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世
我继续我的旅程,义无反顾地将夏日和南方留在身后,日夜兼程地赶往苏黎世,在这期间又有令我感到惬意的旅行收获:踏上旅途的人就是不停在做离别。我离开我罗卡诺的朋友前往别处作画,及至踏上回家的旅程时,总会有离别的感觉如影随形。可能很久以后我们才会再相见,离别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让我心神不宁。我在这一点上是个老派的人,我不会苛责或憎恨我的多愁善感,而是问自己:如果不是我们对事物的感情,我们到底因何而活,我们又能在何处感受自己的生活?如果我无法感受,如果我的灵魂不再能激荡,大笔的财富,锦衣华服,美人相伴,又对我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我恨我对身外之物的敏感,我爱的是我对我自己的敏感,甚至会有些宠溺这种感觉。这种感悟,这种柔软,这种因灵魂激荡奔涌而至的兴奋,是我的嫁妆,我生活的动力所在。如果我是依赖于强壮的身体,从事的是拳手或摔跤手的职业,就不会有人要求我这些事请,而我也应当把肌肉看作是不可或缺的东西。如果我强于心算,是办公室的小头目,就不会有人敢在我面前说,心算是不值一提的能力。至于这个时代对作家的要求,尤其是在一些年轻作家眼里,则是作家必须能触及人的灵魂。他需要爱上这种能力,为这种能力而狂热,将自己奉献于这种能力,在感情的世界中体会前所未有之超凡景象。——但是他们恰恰痛恨自己的这种能力,以此为耻,抵御所有被称为“多愁善感”的状态。他们可以这样做。但我不会参与其中,我的感情世界比急躁的现实世界要可爱得多。得益于这些感情的保护,我在战争岁月里没有沦为残酷思想的追随者,也没有对杀戮产生兴趣。
现在,我轻装上路。因为踏上的不是归乡之路,而是要迈向广袤世界的某处,离别便没有什么沉重感可言。留在这儿的感觉更占上风,“我还会回来”的承诺说起来易如反掌。很多人相信在路上是一种常态。我在穿越哥达隧道的路途中意识到,这种“轻离别”的感触是罗卡诺给予我最后的影响。我还决定,在苏黎世不接受转寄信件,直到我到达巴登为止。
这趟列车停靠的许多站,都在我的生命中占有一定的分量:格申恩、弗吕埃伦、楚格,当然还有布鲁嫩。这个夏天奥特马·舍克在这里为他的歌剧《彭特西莉亚》谱曲——在他那间简陋的公寓里,坐在他钢琴边的那个下午在我的回忆中非常耀眼。尽管如此,我还是径直驶过未作停留,乐意投入苏黎世的怀抱。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苏黎世。于我而言,苏黎世长久以来意味着亚洲风味,我在这儿的很多朋友都有多年在暹罗生活的经历。在苏黎世期间,我总是暂居在他们的家里,那里有着许多关于印度、大海和远东的记忆,你能闻到咖喱和米饭的香气,被金色的暹罗佛龛散发出的光芒闪到眼,被静坐在一旁的尊贵佛像所注视。我也会走出这些异域的洞穴,在城市中漫步,融入到趣味优雅的现代生活中去,去听听音乐,看看展览和戏剧还有电影,这几日对我来说真可谓是纯粹的享受啊。
对于城市,至今为止,我仍有一种田园式的、孩童般的理解。我觉得面面俱到地观察一个城市非常困难,因为我会容易被细节所吸引,并在其中乐此不疲。我会关注电车上诸多的面孔,阅读街头海报的内容,惊叹装配工或学徒能抄手骑车穿行在熙攘的小巷中的同时,还留意辨识他们口哨里吹出的曲调。我会长久地注视那个在熙攘的十字街头戴白手套指挥交通的警察,被戏院门口的告示吸引,盯着一扇又一扇的橱窗,惊讶于那里有好多书、玩具、皮毛制品、香烟和其他漂亮的商品。然后又跑到某处偏僻的后街,那里有果蔬商店、旧货商店和落满灰尘的小橱窗,后者四边的木框已开始朽烂,还贴满了用过的邮票。接着又回到主路上,困于危险的车流中。