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亲、默德斯通先生一起进晚餐。至少从表面上看,他很爱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也很爱他。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他要把他的一个姐姐——默德斯通小姐——带过来和我们住在一起,而且是今天的晚一些时候就到。
果不其然,晚饭后又过了一会儿,到了我几乎要去睡觉的时候,默德斯通小姐到了。这位面色阴沉的默德斯通小姐一进门她就非常郑重其事地表示她已经接受我母亲为她的弟媳,然后又看着站在一边的我说:
“噢,这孩子该是弟妹你的儿子——我的侄儿了吧?我生来不喜欢男孩子,但是,你好吗?”
我看了一眼母亲,知道母亲是希望我能说点什么的,便回答默德斯通小姐说:
“你是说我吗?是的,我很好。但愿你也和我一样。”
默德斯通小姐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了,我甚至听见她嘟哝了什么,大概是“没有教养”一类的话,但我却为自己能说出这句话而倍感骄傲。活该,谁让她说我是“这孩子”的呢?
然后,默德斯通小姐要母亲带她去看给她准备的房间。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为他准备的房间竟然是原来的那间储藏室。虽然是经过改造了的,但那对我来说也仍然还是间储藏室;以前就是个阴森可怕的地方,现在就更让我觉得有一些恐怖了。
默德斯通小姐住下来了,而且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工作了。她开始整理这家里的一切,仿佛在她的眼里这家里的一切都不合理。她会突然地出现在这里、那里,仿佛这屋里还隐藏着什么东西要她来发现似的。她一边做着这些事嘴里还一边嘟哝着。我仔细听了半天,只听懂了几个词,连起来大概是:这世界上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吃早餐的时候,默德斯通小姐一坐下就对母亲说:
“在这个家里,我该为你分担一些事情。你听我的,把所有院门和房间的钥匙都交给我,这家里一切的事物都交给我来管理,我保证会把这个家管理的井然有序。你就一心一意地做你的默德斯通太太好了。”
这无疑是在夺权,要将母亲架空,但母亲竟然没有反对,当即就把那一大串钥匙交给了她。于是这其后的一段时间,除了在餐桌上和教堂里,我就只看见默德斯通小姐在这个家里窜来窜去,几乎见不到我母亲的身影了。
没过多久,他们又做出了决定,要送我去寄宿学校读书。这似乎也正合我意,因为在这个家里,除了我的卧室,我也实在是找不到属于我的空间了。
离开的那天早晨,只有母亲一个人送我出门,她拉着我的手含着眼泪对我说:
“再见了,孩子。你去吧,这也是为了你好。一放假就回来。一定做一个好学生。”
我上了车,没有人陪伴我,走了大半天的路,终于来到了萨伦学校。一个瘦瘦的年轻人来迎接我,自称是这个学校的教员。他带我去了宿舍,把我安顿好。
学校正式开学了,学生们都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最先出现在学生们面前的是女学监克里克尔先生,她的表情异常严肃,眼睛从左到右地一扫仿佛就看清楚了我们每一个人。教室里变得非常安静,用大家习惯的说法就是有一根针落在地上也能让所有人都听得见。
然后是班主任屯格先生,他说:
“同学们,欢迎你们来到萨伦上学。在这里学习与在其他的地方不同,学校对你们的要求会非常严格。你们一定要严肃地对待每一门课并认真地上好每一节课,否则就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好,现在就由斯梯福兹先生来给大家讲课。”
于是斯梯福兹先生出现在了讲台上。当时斯梯福兹给我们讲了什么我早已经忘记了,因为那一天我几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克里卡尔先生身上了。她拎着一根木棒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并时不时地点击一下某个学生来提醒他注意听讲。我想,也许再没有哪一个人能比克里克尔先生更自我感觉良好了,她竟然能在自己的这一份其实是很不起眼的工作中找到太多的满足。当她这样不可一世、耀武扬威地走在教室里的时候,一定是把自己想象成唯我独尊的女王了,但却不知道在这一时间她也把自己变成了魔鬼。
