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纽伦堡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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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纽伦堡之旅(2)

请原谅我有如此多空余的时间,从一处到另一处,任由自己陷入纷繁的思绪中,我本该尽快回到我行文的主题。但如果不会成功的话,我会自问: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尽管讨厌火车但还是会去乘坐,时常无所事事,时刻关心如何消遣玩乐,虚度时光,受邀参加朗诵会却对这个活动抱有极大的怀疑,对严谨的、现代化的、勤劳的生活方式的拒绝和嘲讽已经到了令自己乏味的地步,他对一段旅程的叙述真的有什么意义么?不,一个浪漫主义者对旅行的叙述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只是观看小丑的表演,你会觉得他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因为按照他们的习惯,表演者必须对显而易见的事情视而不见,然后回过头再费心费力地找寻它们。他可能就是这样一种喜剧演员,这一行的很多人都是这样,他们会记录自己的一直以来的愿望,但所有标题和主旨都是借口,事实上他们一直以来只有一个主题:奇异的忧伤。赞同这种观点!赞同人生的虚伪!也赞同这种让人吃惊的表述吧:尽管如此,这卑微的生活依旧美丽,散发着芬芳!

我旅行前的情况是这样的:时值夏日,我生活的旋律变得不那么友善,来自外界的忧虑逼迫我。作画阅读,这些我旧时宠爱的慰藉和消遣,因为我饱受眼疾之苦失去了很多幸福感。这眼疾虽是多年的顽疾,但是近来爆发的频率和持续之久却是从未有过的。我明显地察觉到,我再一次站到了圆梦的悲哀终点,我的生活必须马上进入某个新的阶段,要再次开始寻找意义。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稍作牺牲,在一个地方隐居了下来。在那里,我独自一人,完全与世隔绝,坐在我的小房间里,醉心于思考、想象、阅读绘画、饮酒写作的乐趣。但是现在愿望得到了满足,隐居的乐趣也消耗殆尽。我的眼睛疼得厉害,工作以及阅读和绘画不再让我感到幸福。如果这种状态最终让我无法忍受,开始灼烧我,那么从中就会产生一种新的状态,一种新的生活尝试,一次道成肉身的经历,正如我先前多次经历的那样。这个时候特别适合闭上双眼,享受苦难,把自己放渺小,接受命运的安排。从这一点来看,我非常期待十一月初的乌尔姆之行。假使它没有带来任何不同,那它至少带来了变化,新的图景,新的朋友,打破了孤独的状态,强迫我去融入,去关注,去打开心扉。很好,这样的改变正合我意。我开始一点点筹划具体的行程。我一定要在到达乌尔姆去布劳博伊伦,去看我美丽的劳,去拜访我的朋友们。因为我不想带着朗诵会之后的沮丧和厌恶之情去那里。但是从我居住的堤契诺村到布劳博伊伦还有很长的一段路途,我必须把这漫长旅途切割成数段短到让人感到惬意的旅程。我一定会在苏黎世停留,因为我有朋友在那里,可以免除我可怕的旅馆生活,让我“真切”地享受一下城市生活。音乐、美酒、电影,也许还有戏剧。但是问题是,我的想法越多,旅行的成本自然也就越高,乌尔姆朗诵会的酬金可不是为一个把一个本该数天完成的旅行延宕成数月的人准备的。因此,当奥格斯堡也邀请我去办朗诵会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应允了。据我所知,奥格斯堡离乌尔姆只有两个小时火车的路程,甚至连中转也不需要。我把奥格斯堡的朗诵会安排在乌尔姆之后两天,也和主办方达成了一致。现在我的旅行重要性和可能性又增加了不少,因为我不仅要去乌尔姆和奥格斯堡这两个古老的施瓦本城市,而且我自然会从奥格斯堡去慕尼黑,在那儿我有些朋友,而且在许多年前,在战前久远的岁月里我曾在那儿度过了一段幸福美妙的时光。

我临时通知了我在苏黎世、乌尔姆和慕尼黑的朋友。令人欣喜的回应和邀请大大提升了我旅行的兴致,经过长久考虑,我认为花上一天的时间乘火车从苏黎世前往布劳博伊伦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我必须早上七、八点左右从苏黎世启程。就临近十月这一点来说,这样的时间可算是早得有点令人抑郁,但是这样的小牺牲我还是可以接受的,所以我就微笑着写下火车的班次。