我虽然疲倦,却又很快高兴起来了,因为找到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这里不是某个咖啡馆或是时髦的餐厅,而是鱼市或旧货市场某处一个烟雾缭绕的小酒馆。穿衬衫的邮递员或差役会在这里点上小杯白葡萄酒,吃着圆圈面包、香肠或煮鸡蛋。无论米兰或苏黎世,慕尼黑或热那亚,在这些我习惯出没的地方,在那些阴冷潮湿散发着腐败气味的背街小巷里,多的是这样的小酒馆。这里装潢简陋,顶多有个鱼缸或是一束纸花,墙上挂着拿破仑三世和一间郊区体育俱乐部的泛黄照片,让我想起了学生时代第一次偷进酒馆的经历。酒徒们用厚玻璃杯饮下本地产的上好葡萄酒,再吃些东西,比如形状奇怪撒了芥末的饼干,长棍面包以及小香肠。在这些地方可以听到亲切的方言,肆无忌惮的谈论,仔细瞧瞧那些身着军装的家伙到底是什么军衔。一个穿着皮衣的司机走了进来,站在吧台前喝下一杯烈酒,捉弄起店主来,先是拍了拍店主的背,又踢了他的狗一脚,擦了擦嘴巴离开时,还将身后的门猛地一关。又进来一个面色惨白衣着破旧的女人,恭顺地在门旁站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凑近女主人,拿出藏在裙摆下的一个空瓶子,轻声细语地同老板娘讲起价来,最后又被赶了出去。一个年轻人把头凑到门前喊道:“罗伯特可在?”店主摇摇头说:“他今天在57号。”一个差役走进酒馆,扛着一个红色的长毛绒软垫椅子和一株小棕榈树盆景。他把椅子靠墙放好,把棕榈树搁在桌子上,坐下,喝下大约200毫升啤酒。因为一些我一直疏忽的原因,所有这些琐事在我看来都非常有趣,我可以不厌其烦地看他们重复上演。
鉴于我不太正统的口味,我也不避讳去电影院,正如我所想的一样,在电影的世界里,我对卓别林先生的崇敬最真诚、最透彻。意大利人马克斯塔我也钟爱,当然我会忽略那些展现过往宫廷服饰的华丽电影:是该有人给他们补补课了。
我还参观了一个国际性的艺术展览,很高兴看到卡尔·霍福尔的新画作有力地在一片狼藉中展现自己独特的美。后来我又和一众画家和作者在一间咖啡馆里畅谈,在很短的时间里了解到了艺术世界的新鲜事,我那时也算得上这个领域潮流尖端上的人物了。
我心满意足地结束了这次城市之旅,回到我的“暹罗”,在佛像和中式壁画下休息。这样的经历对于一个长期离群索居,坐在书桌前工作的人来说可谓旅途中最精彩的一幕:又看见了自己的朋友,成了被温暖和热情所环绕的客人,同一些人闲聊,同另一些人深交,同一些人开怀大笑,同另一些人推杯换盏。好久以来我都没有这样的运气,在一个我能有归属感的、有参与感、可以达到同他人持续共生的圈子里生活。欣慰的是,我能幸运地在这极短的间歇期里找到可爱的朋友,享受到这种乐趣,畅所欲言。我的朋友,包括那些最为亲近的,知晓我所有愚蠢行径和怪癖的朋友对我保持忠诚,是我继续自己荒唐生活的唯一站得住脚的理由。
苏黎世之后我让旅行暂时中断了一会儿。在德瑞边境巴登的维亨村,我停留了比较长的时间,摆下了写字台和画架,还找着了邮局。我逃离它的魔掌已有十天之久。该写的信函终究还是要写的:“尊敬的先生!衷心感谢您诚挚地邀请我同您一道工作,但是——”这是又一份朗诵会的邀请函,还是我非常感兴趣的一个主题,要做一个有关现代欧洲倾慕东方,具体来说,倾慕印度和中国的报告。这个主题有很多值得谈论的内容。可惜地点是在偏远的北德,我也没有这样的才华驾驭这种题目。对我来说有机会展示亚洲人质朴生活的结构和意义,算得上一桩趣事。但是做报告并不是我的强项。我曾试过一次,那次也确实是形势所逼,但是那一天,我比出席我有生以来任何其他节日或重要的场合都要怯场。不,谢谢,“尊敬的先生,我对您邀请我做这个有关东西方文明的报告抱有极大兴趣,遗憾的是——”
