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幼年的记忆里,母亲给我留下的印象当然是最为深刻的。她一头秀发,让见到她的女人没有不羡慕的。她很漂亮,而且总是那么年轻,但她自己又仿佛并不那样认为,也因此就更加令人爱戴。
其次就是我的保姆皮果提小姐,我从小便随着母亲一起叫她皮果提,即便是后来她成了巴吉斯和狄克太太之后也是如此。她长得虽然说不上丑陋却也说不上美丽,眼睛又大又黑,弄得眼睛周围的部分都如同涂上了一圈黑色的油彩,看上去像是个大熊猫。她的双颊和双臂都是硬邦邦、红彤彤的,据说那是健康的体现。不过她也的确力气大,能把母亲抱起来,更能很轻松地把我举过头顶。
我对家里的房子,也就是被父亲叫作鸟巢的那所房子也有着很清晰的记忆。第一层是客厅,客厅的一侧是皮果提的住处,另一侧是厨房。厨房的后门通向后院,后院里有个狗窝但却没有狗,还有个鸽笼却没有了鸽子,也许那狗和鸽子都跟着父亲一起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吧。
每次我到后院去,都只看到一些家禽,那几只大白鹅走起路来总是趾高气扬的,见到我来了便愈加伸长了脖子,像是在向我炫耀;有时还大摇大摆地向我跑过来,把我追得满院子跑。在厨房与后院之间还有一个长廊,长廊的另一头是个储藏室,储藏室的门总是开着,望进去显得很幽深,我从没进去过。客厅有两个,一个与餐厅合一,是我们饭后常坐的地方。另一个更气派,只是家里来了客人才打开,或是到了星期天母亲才到里面去坐一坐,我更是很少进去的。我觉得还是不要那么气派才好,弄得我连气都要喘不过来。
我们在教堂里靠近窗子的地方有固定的位子,透过那扇窗子正可以看见我们的鸟巢。早晨做礼拜时皮果提总是向窗子的外面看,像是害怕有什么人会钻到我们的鸟巢里去似的。别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做祷告的时候皮果提还总是东张西望,但当我也想那样做的时候却会被她用双手把我扭向一边的脑袋扭回去,就像是要把我的脑袋拧下来一样。她总是对我说对上帝要如何如何敬仰,可我觉得那些对于她来说都不过只是说一说而已。
现在,我就仿佛是站在我家的后院里,在狗窝和鸽笼之间,在皮果提的帮助下我用废旧的窗纱弄了个养殖蝴蝶的地方。后院还有一道通向外界的高高的栅门,被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锁着。在我的记忆里那栅门似乎从来就没被打开过,但蝴蝶正可以从那栅门的缝隙处飞到院子里来被我捉住。院子里有许多果树,有苹果也有梨子,春天里开满了花朵,秋天结满了果实。此时正是秋天,果实挂满了枝头。母亲正在把熟透了的果实摘下来放进篮子里,我正在把一颗又大又红的草莓放进嘴里。
冬天在不知不觉中来了,黄昏时人们聚集在我家的客厅里跳舞,母亲最喜欢跳舞,很多男人也都喜欢和母亲一起跳舞。跳累了,母亲偶尔会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但很快就又被不知叫什么的男人拉去跳起来了。这时候的母亲在我眼里会变得更加美丽。我时常坐在一边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和母亲一起那样地跳一个舞呢?
一天晚上,母亲去了邻居家参加什么聚会了,只有我和皮果提一起坐在客厅的火炉边。我为皮果提读了一个关于鳄鱼的故事,也许是我读得太过于沉闷了,她竟然把那条鳄鱼听成了一种蔬菜,让我简直是哭笑不得。我困了,但不等到母亲回来我绝不会上床睡觉。我使劲睁着眼睛,看着皮果提坐在那里做着她那没完没了的活计。我突然觉得她的面容是那么美丽,她的姿态是那么动人,连同她的那个绣着圣保罗教堂图案的针线盒、那套在她手指上的顶针、那拈在她手指间的针线……,这一切都变得可爱起来了。我突然鼓足了勇气问道:“皮果提,你结过婚吗?”
“天啊,我的卫卫少爷,你怎么会问到这件事?”皮果提惊讶得几乎要跳起来。
看到皮果提那惊慌的神情,我的胆量仿佛更大了,便进一步追问道:“你到底结过婚没有呢?像你这样美丽的女人,难道会没有男人来爱吗?”
