姑姑讲了,姑姑笑道:
“他那是装白鼻子丑角!他有时在我这里也会装。我是知道的。你们是晚辈,看不到!”
我蓦然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难道那一切都是父亲装出来的?就为了讨我们欢心?或者,也许干脆是想让我们相信他已经痴傻了,就不会跟他计较了?
想想我也是糊涂。父亲也是经风雨见世面的人,精明强干,怎么可能幼稚成那样?他这么丑化自己形象,出卖自己尊严,就不觉得羞耻?他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吗?一个强人。
一个强人,竟然装傻卖乖,跟孙子抢东西,取悦儿子儿媳,父亲的内心是怎样的扭曲和绝望。
【7】
对父亲的内心世界,我几乎一无所知。我甚至从没有意识到父亲有个内心世界。
在我,在我们兄弟眼里,父亲有着金刚不坏之身。即使看见他身体衰老,也只是关心他的身体,不会想到他还有一颗心。对男人来说,心这东西太软,难以拿出来给人看;对生存角斗士来说,心碍事,所以心灵空间必须挤压。我也是男人,我有这体会。我也不会去探寻他人内心,那是一种猥亵和冒犯。
实际上,父亲虽然身体还能自立,但他的心已经弱不禁风。他已经像孩子一样,需要大人牵着。所以他一改壮年时的习惯,变得喜欢跟大家挤在一起。这在我看来,简直是怪癖。我虽然也能体会他孤独,但我很快会觉得,我对他内心的关怀已经够多了。当我自己为生计疲于奔命,我会觉得他的孤独是闲出来的。所以也可以不满足他的需求,就像小孩要求去玩,大人完全可以拒绝。
或者,敷衍一下。对父亲,我更多的是采用敷衍策略。相反,对我的儿子,我更多的会满足他。我年轻时候,中国人意识到了孩子心灵世界,但至今却忽略了老人的心灵。也许是因为老人是尊长,一开始就高高在上,像我的父亲,他总是那么威严,我无法在他面前柔软。有些事一开始没有做,就永远无法做了,就好像有些话一开始没有说,就永远说不出来了。
我们兄弟几个和父亲都从来没有交流,连坐下来谈话都没有。小时候,我们做了坏事,父亲就打骂了事。小弟有一次回国,聊起美国家长不这么对待孩子,父亲就说:
“中国爹妈就这样,你认美国人去!”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和祖父母也没有好好坐着谈心过。那时祖父已经衰老,父亲从没有好好坐下来听祖父说话。祖父跟父亲说话,父亲总是一边做着他的事,一边听。我也从父亲那里学了这种习惯,但父亲会不满,说:
“你开会也这样?”
他还记着开会。他所说的开会,就是当年单位里的开会。但我的时代已经不开会了。当下的事情,父亲往往会遗忘,过去的事情他却记得很牢。有时候我不禁会想起一句俗语:“病狗记得千年屎。”
“要是当年我讲话时你这样……”父亲说。
他不说“说话”,说“讲话”。“讲话”是会上领导说的话。虽然当年他不过是个车间主任,但他讲话时,严格要求下面的人不乱走乱动。
父亲一直忘不了当年的身份。也因此,他老被他同时代的人群攻击,比如那些聚集在旧工人文化宫的老人。对这些,我有所风闻。那些老人就像那文化宫一样,被时代废弃。他们牢骚满腹,父亲也牢骚满腹,但因为父亲过去是管人的,他们是被管的,父亲就被他们排除出去。其实父亲也是那时代的牺牲品,他只不过是车间主任,要被提拔了,粉碎“四人帮”了,他差点被当成“三种人”。后来干部“知识化”“专业化”来了,他更没机会了。再后来就是下岗,他跟普通工人一样拿一万五的“割头子”补偿,不像那些领导,合伙廉价出卖企业,大捞一笔。工厂卖给了私人,父亲想去看看,人家门都不让进。他没得到好处,却还要承担责任,他当然不干。
既然他不愿意承担责任,他可以把自己从这个群体切割出去。何况严格上说,他并不属于这个群体,至少也可以不跟人家念叨他当年的事迹。但他做不到。现在想起来,那是他人生的巅峰,残存的一点可夸耀的资本,他的人生已经被那个时代所绑架。他只能反过来为那时代辩护,说当初做法是合理的,不惜强词夺理。但事实胜于雄辩,实践检验真理,结果证明一切。他于是又变换了话语:
“没功劳,也有苦劳嘛!”