我还收到了许多年轻诗人的手稿,最初,即使看得我唉声叹气,我还会看在上帝的分上坚持看完。但是在第二日我完成信件阅读工作之后,我的眼睛也吃不消了。我坐在那里,一面是剧痛,一面是冰冷的信封。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作家在一封信中附上了他的作品手稿,让我感觉非常不好。信的内容基本上就是在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我没看两眼就把它扔在了一边。虽然眼疾未见好转,也没有秘书的帮忙,但我还是至少给其中三分之一的作家客气地写了回信,对不能阅读他们的手稿感到遗憾。然后还得把这些手稿装进信封封好,写上地址,贴上邮票,给他们寄回去。维亨村十天的休息日就这样变成了工作日,还必须更加小心地爱护自己的眼睛。我越发勤快地去做温泉疗养。温泉疗养的过程我在别的作品里写过,觉得在此重复没什么意义。旅馆老板算是我的朋友,有几日他问我:“黑塞先生,来瓶波玛酒怎么样?”在这儿也有少不了的访客。我多年未见的老朋友皮斯托利斯露了面,他看起来比我保养得要好。我们促膝长谈许久,我和他说了这些年我的故事,以及我们以前一同种下的树苗现在长势如何。急脾气的路易斯有一天也露了面,有些仓促,手里还提着行囊,就待了一小会儿。他要去巴利阿里群岛旅行,在那绘画采风,还邀请我一同前往。不过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巴登的休整结束得比我想的要快得多;而且这次像每次一样,我总是随身带了太多的读物和工作用具。现在又到了收拾行李的时候,所有的书和穿过的衣服由我自己带到德国是不太可能了。我只得把所有可有可无的东西都塞进大旅行箱里,叹了一口气,把它寄走了。最后一个下午我打包自己的手提箱时,剩余的杂物我也没带上。我必须把我的黑色西装塞进那个硬纸盒里用细绳捆好。更主要的是,最后几晚我都没睡好。又要出发了,我一点都不高兴。明天一早七、八点左右,我就必须到达布劳博伊伦。我是这么跟那里的朋友交代的。现在,我正在跟那该死的盒子较劲,还发现,我把一些旅行的必需品扔在了大行李箱里,我开始为自己草率的承诺付代价了。明早七点之前我应该在苏黎世,但我现在还在巴登,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好像我想要回到硫磺泉里接着泡上三个礼拜似的。一夜未睡(我是可以吃安眠药的,但是一大早我还得起床),我明天又得奔向布劳博伊伦,中途还要在图特林根转车,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该已经是又累又怒了吧。一切都是为了两天后向一群素昧平生的人朗诵我的诗歌,然后是奥格斯堡,然后是纽伦堡!我真是精神错乱,才会安排出这样的行程!不,我先去苏黎世,在那里过夜,和我的朋友们聊聊这些不愉快的经历,再起草三份措辞委婉的电报,就说“男高音”先生因为严重的感冒不能前来。啊,谢天谢地。
我去到苏黎世,请求朋友的妻子到车站来收留我。等她的时候我坐在车站里,端着一杯玛贡酒,心情糟糕,提着厚纸板箱,担忧我的行程。天气很冷,我感冒了,还有些发热,后悔没继续在巴登待着,后悔不能回到堤契诺。爱丽丝终于来了,我们一道回到她家中,那尊佛像在一旁讥讽地俯视着我。我向爱丽丝叙述我的窘境和顾虑。她支持我继续旅行,表示如果我继续一再地怨天尤人,事后会后悔的。而我想,有怨气是对的。因为普通人没法预料,我们这样的人看起来会是如何,如果他没法睡觉,次日凌晨要毫无意义地起早,坐上数小时的火车,只为了赶进度和履行义务。我为自己辩护。我们的对话后来变得有些尖锐,我干脆就拒绝明早早起出发。噢,终于有人屈服了。我可以明天早上睡个好觉,也会有充足的时间去往电报局了。
我松了口气,为自己争得了今天一晚和明天一天的时间。朋友此时也回到家中,我们坐在一起吃了顿晚饭,喝了瓶葡萄酒。我服下一片佛罗那,定下一个合理的起床时间,大约在十点到十一点左右。我也终于可以扔下自己的纸板箱,借来了一个小巧体面的旅行箱,上面还有暹罗、新加坡以及爪哇的文字,第二日午餐过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认下自己这趟旅行必然遭难的命运,乘上火车向德国边境方向出发了。