很快我就发现了一个秘密,我想那也该是我一生中所见到的奇景之一。我真没想到在走出了学校之后克里克尔先生会变成另一个样子,而且和她手挽手走在一起的竟然就是斯梯福兹先生。虽然我并不觉得克里克尔先生的容貌可以和我的小艾米丽相比,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她也的确算得上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尤其是她的风度和气质,或许只有我的母亲可以与其相比。
一件意外的事使我和斯梯福兹先生建立起了不同寻常的友谊,也曾使我感到特别的幸福和骄傲。
那天,我们在操场上遇到了便随意地攀谈起来。我也忘记了自己怎么会提起《培尔格林·皮克尔》那部书和那部书中的一个人物,他便要我讲给他听那部书中一些情节。我恰巧对这部书很熟,所以讲得很到位,于是从那以后一有机会他就找到我,甚至到我的宿舍来与我聊天。我一说到曾经读过的哪本书,他便让我把那本书的内容讲给他听,并要我在下个学期回来时带来给他读。有时我们会在一起待到很晚,我给他讲书,他用给我讲解算术题作为回报,弄得同寝室的几个同学很是嫉妒。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母亲早早地就教我识字并让我学会阅读对我是很有好处的,而我的父亲虽然带走了他的狗和鸽子却将他的那些即便在萨伦学校也读不到的书籍留给了我更是让我获益匪浅,这在当时已经让所有的人都对我另眼相看了,在后来我开始写作的时候就更不要说了。也许是因为斯梯福兹的缘故,克里克尔先生不仅从没有用手中的木棒点击过我,而且她或许只对一个学生露出过笑容,那就是我;甚至还有一次,她竟然当着斯梯福斯先生的面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
因为给斯梯福兹先生讲书,我几乎把自己熟读过的所有的书都重温了一遍,使我多年来压抑在心底里的浪漫情绪得以发酵。这对于一个学生来说也许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可我却是一个例外。一般来说,在一个靠残酷的责罚来管理学生的学校里,学生的聪明才智往往受到压抑,学生的学习热情反而会受到伤害,因此这样的教育一定是失败的,但我却觉得也不尽然。萨伦学校的学生和当时其他学校的学生一样都是愚蠢之极,或许只有我,由于生性敏感而且虚荣心极强,因为被关注而更加努力,恰巧又遇到了斯梯福兹这样的老师,不仅没有受到太多的责罚而且还学到了不少知识,这也算得上是一个奇迹了。
在那些年里,还有一件事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地记忆,让我至今想起来还很是兴奋。
那是一个下午,学生们正被斯梯福兹出的那些算术题弄得头昏脑涨,手持木棒的克里克尔小姐已经转累了正坐在一边休息。突然,屯格先生进来了,他朝着我招了一下手喊道:
“科波菲尔同学,有人找!”
我站起来,先是走到克里克尔小姐面前向她鞠了个躬,然后便跟着屯格先生走出教室来到了饭厅。来找我的人竟然是皮果提先生和汉姆哥,这让我怎么也想不到。汉姆哥向我脱帽致意,皮果提先生则一边把一个口袋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一边说着:“你看,卫卫少爷,我们给你带来了一些龙虾和螃蟹,都还活着,都是你最爱吃的。这地方离雅茅斯不远,我妹子要我来看看你,看看你在这里生活得怎么样,让我代她向你问好。”
除了一连说了几个“谢谢”之外我当时真不知道对他们说些什么。因为这时我早已认定了在雅茅斯的那两个星期只是一个阴谋的结果。
二人走后,我把那些海味交给了屯格先生,没想到到了晚上的时候,屯格先生竟把那些海味煮好之后都送到我的寝室里来了,于是同寝室的几个同学都沾了光。我们一起有说有笑地大吃了一顿。特拉德尔那家伙真是没福气,吃完了半夜里就开始闹肚子,被查出是因为吃了螃蟹之后又因为不肯招出实情不仅挨了克里克尔先生的棒子,还被罚背诵六章拉丁文的《圣经》。因为这件事,屯格先生也因此被免了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