他的话语经常变来变去,就好像一汪水,这边被堵住了,就往另一边突围。我一直觉得三弟和小弟这点上很受父亲影响。但也许不只是父亲,整个社会都是如此。在一个缺乏客观的价值观的社会,只能哪个实用抓哪个,赢就是硬道理。
父亲对他的时代,无论是炫耀还是辩护,在我看来都是可笑的。父亲的年代,一部分也是我的年代。我们的历史部分重叠。在我有了思辨意识时,那与父亲重叠的历史被认为是荒谬的,我努力切割。我生命力最旺盛的时代,就是否定父亲的年代。当时我真年轻。
在否定父亲上,小弟与我类似。小弟刚懂事时,中国就改革开放,他不明白父亲那一代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对父亲的年代,如果说我是切割,他则是置身事外。我强调那时代我还小,至多只是红小兵,跟屁虫,对历史我没有责任,他则是完全不知情。所以我们有理由“弑父”。
暴力者是无视被暴力者的,于是对父亲视而不见。其实我怎么可能愚蠢到不知父亲有个内心世界?别人,哪怕是不相关的新闻事件里的人,他们遭受不幸、不公平,我都会被刺激起来。我会关切远在天边的人,唯独无视身边这个人。这个诞生你生命的人。
那些在广场上、讲坛上慷慨激昂者,置生死于度外,可曾“梦里依稀慈母泪”?无视亲情伦理的革命家,是怎样的革命家?
当然我也会竭力体会父亲的心情,但只是以未衰老的,甚至是年轻的心态推测之。虽然我已经不年轻,渐入老境,但在父母那里,子女总会显得年轻。以年轻的心体会衰老之心,必然会得出“无非就那样”的结论,老人了嘛!自然规律。我也会对他说:“没关系啦!”看似安慰,实际上是不关心。
父亲失踪前,我又对他说过“没关系啦!”那是他从工人文化宫回来,情绪恶劣,说再不去那种地方了,我自然推测到他又是跟人吵架了。他是否真的跟人吵架了?他跟谁吵架?为什么吵架?从吵架到他失踪,父亲内心里发生了什么?我利用周末时间,去了工人文化宫。
那些老人,我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们。他们一群一群的,特别是黄昏,半晦半明中,好像一群群黑压压的昏鸦。他们骂现状,但他们对现状一点也不重要。对同样是牢骚满腹的我也不重要,我可以实际去挣钱,他们只剩下了骂,还有回忆。他们怀念他们年轻力壮的时候,怀念那时候的好时光,那时的社会风气是好的,那时没有贪官污吏,那时老人摔倒不会没人管,那时候到处都是**。他们前几句还在控诉那时代,接着就又怀想那时代。他们其实是在怀念自己的青春。实际上他们也跟我父亲一样,被那个时代所绑架。他们无法跟那时代切割,那毋宁是切割自己身上的肉,尽管这肉是伤口上的坏肉,也已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中国普通人,从来没有像他们这一代人被赋予政治荣誉。他们被说成国家主人翁,工人成了领导阶级。他们还被告知,自己的国家是世界革命的中心,西方也在学中国,像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法国。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个叫法国的国家,就是从父亲嘴里。父亲有一次喝醉了,跟邻居摆显革命形势。他从上层的学习材料里知道,法国有个叫拿破仑的说中国是一只狮子,只不过一直睡着,现在这只睡狮就要醒来了。
后来我猜想,父亲跟邻居讲拿破仑时,他并没搞清楚拿破仑不是当代人。邻居们更根本不知道拿破仑,认为“拿破仑”这名字都是父亲杜撰的。他们背后里给我父亲取个外号叫“狮子”。这外号叫了好一段时间,连我母亲跟父亲吵架,也会说:“你还真是狮子!”
母亲明显是带着贬义的。中国人对狮子的观感并不好,相比同样是猛兽的老虎,狮子不仅凶猛,外形也邋遢,还秉性苟且。母亲这么说时,是带着自怜自艾的。如果父亲是公狮,那么母亲就相当于母狮。传说母狮除了产小狮子,还要负责捕猎食物等一切事情,公狮什么事也不做。母亲一辈子都在跟父亲争这个。母亲说,她不是家庭妇女,她也要工作,新中国了,男女平等。父亲思想进步,满嘴革命,但就是无法做到跟自己的老婆平等。这是共产革命中妇女解放的奇观。
许多年后,偶然的机会,我看到儿子语文课外读物,说到狮子。据科学家发现,公狮不仅会占有他者的母狮,残杀它们的幼狮,对自己的孩子也很残忍,会将它们抛弃,让它们挨饿,饿死,甚至也会在饥荒时吃掉它们。这让我联想到父亲和我们。当父亲做着“狮子梦”时,他是否想到他的儿子们在他衰老时会怎样对他?
20世纪80年代,我知道拿破仑确实说过那话。那时全国铺天盖地引用这句话,中国这只睡狮要醒了。但父亲却开始衰弱了。父亲像一只被打败的老狮子,即使竭力让目光如炬,仍然无可奈何地睡眼惺忪。他被驱逐出丛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