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非典型总统特朗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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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特朗普完美风暴(1)

特朗普的崛起

2015年6月16日,地产大亨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从纽约特朗普大厦金光闪闪的扶梯上缓缓降下,在此起彼伏的相机咔嚓声中宣布要参选美国总统的时候,人们的目光还难以从他额前那一抹令人忍俊不禁的横发上挪开。人们以为,这不过是一个真人秀明星大亨秀出了新高度。

从十几年前就开始考虑竞选总统的特朗普,认为2016年会是个好时机。民主党两届行政当局下来,奥巴马甫一当选时激起的热情早已褪去,他任上全力以赴的医保方案已经引发了全国性的裂痕,凭借行政命令力推的诸如减排、控枪的政策也备受争议。共和党也凭借“茶党”的草根政治力量在过去几年内陆续将参众两院主导权重新收归囊中,美国政治的钟摆似乎将到由左及右的拐点。

和特朗普一样看准时机准备一探高位的,还有其他16个人。论家世背景与知名度,有备享父兄荫泽的杰布·布什;论执政履历,有不掩雄心伺机而发的在任州长卡西奇、克里斯蒂、沃克尔;论搅动风云的新生代政客,有桀骜不驯的参议员克鲁兹、平步青云年少得志的卢比奥、独树一帜的自由意志主义代表保罗。相比之下,民主党那边厢人选寥寥,又被希拉里这棵政坛的参天大树遮蔽了阳光。2015年夏天,共和党的精英们显得胸有成竹,如此人才济济,白宫易手指日可待。令人尴尬的特朗普不过是贪恋聚光灯,只要他自己玩腻了就会知难而退。

谁又能想到,一年后,特朗普会成为共和党仅存的总统候选人。5月26日,随着宣布支持特朗普的共和党党代表人数达到1237人,这场早已失去悬念的初选也盖棺论定。特朗普,成了美国共和党事实上的领袖。

特朗普掀起了一场完美风暴。这场完美风暴,有特朗普个人特质的原因,更是美国政治周期性和结构性因素的叠加。2016年的这场风暴过后,美国政治也难以再沿既定道路前行。

特朗普魔力

“我们的国家现在麻烦很大。”宣布参选总统时,特朗普用这句话切入正题。他要抱怨的东西很多,从中国到日本,从墨西哥再到“伊斯兰国”,“美国正在成为所有人问题的垃圾场。”然而,明明是充满了负能量的抱怨,特朗普的各种炮轰却如同希腊神话里女妖的歌声,让人欲罢不能。竞选至今,特朗普以他不可复制的挑衅性的方式主宰了舆论的节奏。

“墨西哥送到美国的人,不是这个国家的人才,不是像你们这样的人,他们是把有问题的人送到美国??这些人带来了毒品,带来了犯罪,他们是强奸犯??我会在我们南边边境上建一道大大的墙,而且我还会让墨西哥为这道墙埋单。”不知是信手拈来还是提前酝酿,特朗普宣布竞选演讲中这段让人目瞪口呆的评论,反复在各大电视网播放。从那一刻起,特朗普就牢牢黏住了本大选季媒体的注意力,也将一个原本在共和党议程设置中的次要议题,定在了本大选季话题榜的榜首。从此,其他各候选人不得不跟着特朗普的舆论指挥棒转。

特朗普以移民为切入点,与他此前的风格一脉相承。上一轮总统大选的2011年,特朗普也曾宣布自己正考虑参选,当时他抛出对奥巴马出生证明真伪的质疑——怀疑他并不是出生在美国因而无资格担任美国总统,这也成为共和党中的阴谋论者乐此不疲地攻击奥巴马的工具。这种以出生地为身份定义的本土主义情绪,此番找到了一个更大的目标——1100万未经合法移民程序滞留美国的“黑户”移民们。

这些主要来自于拉美的移民,对美国劳动力市场、福利体系等提出了巨大挑战,偶尔发生的与非法移民相关的暴力事件更是引发激烈的政策辩论。民主党主张更为宽容的政策,为已经在美国扎根的移民开启一条获得合法身份的通道,共和党则偏向于加强边境管理,限制非法移民的流入。移民问题之所以成为一个显要的选举话题,也是因为它受到广大拉美裔美国公民的关注。拉美裔族群已经超越非裔成为美国最大的少数族裔,也成为两党不容忽视的票仓。2012年大选,共和党候选人罗姆尼只拿到了27%的拉美裔选票,在共和党后来的检讨中被认为是一个关键的败笔,故此后共和党人也曾经想要通过发起移民改革来争取拉美裔移民的支持(古巴裔的候选人卢比奥就曾领导过这方面的努力),包括为非法入境居留的移民提供获取合法身份的通道。但类似改革遭遇共和党基本盘中民族主义情绪的反弹,曾经支持过非法移民合法化的几名共和党候选人也将此视作软肋,避而不谈。