夏令时节,我的主要任务不是文学而是绘画。只要我的眼睛允许,我就一直坐在森林边缘的栗子树下,用油彩勤勉地描绘生机勃勃的堤契诺的山丘和村庄。这些景色我十年前就描绘过的,没有人能比我更真挚地了解它们,而且随着从那时起我对它们的了解也越来越细致。我的画簿不经意间越来越厚,就好像年复一年,不经意间,这片土地越来越黄,清晨越来越清冷,夜晚紫罗兰色越发厚重一样。我必须在绿色里调入更多的黄色和红色。突然间谷子地空空如也,露出红色的土壤必须用铁丹红和茜素红漆才能表现。九月份的玉米棒是金色或浅金色,明示大家夏天即将远去。我从未像这几日一样感受到旧日时光的呼喊,在这一年中也从未像今天这样啜饮大地的色彩,如此贪婪又如此小心翼翼,像是个嗜酒之徒饮下生前最后一杯酒。我在绘画上有点野心,也取得过一些小小的成就。我卖出过几幅画。一家德国月刊刊登了一位作家的作品,插图使用的便是我的堤契诺风景图。我已经看过图片的版样,还收到了一笔小小的报酬,甚至还就此动过这样的念头:如果足够幸运,我可以摆脱文学,靠我饶有兴趣的画家手艺过活。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有些乐极生悲的是,我的眼睛因此过度疲劳,以至于不再能作画,加上开始感觉到秋日将至,我开始变得烦躁。因为意识到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已经坍塌,而且我早已下定决心要出门旅行,要做出改变,如果在这样的情况我还长久观望的话,那真是毫无意义了。事不宜迟,我决定九月底启程。

当然这一下子就会多出很多事情去处理。我要出门旅行,就要打包好足够使用数周的行李。而且如果这几周我真的生活得像个旅客也毫无意义,我要玩得从容,能四处走走停停看看,也许还能用鹅毛笔和画笔记录下趣事与风景。画具我是一定要带上的,还有书。衣服和洗漱用品也要好好检查,纽扣要缝好,破损的地方要打好补丁,所有的箱柜抽屉都得打开好好梳理一下。最后,还得处理一下我演讲时要穿的黑西装。许久不用,它显然不在很好的状态,需要好好收拾。在行李装箱以前,我还收到一份来自纽伦堡的邀请,要求我直接从奥格斯堡过去。这我必须考虑下。纽伦堡倒是我旅行的绝佳目的地。乌尔姆、奥格斯堡加上纽伦堡,这才是完美的城市之旅。我应允了下来,但不是当天立即出发,而是五天之后。这段时间足够我慢慢欣赏奥格斯堡和纽伦堡之间沿途的风景了。

罗卡诺

现在我可以启程了。苏黎世是我的首站,从苏黎世我想去造访利马特河畔的巴登,那儿有对健康有益的硫磺泉,在那儿停驻来个舒适的疗程一定很不错。但是真的要抛开大件的行李轻装做好旅行的准备么?堤契诺九月的阳光依然毒辣,葡萄山上满是熟透的蓝色葡萄,以至于现在去往阴冷灰暗的苏黎世似乎是一种罪过。我之前也没有想过去采摘葡萄,现在却要错过了!可是我也不想再次打开行李箱,站在原地,重新回到我一直想逃避的陈旧状态中去。幸好在罗卡诺我还有一些许久不见的朋友。我可以在那里开始我的新生活,而不用告别阳光和葡萄。所以我先去了罗卡诺。

在这里,我被一座小镇和其风景所收留,很久以前,我就熟识这里每一个小河谷和每道缝隙间爬满蕨类植物和红色林下石竹的田埂。战争中这里曾三度接纳过我,安慰过我,使我再次感到快乐且心怀感激。罗卡诺人生性愉悦,因而被选为外交会议的举办地,整个城市刚刚经历了一番整修装扮,可以说是美不胜收,如果斯特赫斯曼先生在他停留罗卡诺期间坐在广场漂亮的长凳上,一定会把西装弄坏了,因为它们都刚刚被粉刷一新。

