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父亲长时间来过着被驱逐的生活。最初时代变了,他还有单位。后来单位倒闭了,他还是党员,街道还叫他过组织生活,读读报。我跟他说,你就别去了,你还什么党员啊?还得交党费。但他愿意。想想也可以理解,他这样才能牵紧主流的衣摆。但不久他自己跟组织闹翻了。别的地方返还的党费,可以拿部分作为党员福利,发点小饼什么的,他这里却没有。他去闹,人家说:
“你入党是为了利益?”
他说:“你们贪污,我就该死?”
其实他也没证据证明人家贪污。他骂骂咧咧,再不参加组织生活了。他曾经拥有的被一步步剥夺,职务、职业、社会地位、日常生活,哪怕最日常的穿衣,他都很难买到想穿的衣服了。当年,父亲的服装总是工衣,另备一件中山装,放正式场合穿。20世纪80年代后,工衣不再是原来朴素的工衣了,有了胸饰袖杠等装饰,父亲觉得胡里花哨。中山装,人们渐渐不穿了,很难买得到。有的店有,但都是改造的了款式,时装化流行化。父亲认为那根本不是中山装。人家说:
“你要那种土不拉叽的呀?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穿?”
穿衣都这么难,现在想来,父亲的内心应该是惨淡的。他看出来了,这世界不属于他了。
整个城市没剩下几个会做中山装的裁缝,价格也比较高。父亲也做了。在我看来简直奢侈。穿别的衣服不行吗?但父亲说,别的衣服就是穿不出去。
父亲不是奢侈的人,但某些方面又显出奢侈。一是喝酒,二就是穿衣。前两年,他又迷上了保健品。他本不是讲保健的人,体检都不去,还老说现在人太娇嫩,他怎么就被那个叫恬恬的推销员给迷惑了?他买了很多保健品,都写着根据祖国医学研制,一看就是忽悠。父亲不是容易被忽悠的人,怎么就被忽悠了?我自己就是产品推销员,那些伎俩我太清楚了。不让他买,他说他用的是自己的钱。我说你自己的钱我也替你可惜,他就说:
“你可惜,你怎么不掏钱?”
他还会装身体不好,做出病恹恹的样子给你看。
有一次,那个叫恬恬的推销员竟然跑到家里来了。我亲眼看到她是怎样忽悠我父亲的。我要把她赶走,父亲说:
“你不关心我死活,也不让人家关心我死活!”
我承认,推销员那作态,那些话,我确实无法做出说出。但是父亲你怎么不明白,那都是虚的,都是盯着你的钱。她会给你做一餐饭吗?会给你洗一件衣服吗?她会供你生活费吗?她只会抠你的钱,嘴上说得好听:“客户的需要永远是我努力的方向!”那是经营策略,“银发经济”。
但现在想来,我们总以为亲情不需要经营。现在想来,我也只是满足父亲的基本需求。那些聚集在文化宫的老人,他们的子女最关心的可能就是他们不要跌倒,不要被车撞,身体不要出事,没有想到他们还有一个心灵。所以精明的推销商苍蝇一样聚集那里。父亲就是在这种地方被上套的吧?
推销的最高境界,不是让对方相信他需要产品,而是产品需要他,社会需要他,时代需要他,他不可缺少。对被边缘化的老人,还有什么比被需求更重要的?我记得那个恬恬还要邀请我父亲开讲座。她甚至会直接让我父亲救她的业绩。这明明暴露了她的商业面目,但我父亲乐呵呵地答应了。也许父亲把对方当作应该呵护的孩子了。甚至是英雄救美。人老了,并不等于心也老了。
文化宫边上有个简易茶馆,设有内室。电视曾报道这里发生卖淫现象。取缔了几次,又死灰复燃。原因是无法下大力度,执法会遭到老人们围攻。嫖客年纪大,突然抓捕,身体要是有个好歹,责任担不起。
那些卖淫女都已到中年,在老人间穿梭,打情骂俏。她们表现出对老人的喜欢,但我很奇怪,老人难道就不明白自己并没什么值得这些女人喜欢?不过是谋你的钱。自己身体完全不行。当然报道说老人基本只是摸摸,但这毋宁是对老人更大的奚落。本来存在的事实,现在确凿地被证实了。也许是那些女人干脆表明她们需要老人的钱生存?或是老人有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一边是沦落风尘女,一边是穷途末路人。既然如此,还求什么?无所谓操守,无所谓晚节,无所谓名誉。整个社会都不守节操,凭什么要我们这些将死的人守?能捞多少算多少,及时行乐。老子就是这样,又怎样?我父亲就喜欢说“又怎样?”我总觉得,这句式承接的是那句“造反有理”。老子造反了,又怎样?老子就是吵你了,又怎样?老子就是骂你了,又怎样?把我杀了吧!怕什么?我揣测,这些老人就是抱着这种心理进入暗室的。我看到,一个老人进去前,说道:
“土都埋到脖子了,怕什么!”
