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们在天安门东侧,”老高继续回忆,“从傍晚开始就出发了。说是要从东向西经过天安门,接受毛主席检阅,毛主席会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我们都兴奋极了。队伍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了一夜,一会儿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一会儿走进忽明忽暗的巷子里,一会儿,周围黑漆漆的,有人说可能是到了郊区。什么也看不见,解放军就让大家每个横排手臂挽着手臂,防止队伍被挤乱了,冲散了。大家就按解放军说的做。那手从腋窝穿过去,痒死了。但也得穿。好在我左边就是你爸,平时玩,打闹惯了。你爸左边的……”老高顿了顿。我的心揪紧了。
“就是那女孩!”他说。
“也是天注定!”也不知过了多久,老高说。
“后来呢?”我问。
“后来,”老高说,“没有见到毛主席。到我们走到天安门,毛主席已经走了!”
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也许这对他们很重要。“再后来呢?”我问。
“我们等于陪你爸去北京了!”老高说。
怎么会是陪我爸去北京呢?我父亲不是也没见到毛主席吗?“再再后来呢?”我追问。
“队伍散了!”
“你们再没联系了?”
“那么多人,五湖四海的,怎么联系?”
“我是说……那个女孩。”我只能直接说了。
“再没见到了!”
“没有联系?”
“怎么联系?我连人家胳膊都没碰过!”
我猛然明白,他为什么说是等于陪我爸去北京。“不知道地址?”我又问。
“怎么了?”
“没什么……我爸去北京了……”
“去北京干吗?人家是不是北京人都不知道!”老高怎么反应我父亲是去找她?
“口音是北方口音,普通话讲得很好听。”
老高细密地回忆着。他说得这么细致,身临其境,我也有点恍惚了。“她叫什么名字?”我问。
“方小红。”
我大吃一惊。父亲不就是去找一个叫方小红的吗?见我惊异的样子,老高问:“怎么了?”
我告诉他,我父亲失踪了,他走之前跟一个熟人说,他去北京要找一个叫方小红的女孩子。
“人家怎么还是女孩子?”老高叫起来。
我愣。
“早跟我一样老了,老太婆了!”老高道。
他粗野地说“老太婆”,不是“老太太”“老人家”。他这么说时,重重往自己胸口戳,那简直是在作践地表明自己已经老朽了,但又似乎在炫耀,自己是和那女的一同老去的,我们是同龄人,我们是一代人。甚至,你的父亲都不在其中,还说人家是女孩子呢!还去北京呢!是啊,父亲怎么就没有意识到人家已经老了呢?难道他糊涂了?难道他老年痴呆了?但他都把身份证和钱带上,怎么可能痴呆?
难道他独独在这一点上认知障碍?印象中有“部分认知障碍”这种说法。我查了一下,确实有。认知是人的心理活动之一,是指认识和理解事物的心理过程,它由多个认知区域组成,包括记忆、计算、定向、注意、结构能力、执行能力语言的表达、理解等方面。记忆障碍的临床表现是记忆错误:错构症和虚构症。
父亲应该是属于记忆错构,或是虚构。还有一种临床表现是记忆增强。是什么导致父亲把那么久远的记忆放大,错构和虚构?也许父亲内心一直有着一个结,只是他没有跟我们说,他没有倾吐的习惯,我们也不可能去听他。我们只知道他言行怪异,不知道那就是老年痴呆的前兆。
我曾寻思祖父那代怎么没有“老年痴呆”?其实按病征,祖父就是老年痴呆。现在我们很知道这种病了,还知道它有个学名叫阿尔茨海默氏病。其实父亲有些行为是对得上这种病征的,只是我潜意识在回避,只愿意想是他脾气不好,至多是老糊涂。一方面过于焦虑,一方面又竭力回避。
【9】
如果父亲真患上了老年痴呆,怎么办?这可是个严峻问题。
我本应该立刻告诉警方父亲可能去北京,这样寻找就有方向了。但我没告诉。我总是很忙。其实只要一个电话就可以了,但我很忙。时间浑浑噩噩又过去了,一天,我突然接到警方电话。我有点恍惚,我甚至想不起警方为什么会给我打电话。警方说,在火车站监控里发现了我父亲。他们竟然一直在找。我的心提了起来。
警方说,查火车票,我父亲是去北京了。我有一种被逮住的感觉。
警方又说,通过全国公安联网,北京果然有一个信息跟我父亲相同的人。“哦。”我说。
警方说这个人躺在医院里。
“哦。”我说。
警方说这人是倒在路上,被人发现送进了医院的。
“哦。”我说。
是突发脑溢血。
“哦。”
“你听清楚没有?”警方说,“你父亲是突发脑溢血!还昏迷不醒。”
“那什么时候醒?”
