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雅茅斯,那个体格高大的车夫把我从车上抱了下来。皮果提告诉我说他叫巴吉斯,是她的好朋友。
巴吉斯和我像个老相识,问我一路上是否愉快,我自然说是感觉良好,然后他蹲下来让我趴在他的背上把我背回到皮果提哥哥的家里,也因此一下子消除了我对这个地方的陌生感。巴吉斯个子很高,膀大腰圆,是个结结实实的汉子。他有一头浅色的卷发,又总是像小孩子般天真地笑着,让我想到了某个童话故事里的角色,很是亲切。
皮果提的哥哥——皮果提先生的家里虽然并不阔绰,但到处都非常整洁。我被带到了他们为我收拾好的卧室,我敢说那是我见到过的最好的卧室。在这之前,我还从没有过专属于我自己的卧室呢。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我见到了比我还要小一些的艾米丽,她带着一串用贝壳穿成的项链,真是可爱极了。我想吻一下她那红扑扑的脸蛋儿,她不肯,竟跑到一边躲了起来。但很快我们就熟了起来,她也终于让我在她红扑扑的小脸蛋儿上吻了一下。当我们一起吃着比目鱼和炸土豆的时候,一个生着满脸胡子、肤色黑黑的人回来了,他叫皮果提为小妞妞,又在她的脸上使劲地亲了一下,不用说,这一定是皮果提先生了。他也的确是个很好的人,走到我的跟前来先是向我做了自我介绍,然后也同样使劲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并祝我在他家里生活得愉快。
晚饭后,我和小艾米丽坐在一处聊天,我自然又要给他讲关于那条鳄鱼的故事,而她也并没有像皮果提那样把鳄鱼理解成蔬菜。系着白围裙的高米芝太太坐在火炉边上织毛线。皮果提则是坐在高米芝太太的身边继续做着她的活计。在吃饭前就给我上过了扑克牌启蒙课的汉姆哥独自坐在一边研究着用扑克牌算命的方法。说不定他一会儿就会来给我们算上一命了,我想。
皮果提先生坐在一旁一声不响地抽着烟斗。我不由想起了皮果提在路上讲给我的话:
“我们要去的我哥哥——皮果提先生的家是个很奇特的家庭,在这个家庭里除了我和我哥哥皮果提先生之外谁和谁都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亲人。我的哥哥皮果提先生至今还是个单身汉,高米芝太太只是曾经和他在同一条船上工作过的寡妇,汉姆和艾米丽是我和我哥哥的侄儿和外甥女儿,他们的父亲都死在了海上,母亲也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是我哥哥皮果提先生收养了他们。”
这真称得上是一个很独特的家庭,如果我不是已经知道了这一切,一定会口无遮拦地乱问,弄出许多令人尴尬的场面来,我在这里的日子也许就不会像后来那样快乐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拉着小艾米丽一起去海边拾贝壳。
“我觉得你该是非常喜欢这大海的吧?”我问她。
“才不呢,我怕海。”小艾米丽摇着头说。
“为什么呢?”我看着海面,挺起我的胸脯说,“我就不怕。”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见到过大海发起怒来的样子,是可以把一条大船也撕成碎片的。”小艾米丽也看着海面说。此时,远处也正有一条很大的船在海面上行驶着。
“你说的那条被撕成了碎片的船有这条船大吗?”我问。
“我怎么知道,我根本就没有见过那条船,是皮果提先生讲给我的,我的父亲就死在那条船上,母亲也因此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小艾米丽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
“你见过你的父亲吗?”等小艾米丽停止了哭泣之后,我又问她。
“也许见过,但我不记得了。”她说。
“这真是太巧了,”我立刻告诉他说,“我也没有见过我的父亲,从小到大都是和母亲一起生活。”
“但我连母亲还没有了呢。”说着她又要哭起来了,我赶紧把刚拣到的一个很漂亮的贝壳塞在了她的手里,她的眼泪才没有流出来。
“你想不想有朝一日成为一个伯爵夫人?”
我突然的发问,几乎把小艾米丽吓了一跳,但突然她又笑起来,笑得那么灿烂。她说:
“做伯爵夫人,那敢情好。如果真能那样,我们一家人就都成了上等人了。而且,我们有了钱,还可以去帮助那些穷人。可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伯爵夫人呢?”