我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罗卡诺是个很好的旅行起点。我在布里翁和瓜多拉阳光最好的山坡上,我吃了好几磅的即将用来招待各国部长们的甜葡萄。在长久的独居生活之后,我又享受到了和朋友围坐一起闲谈聊天的乐趣,用话语或眼神来表达心中每一刻的想法,将最精华和最独特的想法诉诸文字。没有什么艺术形式比社交更让我觉得自己像个门外汉和初学者的了,但是如果我可以在轻松的氛围里练习如何与人交往,那么有时也没有什么艺术能像社交活动一般点燃我的激情。塔玛诺山阳光灿烂的日子一日接着一日,即使西瓦皮亚神奇的滨湖小道不再有二十年前或十年前遗世独立的特殊魅力,这湖畔一隅还是一处可以宽慰人的所在。只要离开旅店和几条最拥挤的游览线路,潜入崎岖陡峭的山地,就远离了欧洲,忘却了时间流逝,置身于岩石、灌木、壁虎及蛇的国度;此地贫瘠,但是温暖亲切、色彩绚丽,满是不期而遇的小刺激和可爱的风景。去年我在这里观察过壁虎、蝴蝶和蚂蟥,捕过蝎子和螳螂,我首次绘画采风也是在这里完成的,一条叫里奥的狗陪着我,我踽踽独行,在荒无人烟的地方熬过炎炎夏日。现下此地四处弥漫着往日的芬芳,四处都有能唤醒我的记忆符号,无论是屋宇一角,花园或篱笆,无不勾起我对早年命运最为坎坷时光的回忆和思考。除了黑森林我真正的家乡,我在这里也能找到归属感,我的生活长久以来围绕在罗卡诺周围,很多事情在我生命中仍有印记,让我欣喜。

我在罗卡诺待了四五天,第三天,我就感受到了旅行的福利,一件我始料未及的事情:我收不到任何信件!所有信件带来的忧虑,对我的双眼,心灵以及情绪的无理要求突然间都消失了。虽然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休养期,而且在下一站我可能久住的目的地,那些琐事又会出现,至少我又会收到信件。但是今天、明天以及后天都没有信件来打扰我,我是一个人,上帝的子民,我的眼睛,我的想法,我的时间和我的心情都是我自己的,仅仅是我自己还有我的朋友们的。没有编辑的催促,没有出版商要我校对的错误,没有传记作者,没有年轻的诗人,没有为自己的文章向我征求意见的高中生,也没有来自某个日耳曼激进组织的恐吓和诽谤信,没有所有这一切,除了寂静与平和。我的上帝啊,几日没有信件的往来就能让人看清,自己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忍受了何等的混乱,强装出难以承受的镇定。就如有一段时间不读报纸(我已经数年如此),便逐渐开始羞愧地领悟到,自己之前将每日清晨的美好时光耗费在社论、股票行情等无聊事物上,只是白白让自己的灵魂和内心枯萎。没有书信多好,让思念、遗忘以及幻想随着我的兴致飞翔,尤其不会让我老是想起文学,想起自己属于某个阶级,某个职业(一个暧昧、不正当、不受重视的职业),更不会让我想起年少轻狂时,误将天分当成职业来发展。

我谨慎地,有意识地享受这段心灵休养期,也一直在想,能否有可能设下重重障碍,保持这种自由的状态;能否再有这样的运气,变成天空的飞鸟,土壤里的蠕虫,或是鞋匠铺的学徒享受籍籍无名,而不是成为愚蠢人性祭祀的牺牲品,从此无需生活在那肮脏、虚假、令人窒息的公众空气中!啊,我尝试过避开这虚伪,一再体会到这世间的无情,他们要求诗人的不是作品和思想,而是用来崇拜的地址和名气,他们此时崇拜你,随后又冷待你,正如顽皮的女孩待她的布偶一般,打扮一番,扔在一边,把玩一番,又唾弃它。一次,借着笔名的帮助,我有将近一整年的时间,以一个陌生人的名义发表我的意见和幻想,不为名誉和敌意的攻击所累,没有被“贴标签”的烦恼——但是后来就结束了,我被人出卖,记者追逐我,就好像在用枪抵着我的胸口一样,我必须坦白那就是我。短暂的欢乐结束之后,我又成了那个知名作家黑塞,我唯一报复的方法,就是勉力写些只能博得零星喝彩的东西,以便能让我的生活平静下去。

但是在此期间,我并没有能完全避免回想到我与文学的相关性。一个因我而出名的书商,热忱地将我作为《彼得·卡门青》的作者来欢迎。我当时站在那儿,满脸通红,我应该跟这个人说什么?我应该说,我根本记不起来那本书了,我有十五年没读过那本书了,总是把他和《赛京根的小号手》弄混?此外我憎恨的不是这本书,而是它对我生活的影响,它出人意外的成功永远把我带入了文学的世界,纵使我一再绝望的努力也没能让自己再次从中走出来。这个书商根本不了解任何事情;我厌恶我在文坛取得的声望,他却把这种厌恶理解成了矫揉造作和故作谦虚的卖弄(出于恶劣的经历我认识到了这一点)。他时时刻刻都在误解我。我一言不发,脸色微红,尽我所能地压抑自己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