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萨福克的布兰德斯通一座被我父亲称作鸟巢的房子里。
据说,那是一个星期五的午夜0点,分秒不差。我家的那座钟表刚好敲完它24点的最后一响,我就应声落地并即刻哭出了声音。我的女佣——也是我的保姆——皮果提小姐说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但我远房的姨奶奶特洛伍德小姐和我家的一些女邻居——或者说是我母亲的那些自以为是的朋友——却又有另外的说法。她们说我的命不好,将来会有大的灾难。她们还认定只要是星期五午夜后几个小时内出生的人都会有一种特异功能,即可以看得见鬼魂并与其沟通来往,而我虽然是刚刚沾上一个边,但也多少是有一些不吉利的。
我还是一个遗腹子,我的父亲在我出生前便离开了人世。我的姨奶奶是贝西家族里年纪最大且最有权威的人物。她曾嫁给一个比她年轻得多的男人,但据说他们结婚之后不久那男人便死掉了,所以大家便还是称她为特洛伍德小姐。她长得漂亮,但性格有一些古怪。她自己没有孩子,因此总想来做别人家孩子的教母。她喜欢女孩儿,也因此而讨厌男孩儿。
据说就是那个星期五的下午,我的母亲正独自坐在火炉边伤心。那一段日子她总是那样,一想到自己那还没出生就失去了父亲的孩子,眼泪就会不知不觉地流出来;如果没有什么人来劝她,她甚至会哭出声来。但这时我姨奶奶来了。据说在这之前母亲并没有和我姨奶奶见过面,但从她皱眉瞪眼和气势汹汹的样子上,母亲一眼就将她认出来了。我姨奶奶的到来自然是让我母亲吓了一跳,她也因此而感觉到自己就要将肚子里的我生出来了。
姨奶奶径直穿过花园走到我家窗前,朝着我母亲做了个手势,示意我母亲去给她开门。我母亲自然不敢怠慢,立刻站起来去给她开了门并把她让了进来。或许是怪母亲的动作不够敏捷,还没等母亲说什么她便开口了。
“如果我没有想错的话,你就是大卫·科波菲尔太太吧。”
“是的。”我母亲小声答道。
“我是特洛伍德·贝西,这你一定是知道的吧。”
也不用母亲让,她便坐在了母亲先前坐着的那把椅子上了,母亲只好坐在对面的凳子上。
“孩子,快摘掉你的帽子,让我看看你的模样。”
我的母亲自然不敢拒绝,但由于紧张,竟然把头发弄散了。母亲的头发非常美丽,这或许会让她心生妒忌。
“哎呀,我的天,你还是个小娃娃呢!”她几乎是在尖叫。
母亲只好回应道:“是啊,我现在是个孩子气的孕妇,但只要活着,也许很快就要成为一个孩子气的母亲了。”母亲的话是话里有话的,至少是在提醒一下这个老女人,她是没有这个福分的。
过了一会,姨奶奶终于又找到了话题并突然问道:
“大卫·科波菲尔太太,为什么要把这里叫作鸟巢呢?鸟巢就是鸟窝,而你们难道是鸟而不是人吗?这不是自己在侮辱自己吗?”
听到这个老女人又说出这样的话,母亲自然是很生气的,但也还是回应道:“是啊,我也不知道科波菲尔先生为什么要将这房子称为鸟巢,或许前些年的确总是有许多鸟在这里筑巢,也或许是因为这房子的样子像个鸟巢吧。”
“哈哈,你的科波菲尔真称得上是一个天才!把这房子称为鸟巢,一个毛茸茸的鸟窝,真是奇妙得很啊!”这样说着,姨奶奶的脸上更现出了略带几分诡异的笑容。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他已经不在了,你还要,这样说他,皮果提——”母亲已经被气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了,所以她最后的那声皮果提,皮果提似乎并没有听到。
又过了一会儿,姨奶奶又终于问道:“你管那女孩儿叫什么?”姨奶奶问的自然是皮果提,但眼睛却又分明是看着母亲的肚子。
母亲对她的问话有一些不解。“什么女孩儿,你怎么知道这孩子一定就是个女孩儿呢?”她说。
姨奶奶赶紧摇了摇头并将视线从母亲的肚子上移开说:“我是说你的女佣,你刚才叫她什么来的?噢,是皮果提。皮果提——,你的主人叫你难道你没听见吗?弄一些茶水来,简直快要渴死我了。”
不一会儿,皮果提把茶水送了上来。姨奶奶在喉咙得到了滋润之后才又说道:“不过我有个预感,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个女孩儿。你也知道我是最喜欢女孩儿的。这个女孩儿出生后就由我来做他的教母吧,那她就是贝西·特洛伍德·科波菲尔小姐了。我保证让她受到这世界上最好的教育。你知道,我是说话算数的。”
母亲此时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老女人才好,于是只好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姨奶奶又开口说道:“我知道科波菲尔先生用他的积蓄购买了一笔年金,他临走前是怎么安排的呢?”
母亲对她突然问到这个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说:“是的,科波菲尔先生把其中的一部分划给了我。”
“有多少?”姨奶奶追问道。
“每年一百五十英镑。”母亲说。
“每年一百五十英镑,虽然不算多,但也不能算少,只是……”
姨奶奶的话还没说完,母亲突然大声叫了起来:“皮果提——”然后就昏晕了过去。
皮果提立刻便跑过来,她的力气很大,将母亲抱进了二层的卧室,并打发正到这里度假的她的侄儿汉姆去请来了齐力普医生。
我的姨奶奶——特洛伍德小姐一直坐在那里等着。直到午夜0点,也就是我前面所说过的那个时刻,齐力普医生才从楼上走下来非常和蔼地对她说:“恭喜恭喜!”
“有什么好恭喜的?”姨奶奶脸上的表情很是冰冷,让齐力普医生很是诧异。他赶快向面前这个老女人鞠了一躬说:“恭喜夫人,科波菲尔太太为您生了个孙子。”
“你是说她生了个男孩儿吗?真是个没用的东西,而且,是在这样一个时辰……”姨奶奶这样说着便拿起自己的帽子扣在头上走了。“也好,省了我的钱了……”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据说,从此她也就再没有到这个鸟巢里来过。
我就这样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哭累了,便睡了,睡在了母亲事先就为我准备好的摇篮里。而那个所谓的贝西·特洛伍德·科波菲尔小姐,皮果提说得好:就让她永远留存在那个老女人的梦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