说着,她的眉头又皱起来了。我觉得他皱起眉头的样子也同样很好看。
我觉得自己是爱上小艾米丽了,她成了我心目中的仙女。我对小艾米丽的爱是那么真挚热烈和那么纯真圣洁。我们手拉着手在阳光明媚或雾气蒙蒙的海滩上散步,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我告诉她说我爱她至极,要是她不能像我爱她一样爱我,我就要用刀杀死自己。她当然也这样对我说,我知道她说的也是真话,并不是在敷衍我。
两个星期,几乎每天都是一样,但这样的重复正是我最喜欢的。仅有的变化是潮汐在改变着皮果提先生出海的次数,这种变化也因此让汉姆哥有了一些空闲。他有时可以和我们一起在海滩上散步,指给我们看那些大大小小的船只。他可以如数家珍似的说出那些船只的型号、来处和去处,我们也不去追究他说得对不对,因为我们的注意力往往是并不在那些船上的。汉姆哥也似乎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便带着我们去划船,当然只是在一个海湾里。我和小艾米丽一起躺在船上,看着天上的白云和飞鸟,那感觉实在是太惬意了。
从那以后,只要一听到或读到雅茅斯这个词,我就会想到我在雅茅斯和小艾米丽一起度过的这两个星期的日子,许多的情景就会像是连环图画一样一幅幅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终于到了要离开雅茅斯的日子了。我可以忍受和这里任何一个人的分别,但怎么能忍受和我的小艾米丽分别呢?那天早晨,我们先是去海滩上散步,然后回到家里吃了早餐,再然后是手挽着手来到车夫们住的那家酒店,最后是告别,分手。我们两个人都眼含泪水,却坚持着没有哭出来。就是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似乎是长大了。
随后的一个整天,天空都是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一路上,我都沉浸在对这两个星期生活的回忆里了。直到皮果提拽了拽我都衣袖说“到家了”的时候,我似乎才想起来我是和她一起去又一起回来的。我终于又回到了我的家,我的鸟巢。把我从马车上抱下来的自然又是那个巴吉斯。
“我的母亲在哪里?我的母亲在哪里?”我一边反复地说着这句话,一边冲进屋子,但我的身子却被从后面赶上来的皮果提死死地抱住了。
“我的母亲在哪里呢?”我继续重复着这句话,眼泪也从我的眼里迸流出来了。
“她在家呢,卫卫少爷,但是我要先来告诉你一件事。”说着她将我几乎是抱进了厨房并关上了门。
“皮果提,你快告诉我,我的母亲在哪里?”我几乎是对皮果提央求着。其实这个时候,我似乎已经知道将要发生的事了。
“老天保佑,恭喜你,亲爱的卫少爷!”皮果提一边那样笑着一边说,但他对笑容却似乎有一些异样。
“你一定有事瞒着我,我肯定,母亲在哪呢?她为什么不出来迎接我呢?”我说。
“是啊,你的母亲在哪呢?她为什么不出来迎接你呢?我本来是要在回来的路上就告诉你的,可我偏不,就是要看一看你回到家里见不到母亲会怎么样,由此来看一看你是不是真的长大了。现在就由我来告诉你吧,你的这个家已经不再是先前的那个家了,你的母亲也已经不再是先前的那个母亲了,她已经有了一个新的丈夫,你现在也有了一个新的父亲了,也因此,你的母亲今天没有到门口去迎接你,而是要你到那间大客厅里去拜见她和你的继父——也就是那个默德斯通先生。我知道你是不愿意接受这件事的,但今天你又必须接受,因为你已经不再是卫卫少爷,而是卫少爷,甚至是大卫·科波菲尔先生了。去吧,现在,你的母亲和你的继父就在大客厅里等着你呢!”
我虽然早就想到了会有这样一个结果,但当皮果提终于对我说出了这个消息,我的浑身还是发起抖来。
“我是不会去见那个男人的。”我坚持说。
“但你要去见你的母亲啊。”皮果提摊开双手说。
于是,在僵持了一会儿之后,我只好来到那间大客厅,也终于见到了我的母亲。母亲坐在火炉的边上打着毛线,默德斯通先生则坐在另一侧看书,这或许是他们事先安排好了的来迎接我的仪式吧。见到我之后母亲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毛线站了起来。如果是在以前,要么一定是她跑过来将我搂抱在怀里,要么一定是我跑过去投入她的怀抱,但今天这两个画面都没有出现。我听见母亲只是低声地说了一句:“卫卫,我的亲爱的……”但还没等她把话说完,默德斯通先生就也站了起来。
默德斯通先生先是对母亲说道:“亲爱的,你应该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就又转过头来对我说:“嘿,大卫·科波菲尔先生,欢迎你又回到了自己的家。”说着还向我伸出了手。
我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走过去和他握了手,然后才又走到母亲的身边。我还是像先前那样亲吻了母亲,母亲也亲吻了我,再然后母亲只是拍了拍我的肩头,就又去打她的毛线。我见到两个人谁也不再对我说什么,只好转身离开了那客厅。
我走下楼,一切都似乎被改变了。皮果提的住处被改造成了我独立的卧室,那卧室里面的摆设竟然和雅茅斯的那一间很相似,这是不是都是他们那秘密计划的一部分呢?皮果提走了,据说是要回到他的哥哥那里住一段时间,竟然没有与我告别。但无论如何,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意识到自己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