“这不知道。可能要做长期准备了!”
长期准备?什么长期准备?我好像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但我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我已经后悔了。
我实在后悔!如果早点发现,如果我们抓紧找,如果我们不互相推诿,不互相计较,如果我们想到父亲会出事。
其实我也想到父亲会出事。大哥三弟也想到,所以才担心。如果真担心,如果我一知道父亲去了北京,立刻就赶往北京,也许父亲还不至于昏倒。至少,我可以抢在他昏倒前,把他扶住,撑着。只要他不倒下去,就不算倒,就不会躺倒,就还有救。
“还好发现及时……”警方说。
及时?还及时?都倒下来了,还不如不要发现。只是我没有说出来。我瞧见了自己的卑劣和冷酷。
我没有将父亲去北京的事告诉兄弟们,好像也不只是羞于启齿。羞耻感那么重要吗?难说我就没有叵测居心?其实在我潜意识里,隐约在等着出事,父亲远在北京出事,中国人冷漠,警方又不作为,那么就好了。是谁这么热心把我父亲送进医院的?警察怎么变得这么敬业?这世界真荒谬,而我却算得太如意。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不但不能好,还更糟了。
后悔啊!但后悔来不及了。哪怕痴呆,都比现在好。完了,一切都完了!拖你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下半辈子要全搭进去了!回忆往日,父亲尽管烦人,但生活能自理。那些日子都变得令人怀念了。但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想来,让父亲住在家里就那么难吗?难到过不下去的地步?只是不愿意付出牺牲。其实连牺牲也谈不上。如果把幸福期指调低一点,有什么不能忍受的?但谁也不愿意调低。
我也不愿意。某种程度上,正是我造成了现在的局面。我忏悔。我得把父亲接回来,义无反顾,继续住我家就住我家吧!
警方问我什么时候去接父亲。我一惊。这太复杂了,父亲还昏迷不醒,怎么回来?不能坐飞机,不能坐火车,总不能抬着担架一路走回来吧?问题太大了,问题太多了,难以解决。我愿意解决,但实在是难以解决。我说我得跟兄弟们商量。
我打电话给大哥。我说父亲找到了。“在哪里?”他问。
“北京。”我说。
“怎么跑北京去了?”大哥说。
“北京的医院里。”
我把父亲的情况说了。电话那边没了声音。好半晌,我才听到大哥喉咙里咕噜出一声:“操!怎么会这样?”
“他跑北京干吗!”又半天,大哥又问。
我就把父亲去北京找女人的事说了。还没听完,大哥就愤怒了。“操,我们到处找他,他倒好!寻花问柳去了!告诉老三了吗?”
我说还没有。“走,告诉他!”他坚定说。
大哥竟然撂下他的店,跟我一起去找三弟。这在我看来并没有必要。到了三弟单位,我告诉他父亲找到了。他愣了一下,笑道:“别吓我!”
什么吓你!我说,是警方通知我的。三弟表情僵硬了:“警察会这么敬业?”跟我反应一样。我告诉他,父亲是在北京找到的。“他跑北京干吗?”他的反应跟大哥如出一辙。毕竟我们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我说去找人了。“谁?”他问。
“一个老相识。”我说。
“老相好!”大哥不耐烦道。
“我怎么都不知道有相好?”三弟道。
“我也不知道!”大哥说,“他把我们都给骗了!”
“把咱妈也给骗了,”三弟说,“骗到死。”
听三弟这么说,我感到悲痛。母亲去世多年了,但母亲仍然是我的念想。父亲背叛母亲,我不能接受。虽然我不是头脑封建的人,我承认母亲去世这么久了,父亲有权利寻找新伴侣。但我本能上抵制父亲这么做。即使父亲光明正大明媒正娶,我也会反对。当这种情绪占上风时,我宁可自己照顾父亲,也不要那个可以照顾他的女人。我的正义感道德感亢奋地勃起着。
“其实早应该想到了!”大哥说,“妈在的时候就老猜他外面有人。”大哥回忆了一些旧事。三弟表示惊讶,“我怎么都不知道?”
“那时你还小!”大哥说。
“我更像傻瓜了!”三弟说。“这可是原则问题!”他说。三弟从来不是讲原则的人,现在讲原则了。“这不是孤立事件!是他一贯的作风,是前科再犯!这种事,会搞一次,就会搞第二次、第三次!自作孽,不可活!这样的人,我们做子女的为什么要认他?”
三弟不是说“爸”,而是说“这样的人”;不是说“我们”,也不是说“我们做儿子的”,而是说“做子女的”,这使得这指代超越了我们具体单个家庭。这样的人,是社会公德也不能容许的,大家都不能原谅,我们怎么能?