我惊愕地听说,我父亲也去过那暗室。老人中流传着关于我父亲的桥段。我父亲出来时,说了一句堪称经典的话:
“操,奶都平了,抓着可以摇铃!”
据说父亲说出那话后,就发誓再不来了。他不去文化宫,并非跟人吵架。
【8】
父亲轰然坍塌了。
过去,父亲尽管难侍候,尽管霸道,不近人情,那还是父亲。甚至父亲就是霸道的。现在这个搞女人的人不符合父亲的形象。他可耻地挂着生殖器。虽然我也应该知道父亲有这器官,我就是这个器官的产物,但人伦禁忌,自动屏蔽了这些内容,代之以崇高的生命繁殖。虽然骂人时,会以性内容攻击对方,但并没有真的性意识。大哥小时就受父亲影响,“操”挂在嘴里。一次跟父亲吵架,他骂:“操!”
“操?”父亲应,“我没操会有你?”
没想到父亲会这么说。大哥赶紧噤声。那是我们不小心涉进父母性领域,就好像不小心掀开父母蚊帐,看到我们不该看到的。不,是父亲竟然转过身来,把赤裸裸的下身亮给我们。
小时候,母亲经常跟父亲吵。父亲迟回来吃饭,母亲就说:“我们吃!人家外面有饭吃!”
有一次,母亲直接说父亲“风流筋翘”。当时我还不明白什么叫“风流筋”。后来知道了,想,父亲凶巴巴的,怎么可能有女人喜欢他?但有一点很蹊跷,父亲爱听歌。有时还会在喉咙口哼哼,但只是悄悄的,很快就收敛。父亲性格霸道,从来不知收敛,却偏偏在哼歌上做贼似的。被母亲捕捉到,他就显得很理短。母亲说他不正经,他辩说,这有什么?这是革命歌曲,文艺宣传队都可以当街唱。现在想起来,父亲是把情欲的私货藏在光明正大的政治皮囊里。这实在是一种巧妙策略。汉民族绝对不是能歌善舞的民族,没有这种“政治正确”的伪装,怎么可能毫不腼腆地高歌扭腰?现在那些在公园里唱“红歌”、在路边跳街舞的,如果没有这种“政治正确”的坚韧皮囊,怎么可能唱得起来扭得起来?父亲的政治,毋宁是体制。
现在想来,当初母亲的猜测可能是对的,父亲就是会搞女人的人。想想,他享受着母亲的侍候,喝着母亲给他端来的“地瓜烧”,心里却想着外面的女人。我为母亲鸣不平。这不只是背叛,背叛这种说法太明亮,也不是欺负,是欺侮。
但我归根结底不想介入父母间这种事,那有一种“混账”的感觉。我特别不愿意正视父亲的性。我从小就躲避父亲的身体。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我睡父母床上,总要睡母亲那侧,不肯睡在父亲那侧,也不肯睡他们中间。母亲以为我是害怕父亲,其实我是忌讳与我同性别的父亲的身体的味道。我青春期时身上也有了这种味道,我对自己也产生了恐惧。这是荷尔蒙的味道。其实我是忌讳父亲的肉体。
父亲住院,不能下床小便,我给他把尿壶,都要他自己把东西掏出来。我的眼睛也竭力移开去。替他擦换下身,都要小心翼翼让布接触在他肉体上。有一次给他换姿势,不留心去拉他的手,只是手,那温度就像电流一样闪来,我赶忙撒手。
但其实那未必如电流一般强烈,只是肉麻。也不是麻,是一种敏锐的感应,一种不该有的私密交流,像通奸。
我后悔我为什么要去工人文化宫。我也不敢告诉兄弟们。难以启齿。兄弟间谈论父亲的性事,像乱伦。
我更不敢告诉我的妻子。父亲的奸情就是对我的指认。“有其父必有其子”。
这秘密我只能自己消化,烂在心里。我暗夜潜行。我揣着父亲的黑暗,忍辱负重。
一天,那个推销员恬恬又来了。她找我父亲,说是前几天我父亲买了保健品,来做个回访。我问她什么保健品,她说我父亲知道,她要见我父亲。她听说我父亲失踪了,慌忙走了。
我感觉她有什么隐瞒我,也许她知道我父亲去哪里。我去文化宫找她,没有找到她,撞见了一个父亲的熟人,姓霍,父亲曾经把他带回家来。父亲极少带人到家里,恬恬算一个,霍老算一个。我向他问一个叫恬恬的保健品推销员,霍老说知道她,带我去找,也没有找到。我问前几天我父亲买过的保健品,霍老变得躲闪起来。“你自己去问你爸吧!”他说。
我告诉他,我父亲失踪了。他惊讶得合不拢嘴。“还真是,说去就去!”他嘟哝。
“去哪里?”