特朗普正是抓准了这个软肋。且不论他“建墙”的可行性如何,这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主张为他赢得了足够的媒体热度。他迅速抓住了这个舞台,继续发挥另两个优势——挑战政治正确,和以最小的资金投入获得最大的关注度。

面对四面八方而来对特朗普“墨西哥人送来强奸犯”言论是种族主义的批评,特朗普不屑一顾。他表示,自己就是不在乎政治正确,只说心里想说的话,不像一般的政客曲意逢迎。在这点上,特朗普确实天才式地捕捉到了美国社会积聚已久的敢怒不敢言情绪。多年来,美国自由派文化主张鼓励而成的政治正确倾向,让人们对任何涉及种族的言论都小心翼翼,生怕被扣上种族主义的帽子。然而,这种言语上的禁忌并不等于族群之间芥蒂的消除,隐藏的恼怒一直在伺机爆发。特朗普提供了这样一个缺口,他替许多对政治正确文化不满的人说出了他们憋在心里的话。

特朗普显然是下决心将政治不正确发挥到极致。不仅是在族群问题上,他对待女性、穆斯林等政治正确文化中应该尤其谨慎对待的群体,也口无遮拦。特朗普言论获得的民众宽容度,也只能用匪夷所思来形容。2015年7月中旬在一场公开活动中,他甚至说曾在越战中被俘五年的共和党资深参议员、2008年共和党总统候选人麦凯恩算不上战争英雄。“他被当作战争英雄不过是因为他被抓住了。我喜欢那些没被抓住的人。”

敬重军人是美国政治文化中的左右共识,特朗普此言在大部分人眼中都是过分了。然而,这次失言对特朗普的影响似乎只是染了点尘埃。他与新闻周期几乎无缝连接的推特发布和话题制造频率,他毫无心理负担地接受从严肃新闻到喜剧节目的访问,让特朗普稳稳地成为大选季媒体大餐的主菜。8月6日,共和党首场电视辩论,2400万观众收看,创下收视纪录。特朗普自己毫不客气地揽了功劳,各大媒体们也不得不承认,这名真人秀明星的确是收视良药。这个时候,人们就已经隐约感觉到,特朗普会是一个打破常理的异象。

与特朗普毫无忌惮发挥政治不正确相照映的,是他不断强调自己与传统政客的区别——其中至关重要的就是他的竞选不需要通过大规模筹款。虽然特朗普自称100亿美元的身家受到多方质疑,他也迟迟不肯披露自己的纳税记录来佐证自己的财富水平,但特朗普是此番两党所有候选人中最富裕者毫无疑义,在相当大程度上他的确能够靠自身财力支撑竞选。他原本就已经家喻户晓的知名度、通过制造刺激性舆论引来媒体报道的方式,也让他省去了传统竞选活动中用于媒体宣传的支出大头。

相比之下,其他候选人都不得不夜以继日地通过各种方式筹款来维持自己的竞选支出。尤其在2016大选季,“超级政治委员会”(Super PAC)作为一种突破传统竞选筹款限制的新途径,成为选金政治的主角。共和党中最有根基的参选人杰布·布什,凭借父兄积累下来的雄厚网络,在正式宣布参选以前就已经为自己的PAC筹得近亿美元。天文数字的政治捐赠更加深了基层民众对政治精英的不信任感,相比之下,特朗普的口出狂言在许多人看来似乎也显得可以原谅了。

特朗普在舆论场中的这些“特权”,需得归功于他的超高知名度。他活跃于美国公共生活已经有30年之久。特朗普的父亲弗莱德(Fred Trump)是在纽约白手起家致富的地产商人,他的建筑事业,塑造了纽约皇后区今日的面貌。特朗普子承父业,将地产生意继续做大,不仅将特朗普大厦修到了纽约曼哈顿寸土寸金的第五大道,成为曼哈顿地标性建筑,更将楼如其人、张扬外显的特朗普酒店、赌场修到了世界各地。他在1987年出版的《交易的艺术》(The Art of the Deal)也成了一本商业畅销书。而特朗普本人也早早成了一名公众人物,上个世纪80年代迄今,不计特朗普自己出版的自传和言论类书籍,他人撰写的特朗普传记——从剖析他的商业成功到他私生活八卦,也有不下十本。