三弟说“为什么要认他”时,动作幅度特别大,胳膊甩了起来,脸却别向一边,好像要背弃而去。我的心也像刚杀的鸡内脏一样热了起来。父亲的丑事,之前是困在我内心,所以彷徨,不敢发泄出来。现在放在明里谈论,公开鞭挞,旗帜鲜明。我们三个兄弟站在三弟公司大楼前的大街上,怒不可遏地声讨父亲。
可是再可恶,也是我们的生我们的父亲。三弟说,生我们怎么了?他也不过是因为那个快活才生下我们,我们只是他快活的副产品。
三弟这话说得也太白了。我不自在起来,转换话题。我说毕竟警方在催,父亲这样躺在北京医院,也不是办法。至少费用,每天都在产生费用,医疗费、床位费、陪护费……
“不是有相好吗?”三弟问。
“那是你后妈!”大哥道。
“后妈就后妈!反正能把爸接手了就行!”三弟说。他的话让我恶心,大哥则笑他想得太美了。“后妈在哪里?”大哥反问。
我告诉三弟,父亲发病时身边没人,那女人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父亲是被人发现了送医院的。
“那人是谁?”
“不知道,打电话报警,没露面。”我说。
“这蹊跷了!”三弟说,“这可得搞清楚!”
他给警方打电话。他说应该找到肇事者。“哪有肇事者?”警方说。
“不是没有,是逃逸了!打个电话逃了!”
“人家那是好心……”
“那为什么要逃?”
“可能怕误解吧……”
“误解把他当肇事者了?他是好人了?他是**?”这想法当初也曾在我脑子里闪过,只是我觉得这么想不近人情。“我们家从来没有撞上好运,运背着呢!怎么这次偏偏被我们撞上好人了?”
“怎么能这么说!”对方声音有点恼怒。
“你别激动!你也不在现场。”三弟说,“你也不知道这个报案人是不是肇事者。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怀疑,但我爸这样了,换成谁都会这么想,将心比心。你可以说我小人之心,是小人,可到我这份上只能当小人。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肇事者还是个女的!”
“你怎么知道?”
“我们当然知道,你们调查一下就知道了!”
三弟简直疯了。调查?怎么可能调查出来?何况老实说,我也不能确切断定父亲会遇到那个方小红,而且,那个小孩子的方小红是否就是那个老太婆的方小红,三弟难道就想不到?
警方说,调查需要时间,如果你们等得起就等吧。我们当然等不起,如果调查没有结果,肯定不会有结果,那么医院里的费用又要增加了。天知道警方拖到什么时候。
三弟说,不怕,有人可以付美金。我知道他指小弟。三弟看时间,下午五点,那边是凌晨。但还是打了,用三弟公司电话。
小弟一听父亲躺在医院里,就表示要回来。这次他表现得很积极,我们都没想到。三弟说:“爸还没死。”
“我知道。”小弟说。
“可能要做长期打算了!”我也说。
“我知道。”他仍然说。
“你到底是醒还是没醒?”三弟道,“你以为爸这么快死?你回来能待多久?我们都在国内,可以出力,只是费用上很成问题!”
“多少?”
“不是小数目。”三弟说。
“具体是多少?”小弟问。
“还不知道。”我说,“得去北京后才知道。”
“怎么还没去北京?”
“去北京容易,”三弟道,“就是费用问题。”
“不去怎么知道费用?难道车票机票也买不起?”
“你这是什么话?”三弟道,“你以为就这费用?医院要讹多少钱?那可不会是小数目。还有,爸这样子,回来了,接着怎么办?我是喜欢‘丑话说前头’的,免得到时候发生纠纷。亲兄弟明算账。”
“我知道,又没说不算。”小弟说。
“算就够了?”三弟说。
“够不够,也要接回来才知道够不够。”不知是否小弟装糊涂,就是没法说到点子上。“我们会去接的。”我把电话接过来。
“那不就结了?”小弟说。
三弟索性道:“我是说,我们穷,到你这里化缘来了!”
“不需要化缘,是我自己的爸!”小弟说。
“真会说话!”三弟说,“还知道有个爸!”
“我当然知道,”小弟说,“所以我知道回去。你能吗?你就在国内,你会去接爸吗?”
三弟被噎住了。他突然喷出话来:“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去?大不了丢工作!大不了当乞丐!”
“那好,北京见!”小弟说。
“见就见!”三弟冷笑。“见了又怎样?我还不知道他?钱抓得紧紧的,人跑回来见?还不是做个姿势,我也很孝顺,我也尽心尽力了,我公司不能请假都硬是跑回来了,冒着失业的危险。然后,一抽脚又跑回美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