“……北京。”
去北京?我几乎叫出声来。“踏破铁笼凤飞去。”飞去哪里?北京。难道真被那跳神的说中了?我们家没有亲戚在北京,也没有朋友,父亲北京干什么?我问霍老,霍老不肯说。我说现在我正找父亲,父亲已经失踪这么多天了,现在只有您能救他。他才告诉我,父亲去北京找一个叫方小红的女孩子。
我更糊涂了。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父亲这秘密,竟然藏得这么深。他真是“风流筋太翘”了,这么老了,对方还是女孩子。霍老说,我父亲说那叫方小红的才18岁。这是他的孙辈,也就是我儿子这辈,他也下得了手?简直太荒唐了。
“就是那个药害的!”霍老说。
药?
“中国就这样,保健品药品不分!”他说。
我想起来,父亲出走前几天,有一次吃饭,裤袋里一盒保健品掉了出来。他的保健品从来是到处乱丢,但这个却揣在裤袋里。孙子要去捡,他竟然慌张地抢起。当时我没有留意,以为是比较贵的保健品。
“我劝他不要信,保健品是保健品,药物是药物,两回事,报纸上都在说,国家三令五申,但他就是不听,跟吃错药的老鼠一样。对,就是吃错药的老鼠!结果呢?没用!”
“没用?”
“当然没用!”霍老瞥一眼茶馆。我明白了。为了让霍老消除顾虑,我告诉他我已经知道父亲去那个地方,别人跟我讲了。
“他们那些人的话,”霍老摇头,“不真!”
他告诉我,我父亲出来时,神态并非赖皮的,而是黯然。父亲进去,是去试试自己吃药后的能力的。他俨然是战士上战场,这样,失败就成了惨败。
我就奇怪了,他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有那么好的预期?霍老说,不是预期太好,而是一直太坏,反生出了狂狷。因为害怕,自卑,所以渴望表现得好,所以才去吃药。
那么既然已经被证明不行,怎么还去北京找那个方小红呢?对方可是小女孩。霍老说,我父亲把原因归咎于那些卖淫女人不行,太老,没有魅力。他说自己本来是行的,不需要药都行,看着她都勃起。于是他决定去找方小红。
原来父亲不是迷路,是出走。既然如此,应该带行李。但他没有带。衣服也没带,除了身上穿的,都在家里。身份证呢?不然怎么买车票?我赶回家,父亲的身份证没有找到。我又找他存折,他的钱平时都是他自己收着,我没去管。我翻箱倒柜也找不到,也许也带上了。
带着身份证带着钱,父亲是蓄谋的。倒是我们傻乎乎地着急寻找他。我有些安心了。只是父亲是怎么认识这个方小红的?他平时又怎么跟她联系?他不会上网,没有手机。难道是写信?但那么个小女孩,谁跟你一个字一个字地码?难道用的是家里的座机?我查了话单,无论是呼出还是呼入,都没有北京的号码。
父亲平生只去过一次北京,那是他20多岁时,“大串联”。父亲那时已工作结婚了,他是和几个同事混在学生队伍里去北京玩的。因此没去上班,还被当旷工处理。这事让父亲跟领导结下了梁子。那领导没多久失势,父亲是斗他最凶的一个。我长大后偶然知道父亲当年跟领导的事,还有点不可思议,我印象里父亲满脑子都是领导思想。想想也不稀奇,那时候父亲还是年轻人,谁没有年轻过?何况那个时代,何况有仇怨,父亲这种性格。
当年和父亲一起去北京的,有个姓高的同事。“大串联”事件后,“当权派”被打倒,“革委会”成立,父亲这拨人得势。老高比我父亲运气好,爬得高,但没两年就摔下来了,到了我父亲车间。据说我父亲管他也挺不客气的,所以他对我父亲也很不满,没往来。有一天,我在路上碰到了他。我叫他,他瞧一眼我,想装作不认识。我说,您不是高伯伯吗?当年跟我爸一起去“大串联”的。听到“大串联”,他才眼睛发光。
“还什么‘大串联’啊!”他马上又叹道,“哪朝哪代的事了!”
“我爸还经常提起呢!”我说,“常提起您!”这是我编的。
老高停了许久,拿中指戳着我,“你爸这人哪!”
他说,他和我父亲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战友,所以才一起去北京。一路挤火车,白吃白喝白住,到了北京,正赶上毛主席第六次接见“红卫兵”。他们被安排在同一个方阵,又是唱歌,又是拉歌。当时他们方阵里有个女的,歌唱得好,指挥也好。一到方阵间拉歌,大家就一起喊她的名字,推她出来指挥。
我的心一个咯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