最将特朗普变得家喻户晓的,莫过于他从2004年到2015年间主持的王牌真人秀节目《学徒》。十年来,特朗普在这一常胜收视冠军节目中以老板的形象示人,他一句“你被炒了!”(You're fired!)对参赛者的职业机会生杀予夺,或许也让特朗普对权力的意涵有了一种独特的体会。正是这种老板形象为此番特朗普参选总统做了十足的角色设置,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特朗普就能在广大美国民众心中树立起一种权威、高效、干练的形象——正与当前政客们留给人们的拖泥带水、利益牵绊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

进入盛夏,各大民调队伍也逐渐加入了大选季的大戏。随着民调数据的次序发布,人们发现,特朗普竟然在多个民调中有领先之势。特朗普越是民调靠前,媒体越将这当作新闻报道,而这又再次增加了特朗普的曝光度,又对他的民调数字助力。凭借着民调的领先数字,他也在各次电视辩论中得到了舞台正中的站位。他于是可以总是出现在观众的视野中,他所有的挑衅性言论也总能引来对手的回击,从而给予他更多的发言时间。特朗普在大众媒体注意力经济中如鱼得水,渐入佳境。到了2015年12月,原本宣布仅在娱乐版报道特朗普新闻的网络媒体《赫芬顿邮报》也表示,要重新将特朗普的报道放回政治版,因为特朗普带给读者的已经不再是娱乐了。他的竞选对美国政治发生了实实在在的影响,已经不容置疑。

保守主义联盟的坍塌

对特朗普现象忧心忡忡的人们仍然希望,特朗普旺盛的人气只是并不科学的民调产生的幻象,一旦人们真正走向投票箱,这种泡沫就会破灭。然而,2016年2月初选拉开帷幕后,这种希望旋即落空。除了在首场艾奥瓦州的党团会议上,特朗普以微弱劣势不及极端保守派的克鲁兹,他在第二场新罕布什尔州的初选中全面翻盘。此后,竞争对手渐渐倒下,特朗普竞选之路竟一路坦途。

此番共和党竞逐中,最先落败是以杰布·布什为代表的建制派。曾几何时,政治资源无人能敌的杰布·布什,还被预期是共和党理所当然的领跑者。作为重要摇摆州佛罗里达州前州长、娶有一名墨西哥裔妻子的杰布,也被寄望于帮助共和党团结拉美裔选民。但在特朗普面前,这些传统优势消失殆尽。杰布作为政治世家子弟的建制派身份、在移民政策上的温和立场,都成为特朗普大力攻击的对象。比起特朗普的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杰布在辩论台上显得格外紧张拘泥。比起自己的兄长乔治·W·布什身上的平民气息,杰布一向被认为是更加持重、更有政策头脑。但任凭他精心准备各种政策计划,在特朗普主导的竞选舆论中却连讨论的机会也没有。初选开始后的第三周,杰布便宣布退选。

杰布的落败,既有其兄长在总统任期内伊拉克战争等高度争议性政策遗留的后果,也反映了共和党选民对建制派精英的彻底无感。杰布所代表的建制派共和党人,强调财政保守主义,主张去监管与自由市场经济,在反堕胎、宗教等社会文化议题上较为温和。从上个世纪60年代以来,这种建制派的选民基础就在不断收缩,原因之一是其信奉的“涓滴经济学”与现实需要脱节,其主张的去监管政策被解读为不顾底层疾苦、劫贫济富的冷漠。

近30年来共和党的政治操盘,依靠的是区别于这种温和建制派的力量。上个世纪80年代,里根成功动员了福音派基督徒这一巨大的选民基础,重新突出了基督教传统作为美国文化独特性的重要组成部分,社会保守主义逐渐发展为共和党意识形态联盟中的关键一支。也是通过社会保守主义的纽带,原本被认为更亲大商业利益的共和党,成功联合了美国南部和中西部非都会区广大中低收入阶层。而近五年来,在“茶党”运动中显现出来的政治热情,则依靠的是美国政治文化中的宪政主义和小政府倾向,也在一定程度上依赖于某种反抗精英阶层的民粹主义力量。

特朗普的对手中最能代表后几种力量的,应属两名仅有45岁的年轻参议员——克鲁兹和卢比奥,两人都是在2010年以后的“茶党”运动中崭露头角,以挑战华府圈内建制派的姿态进入全国政治。二者也在共和党的竞逐中走得比大部分人远。但最终二人都不敌特朗普,或许还是跟他们作为职业政客在政治工作中浸染的原罪有关。

克鲁兹是一名深度保守派,自2012年进入参议院以来,他在主张废除奥巴马医保、限制政府规模等问题上立场强硬,甚至不惜以导致政府停摆的方式来争取自己的主张;他不仅与民主党针锋相对,连对共和党内主张妥协的声音都大加指责。克鲁兹意识形态至上的强硬,正是当前美国政治极化、政府愈加低效的原因,很难在主流民众中获得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