“我美丽?怎么会呢?你的母亲才是美丽呢!卫卫少爷,你这样说,不是在取笑我吧?”她摇着头说。
“才不是,”我接着说,“你们两个人都美丽,不过是美丽得不一样。”
“不对,不对,这肯定是不对的。我真不知道你问我这样的问题到底是为了什么?”皮果提继续摇着头说。
“那你告诉我,一个女人,是不是不能同时和几个男人结婚?”我又问。
“当然不能,但你的问题可是越来越不着边了。”皮果提回答道。
“但如果先前和你结婚的那个男人死了,你是不是就可以再与另一个男人结婚了呢?”我又问。
“当然可以了,那就是所谓的再婚。如果愿意,这样的事是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但这都是别人的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从没结过婚,也从未想过要结婚,有卫卫少爷你陪伴着我就好了。现在,你再来为我读一遍那个关于鳄鱼的故事吧,我一定会认真地听,努力不去把那条鳄鱼理解成一种蔬菜。”这样说着,她竟然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走过来,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这一回,我觉得他的嘴唇比往常要柔软的多也温润得多。
母亲终于回来了,她比往常看上去显得更漂亮。他的后面还跟进来一个衣着考究、黑头发、黑胡子的男人,上个星期就是他和我们一起从教堂走回来的,这一次竟然走进到我家的屋子里来了,而且还是在这么晚的晚上。他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友好,但我却不很喜欢这个男人。我想他拍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也一定握住过我母亲的手,想到这一点,我的浑身上下都会感觉到很不舒服,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妒忌吧。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将头扭向一边去了。
“那么好吧,现在就让我们相互说声再见吧,我们的卫卫少爷!”那男人说道。
“好吧,再见,我还不知道姓甚名谁的先生。”我说着,但头还是朝向着另一边。
最后还是母亲来打了个圆场:“来吧,现在,你们两个男子汉来认识一下,这位是科波菲尔先生,这位呢是默德斯通先生,相互握个手吧,我希望你们能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说着,母亲拉起我的右手要去放在那个男人伸出的右手里,但我却把右手从母亲的手中抽出来而把左手伸了出去,那个男人也只好将已经伸出的右手缩回去,又伸出左手来握住了我的手,只是还没等他摇上两下,我便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了。我听见那个男人,也就是默德斯通先生临走时对我母亲说:“嘿嘿,你的儿子真是个勇敢的家伙!”
皮果提立刻关上了门并插上了门栓,我们便都坐在了客厅里。母亲一坐下就小声地唱起歌来了,那是一首大人们在聚会时经常唱的歌,歌里面有许多“你爱我”和“我爱你”的话。
“看来您今晚的心情很不错,夫人。”皮果提说。
“的确如此,皮果提,今晚真是快乐极了。”母亲说。
“您高兴得简直像个小孩子,是因为又遇到了那个默德斯通先生吗?”皮果提又放低了声音说道,“但我敢发誓,我们的卫卫少爷是不会轻易接受这个人的。”但当然还是被我听到了。
母亲听了皮果提的话之后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叫嚷起来道:“天哪!你这个该死的家伙!还有哪个女人能忍受自己的佣人来这样来对她说话呢?你怎么可以说我像一个孩子,我难道没有结过婚,不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吗?那一个男人死了,我怎么不可以再有另一个男人呢?我又没有同时和几个男人结婚,我还年轻,再嫁是理所当然的事,还非要征得这个或那个的同意才行吗?……”
皮果提见母亲发了火,便再没有说什么。我只听见她在走回自己屋里去的时候嘟哝了一句:“你结没结过婚,上帝是知道的。”
我呢,也听出了母亲话中的意思,那是包含着对我的责备的,便也赶紧像犯了什么错误似的,回到屋里睡觉去了。我在睡觉之前对自己发誓,只要母亲喜欢,谁来做自己的继父自己都绝不会说一个不字,而且还要像母亲说的那样努力去与他成为朋友。
这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天,我们又在教堂里遇到了默德斯通先生。他和我们一起做礼拜,又和我们一起走回家。他站在客厅的窗子前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院子里正在开放着天竺葵。过了一会儿便说要走,临走前请求母亲送给他一支天竺葵花。母亲让他自己到院子里去折,他却坚持要母亲为他去折,于是母亲只好亲自去到院子里为他折来了一支开得非常好的天竺葵花交到他手里。他把那支花举到面前看了又看、闻了又闻,然后十分激动地说道:
“这是世界上最好的花,我将永远也不和它分开。”
我当时就站在他们的旁边,心想,他难道不知道这花过不了几天就会凋谢吗?他这样说是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大傻瓜呢?但我又想起了那天自己发的誓,便使劲克制着没有笑出来。
从那次母亲发火之后,皮果提不再像先前一样总和我们在一起,即便是偶尔坐在一起气氛也不像先前那么愉快了。我知道,皮果提既不喜欢母亲总是打扮得那么漂亮,也不喜欢母亲总是跑到邻居家去聚会,尤其不喜欢母亲把那个默德斯通先生带回到家里来。至于她为什么不喜欢,直到后来我知道了世界上还有同性恋这回事时才恍然大悟,或许当时的皮果提是在暗恋着母亲也说不定。
但我却似乎慢慢地习惯了默德斯通先生的到来,虽然我仍然像过去一样对他没什么好感,并且仍然因为心怀妒意而感到不安。后来我才知道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恋母情结,是许多男孩子都要经历的一个心理阶段;尤其是像我这样一个生下来就失去了父亲的男孩子,恐怕是早已经在潜意识中把母亲看成是属于自己的女人了。
又是一个安静的晚上,母亲去了邻居家聚会,我和皮果提像以前一样坐在一起。沉默了许久之后,皮果提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她用哄孩子的口气对我说:“卫卫少爷,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出去旅行一次,去雅茅斯我哥哥的家里住上两个星期呢?”
“那地方是不是很好玩,你的哥哥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我赶紧问道。要知道我还从没有出去旅行过,更别说还要去到另一个地方住上那么长的时间,自然是会非常之兴奋了。
“哦,当然了,那地方非常好玩,有海,有海滩,有船,有打鱼的人,还有汉姆哥来和你一起玩。还有我的哥哥皮果提先生,那是一个很好的人,你一定会得到他热情的款待。”皮果提这样说着,把我的情绪完全调动起来了。
“不过,母亲会怎么说呢?”我嘟哝着说。
“那还用说,那或许正是她巴不得的事呢。”皮果提说得那么肯定,仿佛是已经得到了母亲的同意似的。
但我还并不能完全领会皮果提的意思,竟然会为母亲发起愁来说:“我们走了之后,剩下母亲一个人,她会不会孤单呢?”
皮果提突然笑出声来说道:“小傻瓜,人家有默德斯通先生陪着,怎么会孤单呢?况且,她没有告诉你吗?她过几天也要和默德斯通先生一起去伦敦住上两个星期呢。”
听到这样的一个消息,我的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母亲果真要把我们留在家里,和默德斯通先生一起去伦敦住上两个星期吗?但想到自己也可以到雅茅斯那样的地方去住上两个星期,心里才好受多了。况且,我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个誓言。
母亲回来了,皮果提立刻把她的计划告诉了母亲,对此母亲并不感到惊讶,几乎是连思考也没思考就答应了。我虽然对母亲的不感到惊讶也并不怎么感到惊讶,但也还是因此而感到有一些失落感,但一想到大海和海滩等等,也就又将那失落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急切地期待着启程,这一天终于到了。天一亮,就有一辆马车停在了我家的门前。吃过早饭,我和皮果提便准备出发。母亲把我搂抱在怀里亲了又亲,我竟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母亲也“呜呜——”地哭了,我感觉到母亲搂抱着我的双手在颤抖,连心脏也在怦怦地跳动。当车轮已经转动起来后,母亲竟然又叫车夫把车停下来,又一次爬到车上来把我搂抱在怀里亲了又亲。我这时真是伤心极了,但也同时幸福极了。我也因此原谅了母亲的一切。我知道她是和我不愿意与她分开一样,也不愿意与我分开的。
当马车终于不得不驶离了我家的门口,把母亲一个人留在了路边上时,我看见她几乎是在嚎啕大哭了。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看见默德斯通先生出现在了她的身旁,并将她抱在了怀里。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我真是太愚蠢了。我竟然没有想到,等我再一次回到这个家里时,这个家已经不再是先前的那个家了。
马车转了个弯,我终于看不见了母亲的身影。我转过头来,看见皮果提正在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她的那双眼睛像是两个深深地洞穴,每个都比长廊通向的那个储藏室更幽深。谁能知道那里面到底隐藏着多少秘密呢?
后来想起来真有些后怕,如果这一切都是大人们串通好了的阴谋,而皮果提只是奉命把我弄到一个什么地方扔掉,那我还能找回到自己的家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